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如抽噎许久,其实心里已经能原谅季明德了,她只是逃不过尹玉钊的那些话。
她不知道同罗绮是怎么看季明德的,两个刽子手中的一个。她肯定是恨尹继业的,这无庸置疑,但是对于季明德了,她是否也怀着深深的恨?
大年三十的,亲母的尸骨也不知在何处,宝如下午看着御医们替老太妃诊完脉,出来经过上东阁时,她特意找了个面北朝南的地儿,跪在地上,仰面给生母祷告。
从她入宫,遇到先帝驾崩开始,再到自己在秦州的一番遭遇,细细诉给在天的同罗绮听。然后,她道:娘,咱们一府人的死,罪责全在我身上,便季明德或者见死不救,那罪我替他担,将来黄泉相见,我给您磕头,认错,悔罪,你不要怨怪他,或者责怪他。
季明德做小伏低,佯疯卖傻,只求一个原谅,叫他逼着,宝如不得不让步。
她道:“妇人生身在这世上,生死不由自己,便你做恶,也不是你一人之恶。你的罪,归根结底仍在我身上,那也是我的罪,咱们仍是夫妻,但是,你从此不能再跟我睡在一张床上,西厢那书房收拾收拾,往后你住那一间吧。”
季明德站了起来,一身水汽,望着宝如。
第224章 铺路
按理来说如此冷一冷彼此都静一静等过上两天再哄一哄这件事就可以揭过了。但季明德可不这么想出征三个月回来团在一处睡都睡不够,他怎么可能跑到冷冰冰的西厢去睡。
人生太短,只争朝夕他将宝如抱回床上,穿好中单,门也不关径直就穿过书房跑去闹老娘了。
已到子时,外面辟哩啪啦皆是炮竹之声。因杨氏刻意交待过荣亲王府的炮也不敢在内院放传到这儿只有隐隐几声炮响并听不真切。
杨氏方才叫儿子吼了一回心绪烦闷,也未睡着就在床上歪着。
见季明德进来,杨氏慌忙捂脸。
季明德揭开她的手才发现她是在哭。
“我总要想起你三岁那年过春节的时候。那时候你奶还在你到大房去磕头,明义就坐在季白的大腿上,磕完头出来,你问我,娘,我爹呢,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季明德笑道:“我都忘了。”
“可娘忘不了哇。娘那时候狠心,看你伯娘追出来,一门心思怕她抢孩子,抱起你就走。你两只眼儿巴巴,只望着季白。那时候的季白待明义也是好,架在脖子上让他放炮,炮燃了头发,也只笑笑,不打的。那样疼爱的纵着,谁知道你们不是他的种儿?”
季明德道:“那时候儿子也是总盼望着有个爹的,小时候的可笑心思,走在大街上瞧个男子面容和蔼些,我都会想,这个人会不会就是我爹。”
所以他到成纪之后,才会认方升平做干爹。于一个少年来说,父亲是他的高山仰止,亦是他学着要做一个男人时,对照的那个影子。
杨氏红了眼圈,轻手在儿子肩上掸着:“如今好了,王爷是你爹,小时候那些委屈,就全都忘了吧。”
季明德苦笑,语中淡淡一股酸涩:“娘,于孩子来说,爹就该是在娘胎里的时候,躺在身边跟娘说话儿,童年时骑在肩上,替孩子拿着香,放炮竹的。我已经长大了,不需要爹了。”
所以,遗憾留在童年,童年眼馋爹的那个孩子,永远都无法补偿。
杨氏悲从中来,合着炮竹声呦哭了起来。季明德拍着她的肩,利眸一转,却是看着外面。半开的门外,宝如披着她那水红面的被子,裹的蚕蛹一般,就那么怔怔的站着。
她傻傻乎乎,听见季明德在谈爹,一时好奇就跑了过来,想听听他怎么说。听他讲起小时候,心中顿时酸楚,手抚上肚子,心说可不是呢,孩子在娘胎里,也是要听爹说话的,更何况季明德总有一堆的故事讲给孩子听。
转身回到卧室,躺在暖暖和和的床上,宝如翻来覆去,忽而一把拉开床屏,床屏最后一幅上面,一家三口坐在凉簟上,夫妻同逗一个孩子,孩子笑的那样欢实。
隔着床屏,季明德一身白单,忽而屈膝,笑温温望着宝如。
这是她的丈夫,在外人面前是恶鬼,可在她面前,几乎从来不曾发脾气的,高束的马尾轻垂,两道微秀致的眉,酒窝深深,一身的书生气。
宝如心中万般的难,啪一声和上床屏,拍着床沿道:“坐上来,咱们说会话儿。”
季明德于是坐到了床沿上。略厚重的紫檀木,红烛摇曳,他取了把剪刀,轻轻剪着烛花,低眉善目,温温的听着。
宝如道:“关于同罗绮的事儿,咱们就此揭过。这事儿是余飞和尹玉钊告诉我的,牵扯到朝堂斗争,他有他的野心,你也有你的野心,你们一个是我的哥哥,一个是我的丈夫,我差点着了哥哥的道儿,从此会防着他。
可你得答应我,无论如何,不能杀尹玉钊,也不能杀余飞。”
……
“你不能再杀人了。”
季明德虽还笑的温温,两只漩涡一般的酒窝疾剧颤动着,眉间浮起青意,他要这个样子,就是动了杀机。
宝如委实苦口婆心:“世间反对你的人是杀不完的,余飞也许为尹玉钊所利用,尹玉钊也是你的敌人,可你不能杀了他们。”
季明德忽而一声哂笑:“怎会,大舅哥是个好人,爱他娘,爱妹妹,也爱咱们的小季棠,我也很喜欢他,或者你不相信,我不但不会杀他,将来还要顿顿好酒好肉伺候着,让他给咱们季棠好好做舅舅。
至于余飞,比起坎儿,更加圆滑伶俐,多好的孩子,杀了多可惜?”
当然不能杀,待栽在我手里,季明德心说,将来入了宫总是要太监的,尹玉钊可以去刷恭桶,至于余飞,去扫马厩也很好,两条贱命,拿来做甚,总要叫他们活着知道悔,知道怕,想起我季明德,心中唯有胆寒两个字才行。
王八蛋,这辈子千防万防,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的盼着,这两个王八蛋差一点就要害他的季棠不能到世上,他又岂会放过他们。
一口吹熄了灯,季明德道:“睡吧,我陪着你。”
所以,无论吵的多厉害,团在一个被窝里,夫妻之间,手足相依,依旧是这大雪纷飞的夜里,静阑孤寂的世界上,唯一的两个人。
直到宝如沉沉睡着,季明德才悄悄起身,出了海棠馆。
大年初一的夜,正值三更,李少源哄了尹玉卿半天,听她叽叽呱呱了半天,托口要去盛禧堂看老太妃,才从风铃院跑出来。
他一袭白裘,下面红衣黯黯,提着盏灯,独自一人踏雪,恰就迎上独自推门而出的季明德,一袭短打,大冬天的,棉袄都未罩着一件。
两兄弟相互对视半晌,一前一后,自海棠馆后面的小径绕上去,大雪纷飞中,进了上东阁。
这地方久不生烟火,极冷。
李少源命炎光生炭盆,又温了一壶酒进来,烛台点上,俩人就在二楼阁楼的榻上吃起了酒。
其实他们俩兄弟无论去土蕃还是漠北,经常这般坐在一处吃酒。相貌相似,性子也有几分相似的两兄弟,算得上惺惺相惜了。
但一回府,李少源避着不怎么见季明德,季明德也不怎么见他。
默默吃了许久的酒,李少源道:“在武德殿,我瞧见你和皇上一起上楼了。”
季明德苦笑。
“少陵的性子,如今是越来越怪了。”李少源不知该如何形容,旋着一只秀致的手道:“幼时,他性子很乖的,我曾是他的武师,教他些防身功夫,他礼仪周到,三四岁的时候,教什么学什么,那时候不说父亲,便朝中文武大臣,无人不说此子是堪造之材。
可如今……”
如今的小皇帝,和当年没什么差别,但他已经十二了,也已经及冠了。仍还是小时候的样子,你说什么,他只会附和着好好好,对对对。
李代瑁十年经营,想要的是一个有创造力,有自己的主见,能于朝堂上和大臣据理力争的皇帝。而非一只周旋于各派之间,只盯着蝇头寸光的应声虫。
李少源曾经和父亲一样,一门心思寄希望于李少陵,希望他在长大之后,能是个纵横开合,胸有涛略的少年帝王。但现在,他也开始怀疑李少陵的能力了。
季明德拈着只盅子,僧坐,侧首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忽而道:“当年尹继业麾下那些将领们,如今还臣服于尹玉钊的,据打探,也不过安西和安北两府都护府。
外乱已稳,你有没有觉得,咱们该收拾尹玉钊那个王八蛋了。”
李少源应声,勾唇一笑,手中盅子停在悬挺的鼻尖下,睫毛微颤:“尹玉钊不过一个异姓臣子,除之并非难事。
不过,二哥,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上?”
扬起头,一双秀目,李少源坦坦然然望着季明德。这不是试探,而是赤裸裸的问询。他看到季明德的野心,知道他在觊觎皇城里那只雕金龙椅。
当初,李少源曾经恨不能杀了季明德。但在战场上同进退是最好的相处,给了他了解这个哥哥的机会,他不得不承认,曾经的自己糟透了。
宝如入府的这半年多,所经历的种种变故,就像一把明镜,照着曾经他会有的生活。可以想象,就算赵放不倒,宝如顺利嫁给他,嫁进荣亲王府,等着她的会是什么。
他温良贤淑的母亲,也许用不了几个月就会让宝如化为几块骨殖。平静下的暗涌,他和同他一样单纯的宝如,因为顾氏的野心和永世子,也许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季明德是一把劈开混沌的剑,他做事不讲规则,也没有道理可循。李少源虔心卑伏,跟在季明德身后,抛开曾经的短浅见识,诚心学习,从循规蹈矩的大理寺少卿,到可以率队出政,猎杀蛮夷的将领。
他渐渐抛开了束缚,而且觉得这种感觉特别好,他甚至觉得,自己前面那二十年都白活了。
自古,百姓求贤帝,但贤人是不能做皇帝的。
因为他们顾虑太多,真正的明君,都杀伐果断,不循常规,道义是教化世人的,但不该是帝王的行为准则。帝王必须得是头狼,因为他面对的,是更多的狼。
李代瑁不止一次的暗示他,李少陵非真命天子,他做为辅政大臣,会拼尽全力,让他去坐那把龙椅。
但李少源心中却不这么想,跟着季明德,他一直在见识自己到底有多糟糕,他一直在痛悔自己,从生下来就开始痛悔。
他和宝如的嫡母段氏,手把着手,把原本天真烂漫的一个少女,教成了一个木偶,就只为她能配得上荣亲王府的世子妃头衔,可事实上那不过一个笑话而已。
半生努力,在季明德这把烈焰面前,不过灰烬。从土蕃到漠北,不知道多少次,李少源想刻意战死沙场,想着就不必回长安,不必跟宝如朝夕相对,不必面对尹玉卿那个不得不担负起来的妻子,可季明德一次又一次把他救了回来。
他斟杯酒给季明德,勾唇一笑:“若二哥想上,三弟会拿这条命给你铺路。”其实并非给季明德铺路,他只是单纯的不想活下去,想死的壮烈一点而已。
季明德压下酒盏,淡淡道:“大雁还在天上飞,想他作甚?筹划筹划,杀尹玉钊吧。”
第225章 向善
正月初一日的早晨下了一夜的雪终于晴了。
宝如好容易从杨氏的唠叨声中逃出来听说昨夜季明德三更半夜跟李少源两个走了便从海棠馆的后门出来沿小径上了上东阁。
上东阁的山坡上雪被清扫的干干净净站在石几上望下长安城青砖卧雪,一片银妆,雪白妖娆在阳光下美的刺眼。
再往上两步,上东阁后面的竹林中也是厚厚一层白雪,青竹在雪中挺立分外惹眼。
宝如眼瞧着上东阁一点烟火气也无以为他们出门去了,准备下到盛禧堂去看一回老太妃往前两步便见李少源从上东阁院子里走了出来他身着一袭正红面的蟒袍眉清目秀笑盈盈望着院门上。
宝如随即止步。
倘若只有少源一个人,为了照顾尹玉卿的心情自然还是少见面的好。
很快季明德就出来了,与李少源肩比同高同样的瘦挺但走起路来下盘比李少源更扎实。显然,昨夜他果真宿在上东阁。
“那些文臣没什么好怕的,最重要的是咸阳大营,一直在尹玉钊统辖之下。如今少廷不在,在咱们杀尹玉钊的时候,必须得有个能震得住营的,带五千精骑往咸阳大营,确保咸阳大营不乱。”李少源边走边说。
季明德止步在山坡上,望着盛禧堂,闭眼许久,道:“届时,我镇营,你抓人,如何?”
漫天雪色,蟒袍上金线刺绣惹眼,李少源两道秀眉微挑:“尹玉钊可不好对付,为何你不上,而要我去?”
季明德轻嘘了口气:“没有为什么,这是军令,必须执行。”他转身便走,只留李少源一人在原地。
宝如一直站在原地,一点声响也不敢发出来,直到李少源折回上东阁的院子,才从原路返回。
从初一到初三这三天里,季明德一直没有回过海棠馆。筹谋着要杀一个国公,咸阳十万驻兵的统领,并禁军侍卫长,他要忙碌的肯定很多。
宝如当然没有蠢到去给尹玉钊通风报信,让他早早准备好与季明德持戈开战。她选择稳稳的等,等季明德回来,毕竟他是她的丈夫,若不想他们其中一个人死,就得从季明德身上下手。
初三这日,李代瑁差人来请,要宝如去一趟外书房。
李代瑁果真是一心向道了,因是新年,白衽道袍,本黑鹤氅,鹤氅上风毛凛凛,面目叫细髯遮着,悬鼻挺挺,两目炯然而毅,还是以往的清瘦,颇有几分仙风道骨,见宝如进来,指着椅子让她坐了,自己却转而踱到了窗畔。
苦豆儿就站在一旁。李代瑁给灵郎使个眼色,让灵郎把苦豆儿带走。
如今这院子里也少人,案头清清减减,只摆着一方朴砚,一只拙木笔架。
这书房跟李代瑁的性子一样,一点儿都不热乎,宝如坐着,渐渐觉得有些冷,裹紧了身上那件灰鼠皮的斗篷。
李代瑁开门见山,道:“你去光禄寺那一回,马车被撞,断了车辙的事,为父查出来了。”
当日,宝如去光禄寺看瓷器,车辙叫人做了手脚,于半路断裂。回府之后,宝如让苦豆儿去查此事,苦豆儿于府中没有查出什么来,倒是查到做手脚的那个人,与中书陈宸的儿子陈宣有些关系。
陈宣想要求娶白明玉,不顾太后是个年不满三十的艳寡,天天递折子进延正宫请安的事儿,宝如听人说过多回。她直觉此事与白明玉和白太后有关,遂也不告诉季明德,转而将此事告诉了李代瑁。
倒不是宝如不信任季明德,或者不肯去依靠丈夫。而是因为,李代瑁毕竟是这一家的家主,他本性并不是个犹豫的人,做事亦够果断。
当初赵府轰然倒塌,朝中四位当权者,尹继业和王定疆都死了,白凤仗着个儿子隐于深宫,不知道宝如恨她恨到了骨子里,大约是红眼病又犯了,竟然转着弯子指使人做手脚。
宝如厌恶白凤的小人心性,却不欲季明德在朝臣们紧盯着他的当口,再因为义气用事而为此惹些小麻烦,叫朝臣更有攻击他的理由。
所以,她才会报给李代瑁,叫李代瑁来处理此事。
李代瑁道:“事实上此事不止陈宣和白明玉,而是白凤和你祖母勾扯到了一处。你祖母事先将你出门的事透到白明玉那里,从马车,再到锯车辙的人,全是白明玉委托陈宸的儿子陈宣找的人。”
自己的老娘居然协同白太后的侄女一起害孙媳妇流产。李代瑁在顾氏之事后,深刻反省自己是只丈八的灯台,照得亮别人照不亮自己,对门庭警醒了许多。听宝如说过此事之后,立刻派人去查,再到查出底细来,气到火冒三丈,老太妃摔倒三天了,他连看都不曾去看过一眼。
默了良久,李代瑁才道:“去吧,回院好好歇着去。若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好玩的,差人报给为父,为父差人去给你找,穷天下之所有,只要天下有的,为父都会给你弄来。”
李代瑁生于皇廷,在宫廷中长大。因为自幼优渥的生活,于天下的奇珍异宝,司空见惯,所以从政二十年,不说清廉,他对于任何东西,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