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继业两鬓花白,虎视猿首,在堂中踱着步子,玄色蟒袍在透进来的阳光下金光流转:“王爷这不是辅政大臣,这是篡政,矫政之臣,是野心勃勃的篡位之臣,您要卸本都督的职,本都督还要带群臣弹奏你,借天子以令诸侯,谋权篡国。”
俩派眼看就要打起来,皇座上的李少陵,此时已完完全全倒戈在尹继业一方了。
“王爷和国公是不是该各退一步?”阳光照洒的正堂门上,一个人影沉步而止,先立在门上,站了片刻。
他出声不高,但中气十足,足以中堂中所有的大臣都听见。威严,沉着,却又不失谦和。
小皇帝李少陵先就笑了起来,这些日子来他最信任,也最能帮他解决难题的人来了。他道:“恰是,二叔和国公爷,是不是该听听朕的二哥怎么说?”
皇帝的新宠,荣亲王府的逆子,曾经纵步生生跃上城楼的季明德进了殿,宝蓝色蟒袍上狮崽凶相毕现,一张脸却笑的春风和沐,酒窝深深。
他一目目巡过两侧剑拨弩张的文武大臣,待巡到武官一侧时,除了尹继业,身后那些武臣们避不过他看似温和,眸底那豺狼般的寒意,皆低了头。
季明德缓缓道:“既汗王想要让皇上阅兵,皇上阅兵便是,长安如此富庶,五万人而已,咱们接待即可,王爷又何必气急败火?”
李代瑁冒着跟小皇帝彻底闹翻的危险也要力拒回纥兵入长安,就是怕尹继业和薛育义联合起来谋反,身为儿子,季明德都跟他唱起了反调。他气的甩袖:“季明德,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
尹继业倒是哈哈大笑:“连亲儿子都不跟王爷一条心,王爷这十年辅政大臣,做的实在叫人汗颜呢。”
……
吵到最后,因为季明德的倒戈,群臣议定,汗王薛育义的五万铁骑直入长安,驻扎于长安城外,于孟冬之节,接受皇帝与文武百官检阅。
尹继业大获全胜,洋洋得意而去,李代瑁气到面色惨白,忍着胸头老血,送走皇帝。转身进了自己公房,亲自关上两扇重而厚实的大门,回头便要给儿子一巴掌:“季明德,你知不知道若薛育义的五万铁骑下长安,会有多严重的后果?”
若他和尹继业里应外合叛乱,江山瞬间就得姓尹。
季明德早有准备,伸手挡过李代瑁的手:“尹继业就是块脓疮,你不肯挑它,养它遍及全身,难道要叫一块烂疮害死自己?”
李代瑁缓缓手回手,永远直挺的背竟有些躬,声音中也透着些希望和依赖:“你有办法?”毕竟,他曾经只带着两个小土匪,就力挽一场宫变。
季明德略垂眸,目光冷冷望着自己的亲生父亲,他鬓间隐隐有华发,才不过四十岁而已,老的有些太早了。
他道:“所有的脓疮都该挑出来,把它曝晒到阳光之下,让它无所循形,您老了,总是前怕狼后怕虎,自己把自己逼入绝境。
真正要对付尹继业那种穷凶极恶而又嗜血的豺狼,得用我的法子。”
“什么法子?”
“土匪的法子。”季明德一笑,转身拉门欲出,李代瑁又将他唤住,丢给他一封舍人院起草的诏书。
“皇上赐封那个东西为郡主的诰书,已叫我截留在此。大魏可不需要她那样的郡主,至于妾,咱们荣亲王府的男人没有纳妾的习惯,你立刻把她给我从海棠馆扔出去。”他说的是卓玛。
季明德停了停。他从土蕃回长安的那天夜里,顾氏把宝如抱到清风楼的事情,他未曾多问,也未曾多想过,至于李代瑁是否也要学季白,他觉得以李代瑁的为人,当不会。
但是以小人之心惴之,季明德也觉得李代瑁对待宝如这个儿媳妇,未免格外不同了些。但他不是季白,他是个真正无挑的正人君子。
便君子,也有七情六欲,也有喜怒哀乐,心底里也有不敢叫人知的恶癖。发乎情,止乎礼就好。
季明德停了停,转身出门,走了。
回纥虽说因是游牧民族,国力比不上大魏,但这些年来薛育义东征西讨,疆土直逼大魏。一个汗王带五万铁骑入长安,当然没想过长安会是自己的葬魂之地。但既他来,季明德就没想过让他回去。
还有尹继业,镇守西方和北方军镇的大都督,季明德也没想放过。一场阅兵,他是准备要降龙伏虎,收了这两个恶货的,这几日自然也忙到焦头烂额。
八月过后,天就黑的早了。季明德今天为了解释卓玛的事,回来的格外早,到王府时太阳都还未落山。
他下了马,照例先问野狐:“你嫂子今天可曾去过四夷馆?”若去过,只怕尹玉钊那厮要在宝如面前告他的恶状。
野狐笑兮兮摆手:“大喜,大嫂不曾去过。”
但凡说声去过,大哥必定满面阴云的,所以野狐和稻生两个求神告奶奶,只求大嫂能不去四夷馆。
今天有个卓玛闹着,宝如把本该去四夷馆探尹玉钊的事儿给忘了,于他们来说,可不是大喜。
季明德笑了笑,要进门,又退了回来,低声问道:“海棠馆里可有吵过闹过?”若宝如真和卓玛吵起来,季明德都有点不敢进门。
野狐摇头。内外院分明,这个他是不知道的。
活了两辈子,季明德不期自己竟还有为妻妾而苦恼的一天。
卓玛这小姑娘,是琳夫人的独女。他十六岁那一年,卧底在琳夫人的牧场中,准备烧赤炎的王府时,就认得卓玛了。
那一年卓玛才九岁,总是偷偷给他送细面馒头吃。她虽是土蕃人,但讨厌吃糌粑,总拿那东西喂狗,独爱吃汉族人的细面,拿馒头当天下最好吃的东西。
这一番他和李少源征战赤炎,打到秦池,那地方恰是琳夫人的领地。琳夫人二话不说,打开城门放他们进城,青稞磨成的面和着酥油,剥光皮的肥羊堆的小山一样,由奴隶们扛到他们的军营。
一个土蕃部族的酋长,广明正大投靠大魏,还资助军粮,土蕃王赤东赞普若是听说,管你是谁,定会让她死的很难看。
但琳夫人很坦然。
俩人胡床对坐,琳夫人美艳一如当年,一头乌油油的长发,鬓额高耸如蝉翼,五官浓烈美艳,嫩腻丰满,便胡兰茵见了,也要相形见缀的。
据说李少瑜还专门慕名,来赏过她的美艳,埋头在这胡床上,整整一夜都不肯起来。若非悠悠还在逻些望眼欲穿,他打算从此就呆在怀良,那儿也不去的。
距上一回胡床对坐,过了整整八年,季明德已经二十二了,比起当年,胸膛宽阔了许多,胡茬也比当初硬了很多,唯独那酒窝深深,温醇无比的笑,叫琳夫人一见就欢喜。
琳夫人的胡床,香樟木制成,比张春凳大不了多少,后面架着养和供倚靠。再后面,栽着文竹水仙,各类清供绿植。满室盎然绿意中,她红衣艳丽,便是那万绿从中一点红。
她闲倚榻上,肤白如脂,艳而不腻,笑道:“当年咱们胡床相处两夜,你滔滔不绝说了两夜,你可知在我眼中,是个什么样子?”
季明德来见老朋友,自然不着兵服。他穿着一袭茶白色的交衽长衫,发结马尾,顺搭于背,灯下眉目如画,胡茬淡淡,双目满满的情意,天下最风流才俊的谪仙,也没有他此刻的闲适与雅意,若叫宝如瞧见,她大约得给酸死。
好了,这下应该没有问题了吧,此句补字。
第194章 调停
季明德低声笑着:“什么样子?”
胡床咯吱有声琳夫人缓缓转身四十多岁的妇人了腰际全无赘肉身躯优美如蜿蜒起伏的山峦。
“我知你是个傻小子告诉我当时为何不肯入内室?”那里间她的香闺,才是男子们梦寐以求,想要进去同赴一欢的地方。
季明德一直在笑不说话。
琳夫人声如莺啼:“我想,这必定是个雏儿,还是个极好面子的雏儿不肯不是不想,仅仅是不想在我面前失态而已。”
“夫人说的很对。于季某来说面子比什么都重要。”最荒唐最不堪回首的一夜上辈子给宝如了。
琳夫人望着季明德忽而声哑:“如今只看你的眼眸便知你已久经沙场。”
空气中忽而有浓的化不开的靡旎浮起,季明德随即将话题拐了个弯:“其实夫人不必如此的你便放开粮仓,只说是我季明德抢了东西将来到赤东赞普面前也好有个交待,否则赤东赞普若追究其来,不是我们害了你?”
琳夫人一看他没那个心思,颇欣慰:“我投诚你,便是做给赤炎那狗贼看的,生怕消息不通他不知道,又怎会遮遮掩掩?”
她说着,忽而拍手,嬷嬷们便把卓玛送出来了。脸儿圆圆,下巴尖尖的小姑娘,偎到母亲身边,吃吃笑着。
琳夫人道:“我犹记得,当年还是她把你引进我的帐篷。若非她说,阿姆阿姆,这个汉人男子说话着实有趣,我那里能看得上那般瘦弱的你?”
季明德笑了笑,小卓玛亦笑着别过了脸。
琳夫人又道:“赤炎那个狗东西,先时并未露出什么形迹来,这阵子驻兵怀良,却是日日骚扰卓玛,说想娶她做侧妃。
他的心思我岂能不知?我唯有卓玛一个女儿,叫他娶走,我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财富就全是他的。
他与我便是那等的关系,我怎好再让卓玛去给他做妾?
他是赞普,我逆不得他,但也不想让他借着卓玛,收走我这些年苦心经营的一切,所以,我愿意付出所有支持你们一战,但你得娶卓玛。”
卓玛直截了当:“当年你曾说过,会回来娶我的,我一直在等着你。”
季明德再笑,目光投向卓玛,老大哥一般:“我已经成亲了,娶你不可能,替你谋个好男人,倒是可以做得到。”
原本不过一杯酒,几句顽笑季明德便走了。回程的时候途经怀良,才知赤东赞普听闻此事之后,不必赤炎,直接从逻些发兵讨剿,杀了琳夫人。
卓玛躲在牛棚之中,才没有被突袭的赤东赞普给掳走。
于是,他不得不履行承诺,带卓玛回长安。当初养在霍广义家,也是希望能慢慢替她找一个良婿而配之。谁知竟叫尹玉钊那厮找到她,还将她捅到宝如面前。
他刚想迈步,便听院子里哇的一声哭。会这样哭的,除了宝如,就只有卓玛,天生的娃娃哭腔,季明德头疼了一日,显然终于还是闹将起来了。
他不由加快脚步,进了院子。
且说宝如这头。
中午吃饭的时候,卓玛倒是乖乖儿的进来了。跪下就请安。她本浮着两块高原红,两边脸颊高的吓人,瞧的分明是四个手指印,那是苦豆儿方才留下的。
有这样两个大幌子,她居然也不生气,笑的憨乎乎的,傻子一样。
宝如终究心软,拉她一起坐了吃饭,饭桌上软言劝道:“既做了妾,就不能再叫大哥,得叫爷,明白否,他从此是你的主,不是你的哥哥。
那怕你们原来是什么关系,如今你是自愿给他做妾的,恩义在,我肯定会好好待你,但礼不可废。”
卓玛连连点头。一盘葱姜爆羊肉,忽拉忽拉就刨去整盘子,另有一份薤头花咸菜,是就粥吃的,她居然端起来,将一盘子咸菜吃了个精光。
看她吃的如此粗俗,宝如回想着嫡母段氏的胸怀,努力的忍着。忍到一半,看她手抓起鹅脯便开始大嚼,终于忍不下去,借着呕腻,仓惶而逃。
过八月十五就该摘葡萄了。宝如后院里不过十几串葡萄,却一下留到了现在,真真比蜜还甜,宝如准备晒来做葡萄干儿,点心里用的。
她自己上梯子,一挂挂剪了下来,放到笸里。
苦豆儿自然要担心:“嫂子,您还怀着身孕了,不行你下来,我去给咱们剪?”
宝如抚了把犹还平平的肚子,笑道:“哪就需要这般小心?须知,适当动动,生孩子的时候才会利索了。”
其实离地也不过几尺高,葡萄架的间隙里,挂着枚檀木簪子,这当是尹玉钊当日戴的,挂在葡萄架上,一直到如今。宝如爬上围墙,才够着它。
宝如将那簪子摘了下来,在围墙上坐了片刻,遥望隐隐楼阁,心中又浮起一阵的歉意,她似乎又有好几天,没有去看过尹玉钊了。
在围墙上看得远。宝如遥遥见季明德磨磨蹭蹭的,经过风铃院的外围,黄叶漫天中,往海棠馆而来。他走的格外慢,似乎心事重重。
宝如有心要看看这不能调停妻妾的男人是个怎么苦恼法,于是便多看了几眼。
恰不过这几眼,就叫她看到,卓玛的小丫头柳叶儿鬼鬼祟祟的,瞧着季明德来了,转身便往海棠馆跑。
宝如这才下了梯子,端起一笸的葡萄准备进院子,便听内院卓玛哇的一声大哭。
接着杨氏就开骂了:“长没长眼睛?见着我在泼水,何不走远点儿,自己往刀刃上撞,要找死吗?”
宝如赶到前院时,季明德恰好也绕过照壁,进院子了。
卓玛穿着件牙色交衽小袄儿,从头身湿了个透,下面一件紫色的莲裙叫她手拎着,水滴溜溜往下直流。再瞧那张扬起的小脸儿,肿的越发高了,手指印子就没下去过。
柳叶儿还在赔不是:“杨妈妈,郡主真不是有意要冲撞您,她不过是做了件小儿衣服,心里欢喜,想拿去给二少奶奶看而已,谁知就冲撞到您了。”
宝如端着葡萄,站在角门上,冷眼看着,卓玛适时展开件巴掌大的小儿衣服,瞧不出针脚如何,但也算她的心意了。
瞧她此刻的样子,真真算得上小可怜呢。
可是明知道羊肉鹅脯并薤苔花都是无比的发物,还吃了那么多。
明知道季明德要回来,恰就撞在杨氏的刀刃上,卓玛这小丫头,虽面憨,心大约一点也不憨。
在杨氏面前装可怜,可不一装一个准?
宝如连忙放下笸子,上前,拦过卓玛道:“瞧把妹妹可怜的,快些进屋,姐姐替你擦擦干儿。”说着,她也不嫌湿,一边帕子揩着,一边把个卓玛揽进屋子去了。
杨氏指着宝如,再瞪一眼季明德,当着满院子的人,终究不好落他的脸。但也是要他看看,宝如有多贤惠。
宝如绝心要冷一冷季明德,将自己的衣服给卓玛换上,又替她擦干了头发,便坐在卧室中闲聊,直到间厅里摆了饭,苦豆儿进来叫了两回,才出来用饭。
季明德换了件青直裰,见卓玛洋洋得意跟在宝如身后,压低声音道:“卓玛,回自己房里吃饭去,吃完我送你回你霍叔叔家。”
卓玛立刻抱上了宝如的胳膊:“不好,宝如姐姐都许我住在这儿的,爷不能赶我走。”
还叫爷,这傻丫头是真的准备要给他做妾了?她大约连妾是个什么都不知道。
季明德若有胡子,早跟李代瑁一样气的吹起来了:“谁叫你这般说话的,叫大哥。”
卓玛甜甜叫道:“大哥。”她一笑,小下巴越发的尖,唯两只眼儿圆圆,憨蒙蒙的。
宝如坐了,也叫卓玛坐下,仨人一起吃饭。
饭桌上有一份桂花香藕,这藕,还是老太妃的娘家,庐州府那边特意供过来的。花香藕在荷花开时便可采摘,其味嫩甜香脆,便生吃,也鲜甜不过。
白嫩嫩的鲜藕,只洒着薄薄一层桂花糖,饭前吃,最好不过的开胃甜点。
宝如嗜甜,季明德自然先就替她挟了一筷子。
这下卓玛不肯吃饭了,举着筷楮,咬着唇,两只圆圆的眼儿眨巴着,盯紧季明德,就那么等着。
宝如埋头,抿唇笑着,将那块藕拨到一边儿,挑了筷子鲜笋,慢慢的吃着。
饭桌上季明德和卓玛俩人打着眼仗,最终,季明德只当瞧不见,愣是没有给她挟一筷子藕。
这一回,卓玛吃饭可文雅了许多,不过仍是只挑发食来吃。这般吃着,颊上那两只耳光印子,岂能消得下去?
宝如吃的快,吃罢便回了卧室,挑起一串串葡萄,小剪刀剪着里面的坏子。只待她一走,外面的卓玛便是噗嗤一笑,接着,季明德的声音:“好好吃饭,吃罢了快走。”
手中的剪刀停了停,宝如复又剪了起来。
外面俩人终于吃罢了饭。季明德率先一步,进了西屋,卓玛兴冲冲跑了进来,虚里慌张弯腰福了福,道:“姐姐,爷叫我去了,我就不伺候您了。”
宝如笑道:“去吧,给他把茶端过去,让他吃些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