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德皮笑肉不笑,示意这些混身匪气的人不要再言,上前道:“大哥,请!”
若说赵宝松这个人,身为宰官之后,父亲还曾是督察使,按理来说自幼受家庭熏陶,理该有一番大作为的。但事实上他天性软弱,用祖父赵放的话来说,其心胸才智,全然不及妹妹宝如十分之一。
所以赵放临行前给赵宝松的安排便是,无论如何,一定要保赵家血脉不断。概因除此,他也没有别的能力。
季明德先武再文,赵宝松方才强撑的那股子勇气顿消,众目睽睽之下,忍气吞声率先出了门。
宝如抱着小青苗抬眉远眺。这洛门镇离秦州城不过百十里路程,气候温润,景色别致,远远一面石崖,应当就是季明德所说的水帘洞。
小院一座连着一座,尽头是一座顶阔气的大宅院,三门洞,里面两进,迎门还有绘着迎客松的照壁,虽质朴,但疏朗大气,显然季明德这义父,家底应当不输于亲爹季白。
进了院子,迎门的大厅四门八窗齐开,两排短打负手的汉子劈着腿,一直排到厅屋大门上。见季明德进门,人人躬腰,都要称一声大哥。
第27章 调虎离山
宝如一瞧这些就是土匪暗道方衡提前一个月打算竟是钻进了土匪窝子里可见季明德早就知道她悄悄筹划要跑一事表面上却丝毫也不露出来这人城府之深实在叫人胆寒。
忽而台阶上一声嚎赵宝松叫道:“方升平?竟是你?你……”
宝如抬头,那在厅屋里劈腿而坐,正在喝茶的男人五十上下,精瘦,谢了顶脑后挽个小小的髻子同样穿着黑面布鞋,短打绑腿瞧着耷眉睡眼抬眉便是两道精光统领着秦州八县的土匪不是方升平是谁。
不期季明德的干爹竟是这方升平那就难怪他能使得动土匪了。宝如将青苗递给黄氏,上前揽住赵宝松道:“哥哥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咱们已经进了匪窝就低个头只求今儿能全囫囵的出去,好不好?”
赵宝松气的混身直抖,指着方升平的鼻子咬牙骂道:“老土匪,你已清光我的家财,我本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为匪所掳,也只能恨朝廷奸佞当道,官衙黑暗,才致你这种流匪从出山林。罢,我赵宝松交不得你这类朋友,就此别过!”
方升平笑嘻嘻站起来,摇着只紫砂茶壶道:“赵兄且慢,莫急莫急。说起你父亲赵秉义,我们也是老交情。咱们先吃饭,边吃边聊,好不好?”
趁着这个当口,季明德恭恭敬敬三揖首,撩起袍帘跪地,深深磕头,叫了声爹。比给季白行礼的时候正式多了,显然这个爹在他心目中,地位比亲爹更高。
此地人早餐惯吃面,一人一大海碗,是黄花菜、豆腐粒儿,肉臊子并木耳鸡蛋熬成的臊子打底,那碗比黄氏寻常洗菜的盆子还大。
方升平坐在上首,季明德铁腕箍着赵宝松,将他压在了侧首。讲起当日勒索一事,方升平招手叫季明德呈上一纸书信来,递给赵宝松过目。
他道:“咱们这类匪,朝廷放着不剿,自然就要为朝廷办事。你们兄妹的货,那是朝中有人盯上,传话给我讹的。
至于赵兄你,有人传话要你死,我虽冻你一夜,好歹替你留了条命,兄弟们出来混,都要找口饭吃,还望赵兄海涵。毕竟要是落在别人手里,你早死过八百回了。”
青苗正在宝如怀里卖力的捞面吃,宝如放下孩子,上前周周正正一拜道:“方先生,既明德叫您一声义父,而我是明德的妻子,论理也该叫您一声义父。媳妇斗胆问一声,那要我哥哥命的,可是王定疆王公公?”
方升平道:“是!”
宝如总算明白了。回秦州的归乡之途,本就是个死局。王定疆或许碍于李少源的面子而不敢明动手。转而传句话给方升平,借刀杀人,再容易不过。
好在方升平当时未掳光家财,她和赵宝松才能一直苟延残喘,最后李少源退婚,若不是季明德前后脚儿的娶,此时的她也早叫王朝宣带走了。
她偷眼去瞧季明德,他就在方升平身后恭恭敬敬的站着,锋眉,眼略深,笑起来深深两个酒窝,面容与李少源相似,但李少源太过清冷,他更多一份凡俗人间的烟火气,温和俊朗,忽而抬眉对上她的眼睛,眸子亮晶晶恰是晨起时一般含着两股贪婪。
宝如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忽而忆及回秦州的半道上,路过关山道时拜土地庙,那月光下站于半山崖两只眼睛发绿光的狼。
季明德实则也是头狼,既方升平是他的干爹,那么关山中那场杀戮,以及后来的绑票,他肯定都有参于,否则怎么能寻到那么好一个巧宗儿,就把她给娶了呢?
从被杀光所有仆从,到大雪封山里逃出关山,再到卖家宅,搬进那肮脏阴暗的小房子,她被剥夺去随身所有的一切,他也参于了那场掠夺,如今更是截断了她唯一的退路。
两行土匪浩浩荡荡,千呼后拥,要陪宝如一家去水帘洞敬香。
位于洛门镇的水帘洞石窟,上接炳灵寺,下承洛阳龙门石窟,都属于秦汉佛教东行路上的遗迹,因洞外总有雨帘潺潺似帘幕而得名。
洞中或塑或绘,千佛鼎立,皆是魏晋遗迹。小青苗出门时还抱了几只面果儿,沿途一直在闷闷的吃。宝如先与黄氏一路行着,黄氏止不住掩面哭道:“那王定疆是誓要将咱们一家人赶尽杀绝的,此时不悄悄儿的跑了隐姓埋名起来,好养大我的苗儿。再回秦州,只怕咱们一家人全要完蛋,宝如,你再去求求季明德,求他放咱们一条生路吧!”
宝如将青苗递给黄氏,落后两步,与季明德并肩,他的手自然挽了过来,轻搓宝如未曾沾过阳春水的,娇嫩嫩的掌心,轻轻摩梭,倒叫宝如想起早晨他趴在身前那轻轻的啃噬,两腿莫名发软发酸。
“王朝宣死了!”季明德淡淡说道,仿佛那不过一只苍蝇一般,语气中略带嫌恶。
宝如道:“季白杀的?”
季明德轻笑:“唔!”
宝如道:“明德,你未曾入过长安,不知道王定疆的爪牙势力有多大。王朝宣不过一条狗,死了他,王定疆还有千千万万的干儿子,比他更狠更有手段,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我不要回秦州。”
季明德似乎心情格外好,颊侧那酒窝就一直没消过。
他见小青苗的面果儿吃完了,从怀里掏出个红艳艳的大苹果来,递给正在黄氏怀里远远伸着手的小青苗,语气和蔼:“来一个杀一个,刀老了再磨就是,刃卷边了换一把,我们秦州八县多少弟兄,难道不比王定疆的干儿子多?”
“可还有王定疆了,那可是辽东都督,如今白太后与小皇帝最亲信的大太监,明德,你斗不过他的。”宝如连忙搬了王定疆出来,要将拿那盘踞长安的长龙,来压这秦州小地头蛇一军。
季明德笑着摇头:“再大的太监,脖子也是肉长的,我自信能卸掉他的脑袋。若果真有我护不了你的那一天,不必你逃,我也会替你安排好退路,走吧,拈香要紧!”
秦州八县的解元是土匪头子,难怪他能笑的这么开心。黄氏频频回头,宝如怏怏摇头,一家子人名为游玩,前护后拥全是黑脸的汉子,颤颤兢兢生怕惹恼了这些土匪要突然发火,那还有玩的兴致。
菩萨慈眉,土匪凶悍,俏比菩萨的小媳妇儿叫季明德握着一只手,各处敬过香出水帘洞时,匪首方升平亲自骑马相送,一直送到秦州地界儿上,才与季明德分别,转而策马,据说是往鸡公山劫土蕃人的道儿去了。
回到家时,杨氏正在清扫院子,瞧见宝如一件立领儿的褙子,衬着小脸圆圆,笑的甜瓜儿一样走了进来,儿子高挺如松,面白身修,真真儿一对壁人。
她笑道:“逛回来啦,水帘洞如何,香火可还旺否?”
宝如一听便知季明德在她跟前撒了谎,连忙说道:“旺的,很旺。”
杨氏虽整日埋头弄药材,却无一日不在操心季白何日开口,要从季氏族中把儿子夺走,养了二十年的儿子,如今顶天立地的高,无处藏掖,虽一颗心向着她,但总敌不过血统,季白只要拿出祖谱来,他就得喊季白做爹。
杨氏做了最坏的打算,便是儿子走,媳妇和孙子留下,所以她如今唯一缺的,就是一个孙子了。
她拍打着手道:“今儿包的萝卜馅儿饺子,我去给你们煮来吃!”
宝如也喜吃萝卜馅儿的饺子,剁绒的萝卜干儿和着五花肉,又香又有嚼头。蒜醋蘸汁儿,季明德换件衣服洗把脸的功夫,她已经连着吃了五六个。杨氏自己并不吃,招手道:“明德也来吃,快吃快吃!”
季明德拈起一只咬开,淡淡一股药味儿与花椒八角的味儿搀杂在一起,若不刻意嗅是闻不出来的,这一回杨氏够猛,里面加了淫羊藿、狗脊,锁阳,皆是大补的东西。
秦州有谚云:惹谁都别惹卖药的,因为神不知鬼不觉儿的,他就能弄死你。
季家世代经营药材,熟通各类生僻药材药性,季明德就曾用朝颜种子放翻过王朝宣。但老娘的主意打到他身上,这是打定主意不将他补炸不放手了。
季明德想阻止宝如的时候,宝如一盘子已经下肚了。他搁了筷子道:“我到隔壁看一眼,饺子等回来再吃。”
杨氏连忙另扣一碗饺子,要等季明德回来之后再吃。
宝如还在埋头吃饺子,听季明德说要去隔壁,低眉噗嗤一声笑,暗道这厮又要到隔壁去做宝贝了。
这厢季明德到了隔壁,季白去了州府,并不在家。胡兰茵与朱氏两个正在用饭,满满一桌子的菜,见他来了,站的坐的妇人们同时站起来,像是迎接从战场上凯旋的大将军一般,将他迎坐到了主位上。
胡兰茵盛了满满一窝汤过来,笑道:“想必饿坏了吧,快喝碗人参虫草汤打底,咱们再慢慢吃饭!”
季明德接过汤一饮而尽,满桌子的菜,扣辽参,炖乌鸡,燕窝,鱼胶,全是秦州难见的稀罕菜式,也是于妇人们滋阴养生的补品。
胡兰茵一人敛着半个秦州的财产,一年光凭替人做讼师,挣的银子比他爹刮来的地皮还多,吃食自然无一不精。
季明德拣了几筷子无处下嘴,拍了筷子,语气颇不耐烦,起身已是要走的样子:“有没有给人吃的东西?”
胡兰茵吓了一大跳,朱氏连忙吩咐织儿:“快,快到厨下炒几个咱们秦州本土的小炒回来,给明德下饭吃!”
婆媳两个盯着好容易肯回来住一夜的季明德,目放绿光,眼睛像狼一样。胡兰茵拈了一筷子乌鸡放到季明德碗里,说道:“那王朝宣吃多了朝颜种子,一命呜呼了,父亲与我爹两个商量,只怕是要把尸体送回长安城,给我干爷爷过目。他们想叫你押送尸体,正好你也去拜拜咱们干爷爷,好不好?”
这是想调虎离山,把他调出秦州城,再想办法把宝如神不知鬼不觉的弄走。
季明德轻轻推开碗,道:“春闱只剩半年,我要温课,没功夫。”
第28章 吃醋
朱氏也不想季明德入长安毕竟大儿子季明义就死在入长安给皇家贡御药然后回秦州的路上。
她道:“明德说的对人既是在你们胡府死的就该你们胡府的人去。咱们明德眼看要考春闱还是静静在家温课的好。
至于那王定疆小人一个,不过丈着太后的宠信耀武扬威,终归是个上不得台面的阉人。明德正经要入仕途的人与科举出来的官员多结交才是正经,那等阉人,还是少见的好。”
胡兰茵略变了变脸因为那个阉人是她娘的干爹她的干爷爷。
朱氏话出了口才想起来自己是戳到儿媳妇的短处了,连忙说道:“既吃罢了就先回房去我这里不必你立规矩。一会儿我保准把明德给你送来好不好?”
胡兰茵起身一笑在季明德能杀死人的目光中当着一屋子仆妇的面双手按上季明德的肩膀轻轻揉捏:“一会儿记得来一趟,关于宝如妹妹我还有些话要跟你说了。”
季明德忽而挑眉,唇角斜抽着笑只有一边酒窝儿大男孩一般顽皮的俊朗,伸指在胡兰茵的手上轻弹了弹,胡兰茵仿佛触了电一般随即缩手,转身走了。
他瞧着是在顽,那一弹却将胡兰茵一只手背弹肿起个大包。
就着两样小炒吃罢饭,季明德接过织儿递来的热帕子细细揩过手面,起身道:“也罢,我该回去了,大伯娘你早些休息!”
朱氏一个眼色使退下人,拄着根拐亲自起身,将所有门窗全合上,拉着季明德进了自已卧室,握着他的手劝道:“我的儿,娘虽未婚先孕入的季家,但你和明义确实都是季白的儿子。若你从何处听说过什么赵放是你爹之类的话,千万不能信,明白否?”
季明德有生以来,还是头一回听这种荒唐话。他道:“伯娘莫非得了癔症,我这辈子,从未听过这种话。”
朱氏连连点头:“没听过就好。我听你爹说你为了宝如,一次次的阴他。我劝劝他,也劝劝你,你们各退一步,父子好好相处,不要再彼此仇恨了好不好?”
季明德又是一笑,这亲娘叫季白蒙骗,无比可怜。
他默了片刻,忽而说道:“大伯娘,季白是连儿子都能杀的人,我不知该如何好好与他相处。”
朱氏吓的失声大叫:“什么?什么叫他连亲儿子都敢杀?”
季明德站了片刻,终于不是忍不住说道:“明义大哥压根儿不是失脚落的水,他是在入宫贡药的时候,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叫王定疆和季白合伙杀在关山林海里头的。”
朱氏一口气几乎喘不过来,忽而仰天一声嘶嚎:“果真?”
季明德点头:“果真!否则一注就能挣几十万两银子,王定疆怎么会放给季白去做?”
朱氏抽噎个不停,一下又一下,险险要断气,季明德连忙替她掐人中,又给她嗅青盐,喂水打扇子,好容易将朱氏救过来,拍着背劝道:“你也不必太伤心,季白那人我必须要杀,今儿这话,千万不要露给任何人听,明白否?”
朱氏在儿子的安抚下总算缓了过来,抽抽噎噎点头,想起自己那身高八尺的大儿子,永远一张笑脸,回家就要抱着她揽着她,十七八的后生还天天往她怀里钻。
去外面做趟生意回来,故意不告诉她准确的回程日期,三更半夜轻敲她的房门,她问一声是谁,他就会在外面说:娘,我爱你!
那样乖巧,向上,聪明又可爱的儿子,竟是叫季白那个黑心肝杀死的。朱氏再嚎一声,心口绞痛仿佛压了千斤,若有白刃,恨不能此刻就将季白捅死。
等她清醒过来,季明德已经走了。
新西屋已经可以住人了,分里外两间,窗子开的格外大,新的拨步大床十分结实,足足六尺宽。杨氏还特意给她塞了个汤婆子在里头,洗完澡冻的冰凉的两只小脚丫挨到那发烫的铜汤婆,舒服的宝如皱起眉头,吸着气儿呀呀直叫。
杨氏这婆婆当的比普通人家的老妈子还尽心,粗黑两只手儿拈着只白瓷瓶子,从里头滴出两滴油来,拉过宝如的手,便褪了她的衣服,从锁骨开始,轻轻替她按压。
宝如闻到一股馥郁之香,叫道:“娘,这是牡丹油!”
杨氏黝黑的脸上一双慈目,轻轻替宝如推拿:“娘在城外五里铺有处牡丹院子,年年能收十斤精油,精油价贵,一年能有十两银子的收入,原本娘都将它卖了。往后咱们全留着,娘只给你一人用,好不好?”
从花瓣中提取调牡丹精油,是杨氏的独门秘方。这牡丹精油能润肤美颜,延缓衰老,是精油中的秘品。
她的手常年炮制药材,比季明德的还粗,擦的宝如皮肉疼,她连忙接过那不起眼的瓷瓶,自己倒了些在手上轻轻替自己揉按:“娘,您快去睡,这活儿还是我自己来吧!”
杨氏掐了把儿媳妇细嫩嫩的细胳膊,胳膊本就细,捏之不入骨,软绵绵全是细肉。精油滋润过更觉绵滑,暗道今夜儿子再不动心,他就是个圣人了。
她一笑道:“也罢,你早些睡,娘就不闹你了!”
宝如躺在床上阖眼,暗道季明德今夜只怕是不会回来了,我必得要在这宽宽的床上展展的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