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如噗嗤一笑,假意捏尹玉卿的嘴:“你这张嘴,便好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难听呢?”
她久等不到李悠容,也猜秋瞳个请不来她,便托尹玉卿替自己做陪客,带着苦豆儿往秋爽斋,去亲自请李悠容。
和苦豆儿俩个说说笑笑往秋爽斋,因路不远,宝如连杨氏都未带。
才出海棠馆不远,忽而外面炸天一声嗷的叫,一个小子连冲带撞跑了进来,沿路不停的叫着:“太妃娘娘大喜啦,太妃娘娘大喜啦。”
苦豆儿转身护着宝如,一脚踩过去,斥道:“那里来的小子乱跑乱撞,没瞧见这是二少奶奶,惊到了我要打断你的腿。”
这小子跪地便磕头,磕完了扬起头,眉飞色舞喜气洋洋:“大喜,二少奶奶,果真大喜。咱们英亲王府世子爷,把福慧公主从逻些接回来,已经到凤翔啦。”
宝如哎哟一声,甩着帕子道:“快,快去报老太妃,叫她乐呵乐呵。”
忍辱和蕃的公主,不辩东西南北的皇子,传奇一样,绕过蛮荒湿漳之地,就这么回长安了。
宝如听到这个,一想到立刻就可以见到少瑜,自然欢喜无比,到了秋爽斋,仍还喜气洋洋。李悠容穿着件家常细棉面的桃红馓袄儿,发也不过轻绾,一听李少瑜果真带回来了悠悠,惊的嘴巴里能塞个鸡蛋进去。
她今天清闲,正在整理母亲顾氏的旧物,一样样簪子首饰亲自擦拭过,按质分开,有想做念想的就留想,有不要的,就送到银楼重新淬过,再打新样式的首饰。
宝如在她书案前披着灰鼠搭子的圈椅上坐了,檀木包小牛皮的官皮箱子里琳琅满目,全是顾氏当年戴过的,簪过的各类首饰,虽黯淡了,旧了,但属于她的东西,总带着股子隐隐的媚意。
李悠容捡了只由一块黑漳绒裹着的木盒出来,轻轻打开,从里面取了只小项圈出来端详着,顶可爱的,虎头虎脑的样子,顺着就往宝如这儿比划:“这是个给孩子戴的东西,也不知我娘何时收的,你瞧着如何,今年恰好是牛年,若你不嫌,不如替小侄子留着?”
除了季明德,就连御医们,都一口断定宝如这胎的是个男孩子。
宝如接了过来,纯金质的项圈,却不是薄溜溜的金片子,虽轻,却是中空的,两边往外浮雕着跪乳的,吃草的,砥角的,各式各样的牛,这是个专门打给牛年出生的孩子的金项圈儿。
宝如总觉得这东西叫自己格外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
顾氏已去,她和顾氏有过节,顾氏的遗物,按理不该拿的,但宝如觉得自己对这项圈太熟悉,遂也不推辞,便将项圈拿回了海棠馆。
三请四请,终于把一对苦命鸳鸯全请到了海棠馆。
宝如将俩人安在一个屋子里,悠容连头发都未及细梳,粗粗拢成个虚虚的发髻,小脸儿略有苍白,侧眸瞧了方衡一眼,才二十的俊貌男子,高挑清瘦,远不是他爹那胖矮胖猥琐的形样。
再兼他一脸认真,多日不见,瞧着颇有几分沧桑。
李悠容脸红了红,转眼进了杨氏的卧室,宝如连忙一把,把方衡给推进去了。
转身进了西厢,宝如想起来了,这个浮雕金项圈,小皇帝有一个。李少陵比她腹中的孩子恰好大着十二岁,今年是本年,这东西,是李少陵出生那一年皇家打的,总共打了两个,一个给李少陵,另一个,应当就是这一个,是给顾氏腹中的孩子打的。
把玩着金项圈,玩着锁扣,宝如用力一压,里面放香料的地方,啪哒一声,掉下来个东西,掉在宝如素杭绸面的裙面上。
捡起一看,是只香包,上面绣着五色金凤,满大魏朝中,除了皇后与太后,无人能用这样的香包。
李少瑜携妹归来,举朝轰动。
便李代瑁也张大嘴,半天未能合拢。至于他爹李代寿,更是涕泪交淋,连袜子都未穿就骑着马,往五丈塬接少瑜去了。
朝庭在初七日暂不开朝,为李少瑜和福慧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由李代瑁亲自率队,出城十礼,以亲王之礼,迎李少瑜入长安。
李少瑜自来纨绔性子,归来之后才不过歇了几日,正月十五,借着元宵节,便要请皇帝御驾光临,至芙蓉园作冰戏。
芙蓉园中,曲江池上一尺厚的冰还未化,正是好做冰嬉的时候。
冰嬉分为很多种,有抢等、抢球,转龙射球,还有各类杂技滑冰,冰上蹴鞠等。是长安人冬日最喜欢的游戏。
李代瑁太古板,先帝大行之后,已有很多年,长安没有举行过规模盛大的冰嬉了。
如今再行冰嬉,长安城多少年未有过的热闹,满城闻之欢腾。
经御医诊过,老太妃是确定站不起来了。
老太太心态倒还平和,叫丫头们扶了起来,在临窗的炕床上坐着,看地上一群儿孙,少瑜一袭红色蟒袍,正在讲各项冰嬉都该由谁参加,讲到高兴处,眉飞色舞。
少源亦是一袭红衣,薄唇含笑,清清秀秀的眉眼含着浓浓的苦意,时不时看少瑜一眼,再看季明德一眼。
季明德是大哥,宝蓝色的袍面衬着肤白面俊,亦笑了深深的酒窝出来。老太妃心中长叹一声,暗道,高宗皇帝一生英明,仁义爱民,才能有这样一群子孙后代的吧。
李代瑁心里高兴,眉眼笑的温和,也是觉得孩子们跟着自己苦够了,勒令季明德两兄弟也去参加,力争要叫大家在十五这日好好乐上一乐。
待大家皆要退,老太妃却单独留下了明德。
黑糖姜茶在银樨木炭上缓缓的熬着,散着淡淡的木樨香气。
老太妃手中捧着只茶盏,呷了一口,道:“明德这会子心里想的,定然是明天芙蓉园的冰嬉,对不对,你和少源几个准备在芙蓉园动手,杀尹玉钊。”
季明德脸微变了变,本就无笑的脸上寒气顿腾:“祖母,孙儿觉得,您这以腿就是上天所给的警示,您觉得呢?”
老太妃叹了一息,道:“你还曾给霍广义说,多下些大黄,让我好好拉上几回肚子,好拉出心中邪气,是不是?”
季明德确实说过这话,可那是在义德堂说的,老太妃的耳朵按例伸不到那么长,能听到他在义德堂说的话。
老太妃深深一叹:“也许没人相信,可祖母做了个梦,梦里真真儿的,皆是后事,一步步印证,焦虑无比,便几番为难宝如,也皆是因为那个梦。”
季明德多活过一世,当然相信人会预见未来之事。他怎么觉得,老太妃像是另一种方式的重生,也预知了未来。
“您还梦到什么,能否说给我听?”
老太妃这才将自己当初那个梦,原封不动的讲给季明德听。
她道:“如今想来,祖母几番对宝如不利,确实是祖母的错。但那个梦一直萦绕我心头,时时出现,我亦是将它当成了上天给的警示。
少瑜回来的那夜,我又做了个梦,梦见元宵节当日,宝如见了一个僧人,然后与那僧人一同出府,我的少源和少瑜都去追宝如了。而你,我梦里始终没有你,我心中万分哀伤,因为你已经死了。
虽说明日有冰嬉,但在祖母梦里,冰嬉并没有如期举行。而你们的爹在朝堂上被人攻击,玄甲军与禁军侍卫在皇城外血战,最后两败俱伤,你爹和皇上也都没了。
长安城一片战火纷燃,你们兄弟四散流离,土蕃大军入侵,咱们李家天下,就那么湮于一夕之间了。”
第228章 赤炎
季明德重活一世上辈子是看着宝如生产的宝如生产的时候方衡接生完全没有老太妃说的这些事情。
僧人?宝如一个大肚腹人会与什么样的僧人出门然后从此再不回来?
玄甲军与禁军侍卫血战那证明尹玉钊已经反了,谋朝篡立,就在元宵节?上辈子不曾发生过这些事情。
那老太妃梦到的就是将来要发生的事,他的重生改变了事世的轨迹,比如李少瑜入土蕃尹继业的死这都是上辈子没有过的。
他道:“您可识得那僧人?”
老太妃摇头:“我只看到他的背影,高高瘦瘦。”
季明德下意识道:“怀屿?”怀屿是段氏的弟弟也是宝如认识的唯一僧人除此之外季明德不觉得她认识什么僧人。
怀屿自十月离开洛阳回秦州了僧人行踪不定,他肯定是带来什么让宝如不得不跟他走的消息才会让宝如跟他一起离开。
想到这里,他一双锋眉也微微皱到了一处。为何老太妃梦里的将来会比上辈子还要惨烈?
一个人独自生产听着都叫人觉得骨寒。窗外艳阳透窗而入,却照不亮季明德眉宇间的阴霾。老太妃眼巴巴的望着,他鬓角轻筋剧烈的蹦跃着,唇线紧抿,终是一言未发,转身离去。
回到海棠馆,季明德并不进屋。
宝如和李悠容并尹玉卿三个在一起用晚饭,姑嫂仨人叽叽喳喳,评品着方衡的人才相貌,瞧着格外舒心。
悠容刚跟方衡定了婚期,由李代瑁代皇帝直接赐婚,婚后,便让方衡把她带到蜀地去,跟方衡老娘几乎不会有接触,这算是最好的办法了。
宝如是个安静的听众,默默的吃着,小脸儿笑的圆乎乎,左看看尹玉卿,再右看看李悠容,听她们讨论起明儿去芙蓉园该穿的衣服。
季明德仍在苦苦思索,自己今夜会为何而死,谁来杀他?
野狐两条长腿跃了进来,一脸喜气,在季明德耳畔悄声道:“大哥,李少瑜今夜请羁縻武士在牡丹坊看大戏,咱们长安城也就牡丹坊能容两千看客,非但有戏,还有焰火,杂耍,戏法,英亲王府豪掷万金,购空长安酒肆,只为今夜两千人齐欢,着实热闹,他请您前去听戏,商议明天芙蓉园冰嬉的事情。”
季明德眼皮掀了掀,仿如当头棒喝,大概知道今夜会杀自己的人是谁,并自己今夜会死在何处了。
人的命运,是可以被改变的。老太妃目光短浅,一味耍些小伎俩,妄图已宝如之死,或者孩子的流产来改变几个孙子的命运。殊不知,宏观的局面不改变,她的三个孙子依旧会死,李氏王朝,也依旧会于一夕之间湮灭。
季明德笑了笑,吩咐野狐道:“今夜不行,不能去听戏,去找李少源,就说我一会儿得去见趟王爷,让他过一个时辰到上东阁,我在那儿等他。”
满朝上下,大家还在勾心斗角,各自攻伐,却不知外乱眼看即起,明日便是亡国之时。人算不如天算,步步谋局,到最后依旧要力挽狂澜。
目送李悠容和尹玉卿离开,宝如又转到书房沿窗的木炕上,打开窗子,在窗子里怔怔望着院子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回头,便见季明德在书案侧,手扶笔架站着,也不知看她看了多久,一脸阴沉,就那么看着她。
宝如噗嗤一笑:“老夫老妻,难道你还能从我身上看出花儿来不是?”
季明德随即一笑,酒窝深深。
“方衡要跟悠容去蜀地。”宝如道:“这下倒好,省了悠容和方家伯娘两个对上,这么说,方衡那小子还是顶聪明的。”
她随手自己开始整理方才抱乱的引枕,茶杯,低头絮叨着,忽而抬头,便见季明德笑凝在两只酒窝中,眼睛也不知在看什么,就那么呆着。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却叫季明德一把捉住。
“宝如,这些日子你可曾见过尹玉钊?”
宝如挣开他的手,只给他个背影:“你们一个个儿的红着眼,狗一样恨不能咬死对方,我这么笨,叫你套个底朝天,若再见他一回,再叫他套个底朝天,不是火上浇油?”
她就这么个傻性子,两边都是狐狸,索性只认准季明德,妄图能熄掉一场搏杀。
季明德一把就将宝如拉了过来,胖乎乎的小妇人,这种体态没来由叫他觉得欢喜。宝如回眸一笑,睁开他,往卧室去了。
“大舅哥终于要动手了,他欺我欺到家门上了,怎么办?”从书房跟到卧室,季明德塌着两肩,歪着脑袋,学里打架输了之后,回家告状的孩子一样。
宝如抱着只引枕忽而回头,眉目温温凝视着季明德,身高八尺的男子,耷拉着脑袋,倒有些他干爹方升平装怂时的风范。
踮起脚,一指戳在眉心,宝如咬牙切齿:“恶人先告状,少源提刀你镇营,分明是你要杀他,到了我面前还有脸说这个。”
季明德敛了那无赖相,直起腰来,竭力忍着怒意和羞耻:“当初我去土蕃的时候,在草堂寺,是尹玉钊救的你,回长安的路上,他曾问过你一句话,他说,赵宝如,我是不是也能睡在你身上。”
宝如脸一红,将那只引枕摆好在榻上,顾左右而言它:“他不过是嘴欠,开了句玩笑而已。”
“四夷馆那乳母,是他杀的。阮芷死后,是他葬的。葬阮芷的时候,他还曾跟虫哥说,自己从此不需要奶妈,也绝不会再吃别人的奶了,因为他找到了哪个跟他母亲一模一样的人……”
宝如断然道:“别说了。”
两夫妻望着彼此。季明德心中唯有厌恶,极度的厌恶,从虫哥口中听到这些话,本能的,他目光投向宝如鼓挺的前胸,她只穿着件薄薄的春衫,峰姿傲人。而尹玉钊,比季白更叫他觉得恶心。
宝如也不好再为尹玉钊辩解。
一点一点,从在四夷馆的时候,她就觉得尹玉钊动机不纯,这也恰是她倒戈季明德,绝不会支持尹玉钊的原因。
若真叫尹玉钊篡了江山,别人后宫三千佳丽,他后宫养着三千乳母,立后,绝对选奶水最丰沛的那个。
红烛燃燃,香榻春暖,宝如见季明德不肯上床,连靴子都不换,便知道他要出去,柔声道:“你若可以,就把他绑了,然后把他交给我,我自信可以把他的性子调过来。”
季明德笑了笑,屈膝跪在地台上,笑的两目融融望着宝如:“明日于咱们来说,都是极重要的一天,你虽是女子,可我从来没拿普通女子那样看待过你,明天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儿,需要咱们共同去完成,你知道尹玉钊的人,也知道他的心,这事儿就好办了,现在勿急,也勿慌,慢慢听我说,好不好。”
宝如收敛了笑意,一脸小儿办大事的天真,侧歪着,望着跪在地榻上的丈夫。
就好比大闹孔庙,似乎他又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她帮他呢。这种感觉于宝如来说,格外的好。
天还未破晓时。
老鸹在城楼的旗杆上不停的呱呱叫着,听到有人来,扑棱棱闪着翅膀,忽而就飞远了。
一个披着墨色斗篷的男子,就站在明德门上,冷眼盯着远方,黎明天色中的炊烟,和长安城外一望无际的平原。
距此不远,两列羁縻武士,共计两千多人,李少瑜带回来的,才四更便叫李少源从四夷馆,牡丹坊,长安的各大妓院给哄了出来。
李少源押头,陪伴着他们。
羁縻武士,皆来自蜀西夷族,发结脏绳,兽皮裹身,脏兮兮的靴面上牛羊粪便夹杂,昨夜的酒气都还未醒,正准备找个地方打上一架,松松筋骨。听前面这锦衣的少年将军说,有美酒有美人,要找个好地方先切搓切搓,就跟来了。
走着走着,到明德门上,他们觉得不对劲了。
为首一个,身高八尺,面黑如生铁,强壮如山的,名叫索罗,是这些人的首领。
他忽而扬手,冷冷道:“不对,少将军,要切磋武艺,城中那个地方不行,非得要出城,咱们不去,咱们要去找膘骑大将军。”
李少源下马,快步跑到这武士面前,笑道:“素罗将军,城中毕竟地方小,城外不远处,李某为诸位请了长安城中各大妓坊的美人,加油助兴,共同比武,再顺便吃个早饭,咱们再入城,行冰嬉,如何?”
将近三千人,都是护送过李少瑜和福慧的功臣,除去妇人老幼,至少两千武士,李代寿当时想都没想就给弄进长安城了,昨夜在牡丹坊一宵,只有少数几个人打过架,除此之外,静静悄悄就歇在四夷馆了。
按理来说,果真是羁縻武士,又吃了酒,定然要闹事,大理寺和京兆府严阵已待,看他们训练有素,已经觉得这是支军队了。
两千人的军队,叫昏头昏脑的李少瑜带进了长安城,昨夜在牡丹坊应当是要伏杀季明德和李少源的,因为这俩人未到场,于是就按兵不动,歇下了。可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