惧感,以为老爹真要吃自己的脚丫子,咧嘴一声哭,跐溜一下,小牛牛高乍着,就尿了季明德一脸。
两个奶妈和杨氏都还在外头站着呢,瞧着窗户里叫儿子尿了一脸的男人,一个奶妈笑道:“童子尿是天地间的神水,包治百病的,皇上千万勿恼。”
杨氏忙不迭儿的就进来给儿子擦脸,季明德接过帕子自己揩着,将儿子抱在怀中,轻轻拍混着着,低声道:“娘,从今夜起,修齐得跟我们睡一张床,便孩子拉了尿了,你等闲不要插手,我和宝如会自己看着办的,好不好?”
杨氏愣了:“这又是为何,难道是娘带的不好,你嫌弃娘了?”
季明德扔了帕子,头一回吻儿子软嫩嫩的红唇,心说:自己的尿,你自己也尝尝味道。
“不是您带的不好,也不是儿子嫌弃您,快出去吧。”他抱着修齐进了里间,修齐的卧室,将儿子肘坐在床上,两手抓着,就那么定神看着。
不一会儿,外面几声问候,是宝如回来了。
季明德一狠心,揉乱儿子头上那几根竖翘翘的胎毛,再往上面涂了点修齐自己的口水,又往他眼睛上也涂了一点,将个孩子倒饬成个可怜巴巴的样子,他摘了冠,狠心揉乱脑袋,将自己也整成个塌肩缩腰怂怂的样子,就那么等着。
俩父子一个赛一个的狼狈。小修齐不知道老爹为何要将自己搞成这样,咧着牙胎,露只两只白米粒似的小白牙儿还想笑,季明德忽而嘴一张,白牙一露,凶像毕现。
有上一回的试探,小修齐知道这只是吓唬自己而已,咧开嘴巴笑了一兜子的口水,前仰后合的笑了起来。
季明德如此卖力的装怂,本是想把宝如哄进来的,她不肯进来,他就只得自己出去了。
抱着孩子到了外间,宝如穿着件青缎面的交领褙子,背儿纤纤,就在临窗的木炕上躺着,怂兮兮的儿子,怂兮兮的爹,季明德抱着儿子坐到了一尺阔的油木炕沿上,一只手揭开宝如捂在脸上的手,鬓侧发都是湿的,她显然在哭。
这时候,就兀显出小修齐的重要性来了。季明德将他推至宝如面前,满脸泪花,头发沾成一捋一捋的儿子,瞧见老娘在哭,终于也不笑了,伸着小手就去揩宝如的脸,怎捺小身子太小稳定不了平衡,小修齐整个人就栽到了宝如头上。
软萌萌奶香香的儿子趴了过来,宝如将他揽了过来,从头到脚的吻着,忽而摸了一把儿子裤子是湿的,左右看没有奶娘和杨氏过来抢手,便熟门熟路给儿子换起裤子来。再瞧瞧儿子小脸儿脏兮兮的全是口水,又抽过帕子来,细心替儿子擦着脸。
杨氏就在花隔扇的外面,老鹰一样,两只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以她看来,儿媳妇做什么都慢腾腾的,带孩子自然也不如自己带的好。
老太太刚想冲进去,身高八尺的儿子一头乱发就出来了。
“孩子是她生的,她便做的慢些,没有你麻利,爱孩子的心是一样的。你若有闲暇,可以跟着董姑姑出去逛逛,也可以跟着她学学识字读书,再不济,我替你找个男人,带孩子的事,宝如力所能及就叫她自己带……”季明德悄声道。
“你嫌弃我了,儿不嫌母丑的,你居然嫌弃我。”杨氏袖着两只手,声音更小,季屈万分。
季明德道:“带孩子,是闺中妇人仅有的一点儿乐趣,你霸占着修齐,宝如三天两头往风铃院跑,非得等她跟着陈静婵走了你才愿意?”
自己的儿子抢不到,宝如又对裴秀那孩子上心,季明德父子被冷落良久,虽说陈静婵是个女人,裴秀也不过个小丫头,哄不走宝如的心。
可季明德还是不由的满腔醋意,他们父子可怜兮兮没人疼没人爱的,宝如却跑去照料那么个哭兮兮的小丫头,这怎么成?
杨氏犹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割身上的肉一般,看了半晌,终是出去了。
季明德见宝如细心替儿子梳着那几根翘扬天的细胎毛,把自己的脑袋也凑了过去,道:“你整日泡在风铃院,修齐就不说了,没有裴秀更讨你喜欢,好歹也替我梳梳头,让人知道我也是有家有娘子的人,成不成?”
宝如手中一只箅子,本来因为尹玉钊要去西海而伤心,瞬间叫季明德这怂态兮兮的样子给逗乐,一把将箅子插在他脑袋上,指着院外道:“游廊下那一溜水儿站着的,你出去问一声,谁不会给你梳头?”
说罢,细腰一扭,去逗儿子了。
季明德立刻一个转身,又将脑袋凑了过去:“这娘子就不懂了,须知我在他们面前,得充山大王,必须像那威风凛凛的老虎一般,恨不能在额头上书个王字。如此蓬头乱发的出去,那点儿威严就没了。
人靠衣妆佛靠金妆,她们怕的是皇冠与冕服,而非我季明德这个人,唯有我的乖乖小宝贝儿,无论补丁烂褛还是鲜衣怒马,爱的只有我季明德这个人。”
“花言巧语。”潘驴邓小闲,这厮向来会伏低作小的,宝如早习惯了他这一套,却也叫他逗笑,将他脑袋掰过来,细细的梳了起来。
小修齐执著的往老爹嘴巴里塞着自己的脚丫子,只待他白牙一咬,便笑的前仰后合。圆蒙蒙的小家伙,玩高兴了,也不知那里来的力气,忽而借着老爹的肩膀站起来,将他爹一头才梳好的头发一通乱刨,瞬间又给刨乱,口水跐溜溜的长,往季明德头上淋着。
宝如笑着扔了箅子,抱过修齐一阵乱啃:“土匪,大土匪生的小土匪,你怎的就这般土匪?”
杨氏在外看了,忽而回味过来,无论是在秦州那点小窄炕上,还是如今这阔大的殿堂之中,再或者将来进了高墙深深的皇宫,于季明德来说,为帝是他必须的,这是他做为一个男人的野心与权欲的终极。
但一家三口,团在一处的天伦之乐,于他来说也是必须的。
他是土匪,也是书生,这两个天差地别的身份,就如同威严的皇帝与慈祥的父亲一样,在他身上永远不会冲突。
反倒是她,也不过四十岁,董姑姑和她一般年纪,还统领尚宫局,觉得自己能再干二十年,她也不过四十岁,又何必总是以老充老,讨人嫌呢?
杨氏觉得自己确实该跟着董姑姑学学,怎么才能在儿子越走越高的时候,从别的方面帮助他了。
窗台上米白色的水仙开了一瓣又一瓣,小修齐闹了半晌,终于睡着了。
宝如偎在季明德怀中,手里还握着那方箅子,道:“尹玉钊方才见过我。”
季明德唔了一声,总还是有些紧张的,怕尹玉钊那厮苦没吃够,变着法子说出难听的来:“他怎么说?”
宝如道:“他说,你们兄弟待他很好,很宽厚,让他带着我姨娘的骨灰回西海下葬,然后,他会一直住在那儿,做个牧民。”
是做个牧民,可这个牧民得有一队上千人的军队昼夜不停三班轮换着监视,生怕他再偷偷逃脱,闹出什么乱子来。
季明德笑道:“在大理寺,我请了多位高僧大德,每日给他讲经劝他向善,看来卓有成效,你瞧着他是不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
那七八条恶狗若知道自己在皇帝的嘴里是高僧大德,大约在舔猪血之余,还得笑出猪声来。
宝如见的,是在大理寺被酷刑折磨了三个月之后,在恶狗的犬牙下好容易保住命根子的尹玉钊,看起来苍白,憔悴,无助,也有那么几分改邪归正,从此向善的神情。她连连点头:“瞧着是有那么点儿。”
季明德道:“他杀了王爷,我可是顶着很大的压力,才能保他一条命的。”
宝如连忙趴了起来,细细替季明德箅着头发:“我保证他身上那些邪性肯定全给拨除了,你要信他,也得信我。”
季明德望着软娇娇的妻子,他决心要自己担下所有,好让她养出点儿肉来,岂料半路杀出个陈静婵与小裴秀,她忙着照顾裴秀,为了给那孩子做饭,如今连厨艺都精进了许多,每日劳力劳神,下巴依旧尖尖,回不到当初那圆圆的小脸儿。
宝如又道:“裴秀那孩子,也不知怎的,我格外怜惜她。你手下那些太监们也不顾她娘身体有病,进来一顿轰闹,就把她们给搬走了。等往后入了宫,只怕我就更难见着那小丫头了。”
要说关于裴秀这孩子的头,还是季明德起的,他没想到最后把宝如给绕进去了。
“也不知为何,我对修齐都没有那般的疼爱与怜惜,明知她是别人的孩子,眼睛里只有自己的娘亲,可我还是想去抱抱她,亲亲她。”宝如道:“这样说或者有点可笑,可我心里似乎有无尽的遗憾,想去抱一抱,或者亲一亲那孩子,一颗心才会不那么难受。”
与季棠同一天出生的小裴秀,当然不是季棠,她只是全天下千千万万个小丫头中的一个而已,宝如不知道自己的前世,之所以会像他一样,于那孩子有些莫名的情悸,大约是因为,穿过两世的生死,心在冥冥中于季棠有那么一段无法割舍的遗憾。
毕竟上辈子她十月怀胎,三天苦难才生下的孩子,装在瓦瓮之中,圈在怀里满心痛苦的闭上眼睛,那巨大的痛苦和遗憾,随着她的死,无从消解。
“我这种心思,是不是很可笑?”宝如揩着儿子唇角遗落的口水,略回头,问身后圈着自己的丈夫。
见季明德依旧不语,她又自嘲般笑了笑:“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做皇帝了,而我是皇后,该要母仪天下的。可你瞧瞧,万事总有人替我操心,无论我想到什么,就会有人立刻去替我办。我甚至有种可笑的心思,连你说自己永远不会再纳妾的那种誓言,都是真的。
我知道你事无巨细的操心朝政,还操心着我和修齐,我也知道你每日忙忙碌碌到深夜,多晚都要回来。好几次你半夜进来坐在床前,其实我是醒着的,我看得到你,也知道你一整颗的心都在家里,在我和修齐身上,可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你仿佛一个行了很多路的疲惫行者,沉负甸甸,却从不肯跟我说起自己都经历过什么。我知道你的好,可我从一开始就不知道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他愿意真心实意待我好究竟是为了什么。”宝如道:“它很不真实,以致于,让我觉得这日子,也仿如梦境一般。相比之下,还是在风铃院和玉卿,陈家姐姐们在一起时,生活才格外的真实些。”
小修齐睡着了,大大的脑门儿,新月般的两弯眼睛,睫毛长长,四仰八叉的睡着,一个人占了整张床的大半儿,爹和娘都被挤在角落里。
院中不知何时漂起了细沫沫的雪渗子,才不过午后,冬日的午后,总是格外的悠闲漫长。
“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每日晨起自扪心怀,总要问自己做的够不够好,对不对得起你曾经付出过的一切,一生还长,于你,只此一生,可于我,此生却是一场赎罪之旅。”
宝如圈着孩子,季明德圈着她,轻轻捋着她鬓侧的乱发,道:“是有像裴秀那么个小姑娘,确实是你生的,就像如今这样,可那是与如今完全不同的世道,你也与如今不同,我也不一样,我在某种程度上是个面目极为可憎的人,今日天时还长,趁着修齐睡着,你要不要听我给你讲一讲?”
宝如捋着儿子脑门上那点翘冲冲的头发,虽不懂季明德的意思,大概也猜得到,这与自己对于裴秀那小丫头没来由的爱意有关。
还曾有过一世,那么荒谬,宝如觉得想都不敢想,笑了笑,因为季明德眉目间那无法开解的痛苦,便忍耐着听下去了。至少这一刻,她算是走进了他深埋着悲伤的心里。
……
窗外大雪纷飞,落在青瓦色的瓦檐上,落在朱红色的栏杆上,落在那一株叶子青灰的桂花树上。落在廊下站着的,小丫头们的圆头棉布鞋上,大冷寒天的,她们冷的直跺着双脚。
正殿东侧的暖阁里,杨氏正在一样样检视修齐的衣服,每一件皆是她亲手洗,亲手晾晒,才能收起来的。
出正殿,游廊的尽头,苦豆儿忙里偷闲纳了双鞋垫儿,准备趁着傍晚给在外当差,做皇帝亲卫的灵郎送过去。
倒座房里,董姑姑一样样揭开盅子,在看两个奶妈的晚饭。一样清炒豆芽,一样烩口蘑,另有一味鲍汁炖火腿,还有一瓮撇去浮沫的白萝卜炖羊蟹子,配着两碗细米饭,两个奶妈的饭食,和帝后是一样的。
须知,她们吃的太油腻了不行,孩子吃了油腻的奶也会拉肚子,太清寡了也不行,奶里没有养份,孩子的营养跟不上。至于出府,或者跟府中的侍卫们有什么勾扯之类的,那是更加不行的,得提防着有人做祟,借奶娘给孩子投毒投物。
那个四仰八叉躺在暖暖的木炕上,在梦里笑出两只深深小梨涡的孩子,其平凡成长的每一步,都离不开董姑姑和杨氏沤心沥血的操心。
出了盛禧堂,苦豆儿一溜烟的小跑,灵郎那厮其实就在海棠馆后面等着,少年郎与灵俏俏的小丫头,相见不过片刻,塞了双鞋垫儿,苦豆儿继续往前跑了。
再往前,大雪中方衡两肩风雪,才从秋爽斋照料完怀着身孕的李悠容,还得赶紧奔回家去孝敬老娘,两边都是活祖宗,一边也不敢担搁。
虽说每日都要回荣亲王府探视一回,但难得从蜀中回来,他每夜都还是宿在自己家,夜夜给老娘洗脚,箅头发,掖被褥,回来几日,便睡在老娘榻前的地台上,陪她睡着了,才会自己的房间去睡。
男人么,在外无论多雄武,在家都得卑躬屈腰认个怂,谁叫咱都是秦州汉子呢。秦州汉子,便是身高八尺,回家在老娘和妻子面前,也都是软骨病的。
再往前,押送尹玉钊出了长安城的李少廷从城外疾马奔回来,停在风铃院外,只见三嫂尹玉卿披着件雪白的狐裘,在指挥几个小厮往马车上搬柳条箱子,却未见小裴秀和陈静婵。
他性子闷,认准一人便是一人,陈静婵是个文秀贞静的寡妇,虽说也不过因为送药,陪着御医见过几回,可一听说猛乍乍的人就走了,李少廷很有些放心不下,也不说什么,回头便要去追。
尹玉卿本是因为病了的陈静婵住在自己院子里,才耽搁了几个月,虽说住在荣亲王府,但与李少源两个却是各自写过和离书的,早成陌生人了。
这些日子,宝如手把手教她学做生意,教她为人处事,恨不能在她额头上书四个大字,难得糊涂。
所以尹玉卿一眼便看出来前小叔子对陈静婵那个小寡妇有意思,忍了几忍,刻薄的话终是没有说出来,望着急吼吼的李少廷抿唇一笑,转身进院子,从卧室捧了只金嵌蓝宝石葫芦式盒出来,紧赶慢赶追上李少廷,叫道:“少廷,烦你个事儿。”
李少廷已经进了北院马棚,正在解马,抬眉问道:“何事?”
尹玉卿犹还笑嘻嘻的,将那式盒递给少廷,道:“这里面装着川贝枇杷丸,是给小裴秀镇咳用的,你把它送到裴家去,如何?”
李少廷接了过来,总觉得尹玉卿像是看穿了自己,忽而摇头一笑,一把将式盒揣入怀中,低低说了声谢谢三嫂,策马便走。
这厢尹玉卿回到风铃院门前,三辆马车,一只又一只的柳箱箱子,这只是她嫁妆的十分之一而已,便风铃院中一应起居的家具,床,所有的一切,全都是齐国府置的,不过她已经不准备要那些东西了,于她来说,从在荆紫山上玉皇阁看到李少源发疯的那一天,便是她新的人生,新的开始。
从府正门娶进来的妻子,自然也从府正门出去。
三辆马车依次而出,尹玉卿就坐在最后一辆车里,车里各类首饰匣子堆的太高,她坐不下了,只能搭在沿子上,两脚晃荡着,伸手接着天上纷纷扬扬的雪,和旁边要送她出府的苦豆儿两个说着天时,俩人一起顽皮,伸出舌头舔着天上飞下来的雪沫。
李少源居然就等在府门外,仰面道:“当初没能迎你入府,我送你一程,如何?”
活到眼看二十岁,尹玉卿爱了这个男人将近二十年,还是头一回见他于风雪中,笑的那般明朗好看,可惜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