《画堂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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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堂春深-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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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明德停在胡兰茵身后,轻声问道:“为何不哭?”
胡兰茵两手攀着棺材盖板,满头青肿的包,就那么直愣愣盯着胡魁的脸。分明下午在书院里,那还是个活生生的人,朝廷四品大员,秦州知府。
那是她的父亲,回家之后还曾亲自给她上药,替她梳头,劝她要为大局着想,不要叫小情小爱冲昏了脑袋。那么慈爱的父亲,转眼之间,竟成了一具尸体,躺在棺材里。
胡兰茵忽而暴起,扑上季明德,满手尖利的指甲,一把就要从他脸上抓下:“我不介意你娶两房,我尽心尽力在我干爷爷面前替你美言,为了给你攒去长安的银子,熬费不知多少心血,你竟敢杀我爹,你竟然敢杀我爹!”
季明德一把攥上胡兰茵的手腕,指着棺材里一刀劈过喉颈,面死灰白,唇大张着的胡魁道:“他本来不必死的,州府衙门也不必遭匪的,可你失心疯了,好好儿的居然用那等残忍的法子来辱宝如,告诉我,为什么?”
胡兰茵颓坐在地上,两脚连抽带蹬,不敢看,也不想接受面前这可怕的场景,撕着衣衽尖厉厉一声哭,跌跌撞撞四处寻着出路,想要逃离这可怕的,阴气森森死气沉沉的地方,突来突去找不到出路,跪在门上拉了半天,拉不开,又用脑袋去碰那扇厚沉沉,生铁铸成的门。
季明德就在她身后,将她扶了起来,扶坐在椅子上,屈膝半跪于地,目中似有怜悯,也有几分不忍,道:“兰茵,你是个明智的妇人,向来都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告诉我,为何你要用那么残忍的手段害宝如?”
这是他头一回不称大嫂,而叫她的名字。胡兰茵软嗒嗒像根面条一样,从椅子上溜到了地上,摇头道:“没有,我和宝如都是真心实意想去拜菩萨,谁知遇到庄思飞那么个贼子,见色起义,想强宝如。”
她两手虚兜在胸前,呼吸之间波涛汹涌:“我是为了保护宝如,才叫他打成这样的,宝如想必都跟你说过,对不对?”她押定宝如决不敢在季明德面前说自己有多粗野。
季明德边听边笑,一口白牙,阴气森森,两颊的酒窝在灯光下是两个盛满黑暗的漩涡。他忽而从绑腿上抽出把匕首来,一匕首剁了下去,胡贯挺身一个嚎叫,又躺了下去。
他摊着双手道:“我自来不喜欢人撒谎,可你总是鬼话连篇。你瞧瞧,胡知府一门俱丧,胡贯是抗击马匪并侥幸活下来的功臣,本该得朝廷嘉奖,官做不得,至少可以请封一方县公,永享荣禄,可因为你说谎,他死了。”
那柄匕首直插心窝,血汩汩无声,不停往外流着。一声没吭的亲哥哥就那么死在了胡兰茵的面前。她嘶声尖叫,欲躲无处躲,欲逃无处逃,而身后披着人皮的恶鬼还在步步逼近。
胡兰茵觉得自己今夜也许活着出不了这座坟墓,深悔自己叫胡安迷了心窍,扑回来跪倒在季明德脚下,抱着他的腿道:“明德,算我求你,放我出去,我不要呆在这个地方。今儿这地库里的所闻所见,我决不会告诉任何人,求求你,即刻放我出去,好不好?”
季明德屈膝半跪,温润润的眉目盯着胡兰茵的脸,掏了方帕子揩着她脸上的泪,柔声道:“兰茵,兰香和兰玉两个,一并你娘王小婉都叫土蕃人给抓走了,你可知道?”
胡兰茵已经没了眼泪。这个男人,她的丈夫。他终于像对待赵宝如那样对着她笑了,语调温柔无比,可得到这一切的一刻,是她人生中最悲惨的一刻。
她摇头:“我不信,我不相信,你怎么可以这样残忍,我不过偶尔一点邪念,你却灭我满门。
你不是人,你是魔鬼!你是没有人性的畜牲!”
季明德又道:“季墨是秦州道监察御史,如此灭门惨案,当然会上奏朝廷,请他们在秦州设立都护府,加强军备,保护我秦州百姓。
但你是唯一的苦主,你得东进长安,跟咱们的干爷爷诉说此事,让他知道知府大人是叫土蕃人杀的,明白否?”
胡兰茵眼珠斜瞟,转念一个游丝,到了长安,果真见到王定疆,或者可以让王定疆帮自己,杀了这个没人性的畜牲。
季明德再笑,语气寒恻恻,却又无比柔和:“若你不肯照我说的做,兰香和兰玉那么两个二八年华的小娇娥,可就真得要被卖给土蕃那些臊烘烘的马贩子了。你娘虽老了点,也能值几个价儿,我不介意连她一起卖掉。”
胡兰茵紧紧盯着季明德的脸,忽而一把攥上他的手,凄然一笑:“我明白了,你杀我全家,扣着我两个妹妹,独独留我入长安,是早就计划好的。
我没有退路,为了我娘和两个妹妹,只能被你威胁,替你在我干爷爷面前隐瞒。概因知府被杀,举朝轰动的大事,若没有一个亲人做佐证,仅凭季墨一言,朝廷压根就不会信。”
季明德低眉一笑,拉起胡兰茵道:“瞧瞧,你若不是为争风吃醋昏了头,脑子还是够用的。走吧,回去好好睡一觉,伯娘那儿,还指望着你照顾了。”
一夜之间,秦州最大的官和最富的商贾死于一室之中。胡兰茵不知季明德谋划了多久,也不知道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叫季明德拖出地库的瞬间,她忽而脑中一念,暗道:既季白死了,那这一库的银子可就全归我了。可惜方才又惊又惧,竟然没有抬头看看库中那传说中价值几百万两的银子。
她失去了一大半的亲人,可同时也得到了富可连城的财富,寒风中漫天星光,胡兰茵不知是喜是悲,任凭季明德半扶半架,一步步往前挪着,风吹过时两腿冰凉,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尿遗了裤子。


第46章 莲姨娘
宝如白白恼了半夜回家又辗转翻则良久才入睡。刚迷迷蒙蒙睡熟杨氏进来了。
她给宝如生了个炭盆子炭下煨了两只地瓜端进来便绘声绘色讲起夜里外面发生的惊天大事来。
据她说昨天傍晚一股子土蕃马匪竟然不知如何入了秦州城直杀州府后院纵了一回火。胡知府大怒,调兵出城,当然是去追马匪了。
谁知这一回竟是马匪的调虎离山之计待胡魁将兵调空,秦州城变成一座空城了,又不知那里杀出一股子马匪将胡知府家两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并夫人王小婉一起抓走了。
他们胁迫知府夫人叫开城门大摇大摆出城而去。一夜之间秦州城天地变色,知府一门被杀府兵全部被诛一个活口不留。
还是监察御史季墨亲自出马请出秦州本土的匪首方升平出山才算把那窝子马匪给赶走。
胡家如今就剩个胡兰茵若非嫁的早,只怕也要受土蕃马匪的糟蹋。
杨氏扑打着地瓜上的灰细细剥净了皮递给宝如,自己也剥了一只吃着叹了一阵子又改口道:“那胡兰茵当初丈着知府家的威风,撺掇整座秦州城的山工们坐地要价,就是不肯叫我给你和明德修房子,如今她一府俱亡,我看她还拿什么嚣张。”
她还没忘记当初胡兰茵耍的鬼呢。
宝如轻吹着烫乎乎的地瓜,一点点儿的往下轻咬着:“那我大伯了,他去了何处?”
杨氏道:“他倒巧,昨儿清早出城,听说是往土蕃贩药材去了。否则有他那一帮家丁顶着,秦州城也不至惨成这样,土蕃马匪也不至于横成那个样子,知府被杀,打有我以来,也没听过的惨事呢。”
经过杨氏这样一说,宝如算是明白季明德的全盘计划了。
季白去逻些这个风,肯定是季明德放出去的。虽说季白被关在地库里,但在整个秦州人的心里,季白是去了逻些的。
往逻些一个来回,少则一年,多则两年,两年之内,只要无人开地库,季白的死就不会被揭露出来。
他把季白的金银库挪空,把钱全给了季墨,这个用途暂且不说,季墨的嘴基本就买严实了,季墨不会再管季白的死活。
胡魁那一府,应当也是季明德杀的。但他独独留下胡兰茵,是因为对她有感情,还是别的目的?
胡兰茵若知道他就是自己的杀父仇人,今后会怎样对待季明德?
次日一早,季家大院里,冷风嗖嗖的刮着。胡兰茵脸上涂了厚厚一层脂粉,却掩不住底下那层灰败,干涸的唇上胭脂红艳欲滴,坐在正房檐廊下,亲自主持,让几个婆子给莲姨娘喂毒。
莲姨娘叫人扒光了衣服,大冷寒天赤裸裸叫几个婆子压在当院,两弯柔臂轻甩着,哀求道:“好好儿的,凭什么给我喂毒,我不吃,我要见老爷,让老爷出来见我,我要见老爷。”
胡兰茵昨夜一腔的羞愤和怒火,全发在这小姨娘身上,拍着椅子吼道:“外院这些都是死人么?来几个男人,捉住她,给她喂酒。偷人现眼的东西,不必等爹回来,今儿就是你的死期。”
莲姨娘又被几个婆子拧住了细细的胳膊,还在费力的挣扎着,忽而改了口,尖声叫道:“胡贯,胡贯你给我出来,你出来看我一眼,昨夜还一起唱白头吟来着,我求你出来看我一眼。”
不提胡贯则罢,一说胡贯,胡兰茵抱起只茶碗砸的哐啷做响:“撕,给我撕了她这张烂嘴!”
莲姨娘也不挣扎了,十月的冷天里,光着身子,没有羞耻也没有冷,竟抽抽噎噎又唱了起来:“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原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秦州人毕竟朴实,外院的男家丁们皆是做粗活儿的,看一个小妇人落到如此田地,光着身子,一无所有,眼看要死,那白玉般的身子,天上仙女也没有的美,就那么被糟蹋着,被几个恶婆子掐的青青紫紫,看也不忍心看她。
听说她昨夜偷了人,叫胡兰茵捉奸在床,所以要灌毒。
这可怜的小姨娘,也是季白打外头买来的,与季白人手一把钥匙,专管地库。
其实就算不偷情,胡兰茵不杀她,季白用上几年,待她知道的事儿多了,也会弄死她。概因他前面好几个管事的姨娘,就是在知道的事儿多了之后,被他下手弄死的。
她平日温温默默,乖巧的像只猫儿一样,毒酒咕咚咕咚的灌着,还凄凄啦啦的唱着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只可惜对牛弹琴,给狼唱情歌,这世道她踏错了路,生也伤心,死也伤心,世间没有给她走的好路呢。
季明德从外面进来,扒开几个婆子,解了自己身上直裰罩给正在吐黑血的莲姨娘,低头看了半天,冷声说道:“给莲姨娘一幅好棺板,在这堂屋里发葬。谁给她喂的毒酒,谁就给她披麻戴孝。”
胡兰茵见季明德来了,连忙起身下了台阶,也解了自己身上棉衣往莲姨娘身上罩着,声儿柔柔媚媚:“你忙完啦?”
季明德唔了一声,颇意外经过昨夜一场大变之后,胡兰茵还能如此稳重沉着,倒有些佩服她的心胸,问道“伯娘如何了?”
胡兰茵快步跟他走着,低声道:“早起我给娘吊了两根人参,方才织儿来报说已经好多了。”
季明德停在堂屋门上,道:“不过一个小妇人而已,随便卖到远处也能灭口,你又何必扒光了她的身子,让她死的如此凄惨?”
胡兰茵有些神经质的抖着:“若非她昨夜勾走了我哥哥,我娘和我两个妹妹岂会叫土匪掳走,我胡府一门,又岂会一夜覆灭?”
她唇抿一线,两眼一眨不眨望着季明德。
季明德亦回盯着她,大约是在审夺她此时内心的想法,想知道她为何一夜之间从被威胁的苦主变成帮凶,卖力的替他扫平后路。
所谓求仁得仁,大概就是如此。她攥着这个男人的把柄,也叫他牢牢牵制在手中。他虽不爱她,但为了利用她,也会一直将她带在身边。
可她永远都得不到他的爱了,这披着温润囊皮的恶鬼,心中全部的爱意和温柔,只给隔壁院里那个看似懵懂,实则爪尖牙利的小贱妇。
恶鬼独一份的爱,比那些流恋花从的风流郎君,或者衣冠楚楚的正人君子们的更难得,更珍贵,更加叫人欲罢不能。
她还是恨他的,站在价值连城的银山之上,满树石榴叶子红红,季明德还是那件蓝直裰,背影挺拨,步态从缓,袖一手,背一手。
她手中就藏有匕首,此时他无防备,只要一匕首扎下去,割开他的喉管,石榴园下的金山,季家大宅,所有的一切,就都是她的了。
而住在隔壁的赵宝如,就是方才的莲姨娘,她折磨莲姨娘,扒光她衣服的时候,心里想的便是扒光了赵宝如的衣服,喂毒的时候,只当是喂给了赵宝如。
若非如此渲泄,只怕此时她已经疯了。
目送季明德时空了朱氏的屋子,胡兰茵终于颓了下来,攀上一株枝叶冷红的石榴树,她的父亲和两个兄弟,如今就长眠在这石榴园下,可她叫季明德胁迫着,还得替他善后,替他抹平一切能叫人起疑的事情。
她屈腰呕着,呕了半晌,终于抑不住哭了起来。
朱氏脸肿的面盆一样大,嘴儿豁豁,说话漏着风儿,不过已经能坐起来了。
围着的几个婆子和丫头退了出去,掩上门,朱氏拉过季明德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季白好些年没有走过逻些了,怎的这时候去逻些了?”
亲母子,但自幼没有养育之恩,季明德仍是一惯的冷漠。
他惯常搓着双手,声音沙沙,如独狼掠过草从,声带亦是寒颤:“他没去逻些,被我埋在了石榴园下面那金银库里,颐养天年了。”
朱氏松了季明德的手,盯着他看了半天,便见他一笑,多俊的儿子,酒窝深深,略带羞涩,恰似当年那穿着正红色锦袍,坐在佛桌供案下,袍摆半甩,长腿松散,柔柔声儿说着话的,她曾爱过的那个人,他的父亲。
他道:“据说儿子杀爹要遭雷劈,所以我特地挑了个不打雷的十月,但愿老天开眼,能放过我。”
“我儿!”朱氏拍着自己的胸脯道:“多少年了,若非你说明义是叫季白杀的,二十年前一段公案,我便打算带到坟墓里去的。毕竟当初季白救了我,还给了我这样一个遮风避雨的家,这些年也一直拿我当正房夫人。
可他禽兽心肠,杀了我的明义,我一颗心便生生的烂了。你便杀了他,也不必害怕。他并非你的亲爹,娘跟他的时候,已有五月胎身,你的父亲,实则另有其人。”
头一回知道大儿子是叫季白杀的,那时候朱氏本来就想说的。但她几番和着季白害宝如,伤了儿子的心,季明德不肯见她,所以没找到机会说。


第47章 亲父
她边说还怕季明德不信在枕下摸索着摸出一枚白玉雕成的古玉佩来递给季明德指着自己豁成三瓣的唇道:“娘当初是在他家佛堂里当差的不小心有了孕老娘娘见我是个豁豁唇,怕生出不好的孩子来,逼着要堕我的胎我从他家逃出来,才跟的季白。
这玉瞧着黯淡,却是几百年前的古品中间那字儿是他自己雕的,只要你拿这东西到他眼前他便认你。
季白这一家往后叫他绝后吧认了你亲爹那是贵人往后能扶持你走官路的。”
以季明德来看,不止几百年这块玉佩当有千年历史,雕纹古朴一条长龙首尾相连中间刻着一个字:瑁。
这是李代瑁的东西。
天下无人不知李代瑁是谁,那是辅政大臣荣亲王,更重要的是,还是宝如心心念念不能忘的,天下第一情种李少源的父亲。
季明德杀完亲爹,才知自己竟不是季白的种儿,也不必再担心天雷轰死自己,宝如没了照应。
他笑了笑,再看了眼玉佩,丢给朱氏道:“您也是病糊涂了,竟说这种疯话。我是季白的儿子,这辈子永远都是,您就好好养病,别尽想些没用的。”
朱氏见儿子不肯接,指着自己的唇道:“我儿,千真万确。就算没有玉佩,你生的跟他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只须看你一眼,便知你是他的儿子,季白果真不是你爹!”
她扬着那块玉佩,道:“若你不好意思见他,娘亲自去长安找他,亲生骨血,他会认你的。”
季明德本都要走了,忽而回首,自朱氏手里接过玉佩,替她掖了掖被窝,道:“好好养病,既人参管用,就放开量了吃,季白那十年的雪莲酒,虎骨粉,我都拿出来替你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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