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氏望着自己人中下那道淡红色的线,叹了一气:“好在缝上了唇,否则,只怕我的样子太丑,要吓坏了孩子。”
她一生的遗憾,就是那两瓣唇没有尽早缝上。
眼看八月,晚来风凉,秋蝉在树上鸣着。朱氏和方姨娘两个一起努力,从床上挪到了窗前的竹椅上,也是笑:“本以为此生都见不到他了,没想到他还肯来主动见我一回,又还带着大孙子……”
其实她压根没往长安写过信,也没有说过自己有病的话,不知怎么的儿子就来了。
月光下,檐廊下站着个男人,本黑道袍,白衽,清清瘦瘦,看不清面容。
朱氏两腿风湿厉害,已经站不起来了。
过了二十多年,她没想过自己还能再见李代瑁,连妄想都没有过。
隔着雕花窗扇,他还是那么年青,二十年的岁月没在他脸上留下什么痕迹,便细髯满颊,眼神深遂严厉,一眼就能认得出来。
而她,刚看过镜子里的自己,苍老如妪,朱氏份外难过,自惭形秽,叫这突如其来的一刻吓呆了,动也动不了,遂性一把扯过方姨娘手中的镜子,就那么遮到了自己脸上。
“关于明义,是本王对不起你。”他的声音依旧那么柔和,带着淡淡的疏离,窗外影疏疏,一动不动。
朱氏还沉浸在初见大孙子的喜悦里,此生也没想过再见李代瑁,他来的太突然,她居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李代瑁其实压根不想看那个兔唇的妇人,多看一眼都不想,但终归是儿子的生母,他飞快的扫了一眼,只看到面铜镜颤危危的抖着。
还好,他不必再受一次惊吓。
“王妃先本王而去,死后不愿同穴。本王的陵墓之中还缺个伴儿。你若愿意,天年之后,本王想与你葬在一处,可行否。”李代瑁缓声问着,是商量的口吻。
朱氏还没明白过来,一只铜镜仍旧在脸上盖着,不敢哭,也不敢说话,主要是吓坏了。方姨娘先回过味儿来:“夫人,大喜呀,王爷这是想和您同葬呢。”
李代瑁已然欲要离去。
方姨娘道:“快,快说愿意呀。”
二嫁过的女子,朱氏本能觉得自己不可能和李代瑁同葬,但他性子果决,打小儿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既敢这么说,只怕就是真的了。
第241章 清骨
就如同那突如其来的一夜一般晴天霹雳一般朱氏连连点头:“愿意奴婢当然愿意只要王爷不嫌弃奴婢就好。”
李代瑁转身要走朱氏也不知那来的勇气一把拉开铜镜指着自己的唇道:“奴婢当时说过的,缝缝就会好的,王爷您瞧,缝上就会好的。”
李代瑁蓦然回头,倒是吓了一跳这是个年近七十岁的老妪没有漂亮的眼眸,但也没有豁成两瓣的唇没有叫他心动过的眼神也没有叫他厌恶的双唇她只是个老太太而已。
他脑子里闪过当年那一夜她指着自己的唇阖闪阖闪,似乎是在说:缝上就会好的缝上就会好的。
若非明义是他一生洗不去的罪恶,以李代瑁的想法死后肉身都不留存化成灰撒入江河便可。
可为了能在死后,求得儿子的原谅,他才会邀朱氏同葬。若儿子见到母亲,总会,少怨恨他一点吧。
侧首,李代瑁勾了勾唇角,青须疏疏,酒窝深深,两只极漂亮的眼眸,尾纹淡淡,也不说话,略点了点头,转身就那么走了。
朱氏手中一只铜镜啪一声掉在地上。
方姨娘也呆若木鸡,过了好半天,才叹了一声:“夫人啊,难怪老爷那般的人才,您也总是对他淡淡的。咱们当时私底下也曾笑话您,觉得老爷那般的人才,配您屈了些,您还总在他面前拿乔。
今日一见王爷,我才知道,哎哟,这样的男人,有他看一眼,这一生也就足了。”
朱氏抱着面铜镜,也算是了了一生的大憾,指着自己的唇道:“我就说嘛,缝上就会好的。”
她这才撕心裂肺的哭起来。那一夜,一生的遗憾啊。
洛阳城的义德堂,名为药店,实则匪窝,往日倒还清静,今天老大来了,驻扎洛阳城的土匪们全都聚集于此,正在二楼上吃酒。
土匪在一处,汗腥味、酒腥味,以及各类卤水味儿儿,八角大料的香味儿,臭屁脚丫味儿,熏的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季明德一袭直裰,坐在达摩祖师像下,笑温温望着自己膝下这些席地而坐的土匪们。他也吃酒,但不吃滥酒,不过也不反对他们吃。
“老大,下来吃两盅吧。您瞧瞧,自从成了亲之后,您连酒都不吃了,这可不行,咱们做土匪的,岂能不吃酒?”
还有几个胆子大的,资历老的几番突着想给季明德灌酒,方升平厉眼一瞪:“也不看看你们这得性,给咱们明德提鞋都不配,还好灌他的酒?快吃,吃完了好滚,明儿一早起来干活儿。”
楼梯上忽而脚步声踏踏,涌上来一群人,为首的一袭道袍,满面细髯,四十由旬,高高瘦瘦。
这是荣亲王李代瑁,他一目扫过,土匪们叫这个面目与季明德相似,又比他多几分正气的盛年男子给震住,面面相觑,直到有几个识相的跪地叫了声王爷,一群人才擦手的擦手,藏脚的藏脚,磕罢头,抱着酒盆肉盆作鸟兽散。
“少源明日会在函谷关等你,与你一战。”李代瑁仰头,欣赏着四壁的十八罗汉像。十八罗汉本就是恶刹样,巨幅,用绿松石,龙胆等物作颜料彩绘于墙上,降龙伏虎之势,笑的森然。
季明德站了起来,一辈子没怎么跟老父亲谈过心的,默了片刻道:“儿子不懂您的意思。”
李代瑁伸手自己一只细而修长的手,五指并拢又分开:“为父总共有五个孩子。”他合上拇指,又道:“如今剩下你们四个,无论那一个我都不想失去。但少源一心求死,我怕等我闭了眼睛,有一天他终要因为家庭不幸,婚姻不幸而自暴自弃,死在战场上。”
“他杀不掉我,只会被我杀掉。”季明德断然道:“我只是搞不懂,尹玉钊在长安现身,您是知道的,我在布局捉拿他,您却玩这样一手,是准备叫我们兄弟相残,然后好让尹玉钊从中谋利?”
李代瑁道:“至少表面上看,是。所以为父约了尹玉钊至洛阳,有三千玄甲军,为父会保证生擒他。但你,得去解少源的心病。”
“你拿宝如诱他?”季明德知道,若没有宝如为诱,尹玉钊不会轻易来洛阳。
李代瑁道“届时让你的人早点带走宝如,我在此单独等他。”
……
李代瑁又道:“若少源为帝,德性是够的,可他与本王一般,性柔。而你,季明德。本王就直说一句,你便以武力蛮力登上帝位,本王也蔑视你,不屑于你。
去函谷关,挑了少源的脓疮,叫他甘心辅佐于你,而不是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整日想死在枪头上,本王才信你是真正有实力做帝位的那一个。”
季明德轻嘘了口气,忽而一笑,同样高的父子,虽说同样精瘦,可他混身蕴藏着无比的力量,而李代瑁是文人,空有一身清骨。
但那身清骨,足以傲视所有人。
看他华发两鬓,看他眼纹苍苍,也不过一个为了儿女而操碎心的老父亲而已。
若不解开李少源的心结,踩着弟弟的头颅,踩着他的不甘心登上皇位,不说李代瑁,便宝如也看不起他。
“放心,我会把他给你带回来的。”季明德笑了笑,道:“这是李明义给你的承诺,他会做到的。”
李明义,是写在皇家玉牒上的,季明德的名字。他其实代表着两个人,季明德和季明义。
宝如是跟着季明德睡的,次日一早起来,季明德不在,小修齐在隔壁咦咦呀呀的叫着。
苦豆儿端了洗脸水进来,把青盐递给宝如,要她先涮口。
宝如含着涮口水推开窗子,外面日光白照,静悄悄的,似乎没什么人。
苦豆儿递了帕子过来,道:“李少瑜想一出是一出,大清早的,要带陈家姑娘去登老君山,把大哥和福慧公主也带走了,这院子里,就剩咱们了。”
宝如颇有些埋怨:“我也可以去的,怎么走的时候他们不肯叫我?”
苦豆儿笑着解释道:“他们起的早,本来也是准备要带您的,结果王爷来了,说有些话儿要与你说,正在福安郡主的绣楼上等着您呢。”
李代瑁居然也来了,还在绣楼上等她?
宝如觉得这事儿着实有点怪异,洗罢脸,换了件衣服,便往绣楼而去。
李悠容这秀楼,是整座别院中最高的建筑。分三屋,一楼见客,二楼起居,三楼是个阁楼,有敞开的凉台,是供平日不出门的闺中姑娘们赏景,闲坐绣花儿的。
宝如一直上到三楼,都未找到李代瑁的人,一回头,李代瑁居然就站在她身后。
李代瑁还是一身道袍,清清瘦瘦,折身进了阁楼,问道:“洛阳好玩否?”
宝如暗暗觉得有那么点儿不对。她一直知道,李代瑁心中属意的皇帝人选,是李少源。他突如其来,会不会对季明德不利。
李代瑁坐在女儿惯常绣花的软榻上,面前一只酒壶,一只酒盅,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他也不斟酒,指着面前的蒲团道:“我欲与你聊会儿,也难找得着机会,坐在那儿,陪我这老人家说会儿话,如何?”
宝如于是坐到了蒲团上。
李代瑁斟了盏酒,却不往嘴边送,放在眼前轻轻摇晃着:“宝如,你可知道土蕃一战,少源做先锋做了多少次?”
宝如从未听季明德或者李少源讲过出征的经过,当然不知道,只能摇头。
李代瑁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道:“二十次。两个多月的时间,大大小小二十场仗,每一次,都是少源做先锋,或者深入敌后回抄,突袭,生死置之度外。”
虽然没打过仗,兵书总还读过几本,宝如明白李代瑁的意思,李少源是自愿求死。
李代瑁又道:“漠北一战就不说了,少源一回回死里逃生,军报传来,除了我,大约没人知道他心头的苦。
他不想回长安,他想死在外头,为人父母,我和顾真真没有尽到责任,把一个好好的孩子折磨成如今的样子。”
宝如立刻打断李代瑁,断然道:“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打仗是为家国,我想少源没有想过死,他只是觉得自己更适合做先锋。死里逃生或者是因为苦,但胜利之后喜悦才是最重要的,您也许误解他了。”
李代瑁一笑,眼角尾纹深深,两鬓略有斑白,倒也不跟宝如辩。从从容容,又道:“你可知道在你生产的这段日子,季明德都做了什么?”
这下宝如愣住了。
李代瑁道:“他让废太后白凤和白明玉在义德堂养蝙蝠……”
才说了一半,宝如便是噗嗤一声:“活该。”
药店养蝙蝠是为取夜明砂,那是蝙蝠屎,也是味中药,宝如就曾给顾氏的卧室放过蝙蝠,不呈想白凤和白明玉未死,居然在义德堂养蝙蝠。
李代瑁顿时气白了脸:“废太后白凤的娘家舅舅,是南诏皇族,此事亏得本王各方周旋才没传出去,若传到南诏,两国之间立刻就要生乱。他野心勃勃,却只懂得快意恩仇,治罪不必大理寺,只用几个土匪,他眼中可有家法,可有国法?”
第242章 恶念
儿媳妇坐在蒲团上凉台上的日光照洒进来半边脸呈半透明的琥珀色笑起来还像个孩子一样。
李代瑁又道:“鸿胪寺卿阮积弹奏他血统不纯名不正言不顺不过是在奏折中说了几句烂污匹夫污逆畜牲之类的脏话毕竟书生意气,便骂几句,朝堂上苛责几句也就完了你知道他是怎么做的?”
宝如不问,虽未笑,两只眼儿浮起淡淡的卧蚕来。
“他遣了两个土匪趁着阮积吃醉了酒将他扒光了,扔进西市上的牛马栏中整整一夜阮积大病一场一命呜呼。”
这倒与他所说的烂污匹夫污逆畜牲听起来很应景。
季明德的身世太过荒诞若非他和李代瑁生的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要上玉牒也没那么容易但这于他是个很好攻击的借口。
李代瑁把儿子招回家,原本是当成一条狼狗来养的养着养着发现他不是狼狗而是一头猛虎,在宝如从怀胎到生产的这半年中,长安城一片鬼哭狼嚎。
有句广为传唱的话。
敢说季大爷一句不是,早报晚应,早上骂的,晚上就能得到报应。
老公公如丧考妣,宝如忍不住要笑,一只细手掩上唇,薄肩轻轻的颤抖着。
李代瑁板着脸,像书院里的老夫子,学生不听话,于是叫了家长来,告了一大通的状,结果家长茫然未顾,压根不知道自家孩子错在何处,气到七窍生烟。
宝如道:“阮积不过一根墙头草,当初说我祖父倒卖考题,人证都是他找的,到了朝堂上,那几个自称帮我父亲倒卖过考题的人,听到棍声便齐齐反案,结果不过一场笑话。
以彼之道,还施彼胜,阮积不过小人,季明德也不是君子,我倒觉得明德无大错。”
李代瑁脸色阴白,望着宝如,说不出话来。
他的性子,国要讲国法,家要讲家规。当初明知方勋和顾氏有一腿,以别的男人,提刀上去给方勋一刀都不解恨的,他还想把方勋押到大理寺去审问定罪,对待季明德的做法,自然看不惯。
李代瑁说不通宝如,只得柔声劝和:“就如同为亲王妃,要操持一府一样。若为后,就必须规劝皇位上那个人,宝如,往后记得规劝季明德,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凡事依法而来,你是他的妻子,不是他想打架就给他递刀的那个人,而应该是,时时提醒他凡事有量有度的那个人。”
打一棍子再递颗糖,跟李纯孝一样,李代瑁还是希望宝如能时时乖劝季明德,叫他收敛自己的匪性。
……
宝如沉默许久,问道:“明德呢?他去了何处?”
李代瑁道:“他往函谷关,少源在那儿等他,他们之间早该有一战,也该在哪儿有个了断。”
函谷关,那是老子骑青牛西行,往居延海泽隐居时经过的地方。《道德经》便是他过函谷关时留下的。
“什么了断?”宝如反问道。
李代瑁道:“或者兄弟相残,或者手足不断,争出个胜负来。他们之间,总得有一个要臣服于一个,而本王的希望,是他们谁都不必死,有一个会心甘情愿辅佐另一个。”
鉴于当日在竹林中,李少源给的那只海东青,和李少源说的那番话,宝如大约有些明白了。李少源心头有心病,自打叫季明德强压着去土蕃,再到漠北,他一直抱的,便是死在战场上的心,几番佼幸不死,别人倒没什么。李代瑁做为父亲看在眼里,岂能不痛。
他想让季明德挑开李少源的心结,挑出李少源心头的脓疮,如此来说,兄弟之间或有一战,但总归,他们将摒除成见,真正相辅相承。
一捧一贬,两个儿子,他最终给他们机会,让他们自己去调停。
站了起来,李代瑁道:“就在此刻,外面备有车驾,从地道走,然后从隔壁你们家的后门出去。”
“哪您呢?”宝如问道。
李代瑁一笑:“为父在此,要等一个人。”
宝如不明究里,下楼了。早秋八月,她抱着修齐,带着杨氏,从地道过到隔壁,门外果真有一辆马车等着,伴车的正是方升平。
今天是七月的最后一天,每逢月末,天空只有一钩新月,呈颓势,眼看欲落。
李少源带着炎光,就等在函谷关的八陡山。
八陡山中有座子孙庙,经声颂扬,悠悠不休。炎光手中两只鸡子儿,对敲,迅速的剥开了皮,露出白嫩嫩的瓤子来,往李少源嘴里送着:“爷,多吃一点,咱们季大爷可不好杀,回回上战场,都是他救咱们的命了,小的实在有点儿怯他。”
炎光是跟着李少源上过战场的,也见识过季明德的心黑手辣,几乎要被吓破胆,提了一兜子的煮鸡子儿,不停的吃着。
子孙庙就在旁边。庙中大约只有一个和尚,一只木鱼,不停的哒哒响着。身后明月未落,东边已是一片火红,这是个晴天。
李少源手心一直在出汗,从风雪中在关山的第一次见面开始,季明德是长,他是弟弟,是一直被压着打的那个。
他曾卑微虔诚的,努力的想去爱上尹玉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