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开朝的时候,太监们按律不能娶妻,也不能在宫里和宫女搞对食的。但如今不同了,太监们公然娶妻纳妾,像王定疆那种大太监,有自己的大府第,府中也是三妻四妾。
这王氏与别个不同,居然叫王定疆认成干女儿,还出京嫁给了一州知府,从歌姬到知府夫人,除了人美,想必手段也十分了得。
王氏与胡兰茵两个亲自陪着宝如一起逛她家的园子,如今八月正是果瓜飘香的季节,园子里没有繁花,却各类果子红透枝头,香气阵阵。最是秦州特有的一种苹果,皮色粉里透红,咬一口又沙又脆,透心的甜。
陪着转了会子,到一处凉亭坐下吃茶,胡兰茵叫人唤走了,只剩王氏与宝如两个。这王氏忽而握过宝如的手道:“好孩子,从长安回秦州,一路上可苦了你了。”
宝如抽回自己的手,也不吃茶,手里揉着朵喇叭花儿。
王氏又叹了一气道:“可怜见的,当初相府一府的人都是将你当成眼珠子来疼来养的,如今落到秦州这么个地方,你憨憨傻傻不觉得什么,我们可都替你叫屈了,也罢,今儿有个旧相识要见你,你好好与他叙一叙,也算找个哥哥诉委屈,好不好?”
宝如眼皮直跳,虽人还未至,她却已经闻到来人的味道了,太监们因为体臭,爱用香,太监的干儿女们也沾着太监身上的香气,人还未至,已经熏的宝如眼睛疼。
果然,王朝宣在身后叫道:“宝如妹妹,总有一年多不见了,你可想哥哥了不曾?”
宝如转身一看,一个穿着水红色缠丝纹绸袍子的男子,腰挂禁军令牌,足踏乌靴,两只松垮垮的鱼泡眼儿,可不是王朝宣。她连忙叫道:“朝宣哥哥,怎的竟是你?”
王氏已经悄然而隐。王朝宣道:“要说那个李少源,真真叫人生气,你才离开京兆府,他就三天两天往齐国府跑,这不,听说今儿他和尹玉卿大婚,哥哥连酒都懒得吃,快马加鞭来秦州找你了。”
宝如心说上一回胡安在石榴林里哄自己,也是拿李少源说话,这些男人们是不是觉得拿李少源打击她,她就肯定会心灰意冷,心烦意乱,最后哭哭啼啼,顺带叫他们带进死胡同里去。
她笑道:“那得恭喜少源哥哥啊!”
王朝宣一听宝如叫李少源还叫的那样亲昵,气不打一处来:“那样的人,也值当你叫一声哥哥?”
宝如沉吟不语。王朝宣不禁凑了过来:“哥哥这里有个好人,保管将来不但叫你能回京,重回昔日的富贵日子,还能叫那李少源跪到你跟前叫你做娘,你敢不敢去?”
宝如心算了一下,也暗猜王朝宣这皮条拉的是齐国公尹继业,却假装吃惊:“难道荣亲王妃死了,少源哥哥没娘了,你要将我嫁给李代瑁?”
王朝宣暗道这小丫头经了一场变故,还是跟原来一样傻,脑子仍是傻傻的转不过弯儿来。遂将计就计哄道:“李代瑁算啥,嫁给尹继业,一样能叫李少源跪着叫你做娘,你愿意不愿意?”
第17章 朝颜
宝如面露难色,咬唇道:“这事儿,我得跟我家明德商量一下。”
王朝宣急的直跳脚:“那季明德不过一个穷举子,拿五百两银子将你买回去,明摆着趁火打劫,你只要点个头,即刻跟我走就行了,大好的前途等着你,还需要跟他废什么话?”
宝如心说,季明德趁火打劫,可那火不是你干爹王定疆纵的么。
她起身道:“再怎么样他也是我丈夫,我必得要跟他说一声才敢走。咱们都是老相识,你在这里等着我,好不好?”
王朝宣只得重又坐下,等着宝如去问话。
宝如出了果园子,定晴观察这座胡府,认准了往主院的路而去。
她要找的是方勋,要求他给赵宝松治风湿,至于王朝宣,就让他在那园子里等着去。
从一处角门上进去,宝如远远瞧着瓦檐最高的一处,暗猜那是胡府正殿,遂疾步走过去。谁知走到半途,恰就撞上喝的东倒西歪的季白叫个小厮扶着,迎面从那正房后的檐廊下绕过来,要过荷花池,想必是要去解溺。
宝如站在一从垂柳后面,倒不怕季白看见,只是觉得那扶他的小厮有些眼熟,定睛看了许久,忽而想起来,当初赵宝松被绑票,她和嫂子黄氏两个去赎人的时候,这小厮就站在匪首方升平的身后,也是个土匪。
在知府府上,土匪扶着季白去解溺,颇有些诡异。
宝如仍旧站在那垂柳后,等季白解完溺再回来,走到一半时,便见那小厮本是扶人的,忽而一脚踏出去,将个醉熏熏的季白踏进了荷花池里。
醉酒之人,再落了水,季白呼嚎两声,连扑带攀,攀着荷叶想爬上来,却越陷越深,眼看吞了几大口水,就要闷死了。
宝如呀了一声,左右四望,隐隐见个男子站在对面大朵大朵盛开的木槿之中,显然也在看季白在水里的挣扎。
他忽而往前一步,宝如终于看清了,那人眉目间一股青意,冷眼瞅着季白在水里挣扎眼看要溺死,忽而牵唇,露了诡异一笑,竟是季明德。他眼看着季白挣扎不过沉下去,转身走了。
季白不过一个老贼,死不足惜,若以宝如的心思,这会儿就该趁着没人,抱两块砖头砸到他头上,助他沉进荷花池淹死。可是不行啊,宝如脑子一转,暗道生了她的那个女人还在季墨手里,她得狼窝里叼肉一般,借助季白把她弄回来呢。
“来人啦,快来人啦,有人溺水啦!”宝如连忙叫道,找了根墙角竖的花锄递过去,叫道:“大伯,快来抓这个,抓住了好爬上来。”
季白已经被呛晕了,最后还是胡府的家下人们赶来,把他从荷花池里捞出来。
宝芝堂的大东家方勋才给胡魁老爹诊完病,悄声宣布完死期,与胡魁一起吃酒,听闻表兄掉进了水里,亲自来给季白压胸吐水,吐到一半,忽而抬头见宝如站在旁边,惊问道:“这是宝如?”
宝如连忙道:“方伯伯好!”
方勋与季白年龄差不多,穿件青布衫,面容白净,眼角皱纹颇深,看起来人很随和。他又压了两把,待季白吐了脏水出来,便来看宝如。
俩人在荷花池畔一处石几上坐下,鸟语清脆,垂柳浓荫。方勋望着面前娇憨憨的小丫头,她原本是胖乎乎的,两只绵乎乎的小胖手,手背上八个深深的酒窝儿,幼时替她扎针,一扎一缩手,但只要给颗糖,小爪子立马伸出来,火中取栗一样。
家业败了,这娇憨憨的小丫头也落入民间,只她似乎天生的不存心事儿,瞧着还是傻傻的样子,表面上全然看不出苦意来。
方勋常替长安各大府的小儿们看病,所以出门随身都要带着几颗糖,惯性使然,以为宝如还爱吃糖,拉过她的手,将两块帕子包着的麦芽糖递给宝如:“伯伯这儿有好东西给你,快吃了它!”
宝如乖乖接了过来,噙了一块在嘴里,麦芽糖粘牙,说起话来便带了一丝口水:“方伯伯,去年回秦州的路上我们遭了匪,我哥哥如今得了风湿,腿腿俱麻,站都站不起来,您是我爷爷的老交情,我也知道如今我们兄妹俩不好交往,您能不能夜里悄悄过去替他诊上一回,或者能替他治好病了。”
方勋叹了一声道:“如今长安,是王定疆和尹继业的天下,我一个白身之人,即便看到赵相落难,也不敢伸手,你明白我的难处否?”
宝如眼圈一红,连忙道:“明白,我明白伯伯的难处。”
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落了难,不踩上一脚就是好的,毕竟大家都要明哲保身。
方勋道:“你明白就好。如今虽说风头过了,可王定疆还未放过你们兄妹,我也只能尽力相帮。衡儿已经去找宝松了,想必此刻已在替他诊治,他的火针炙的比我还好,有他帮你哥哥,他一定会站起来的。”
宝如一听方衡也来秦州了,还去替哥哥灸火针,喜的跳了起来,含着块糖给方勋福了一福,转身就跑。
方勋自然也跟着,要送宝如出去。
仍是方才那果园子里,王朝宣也听到隔壁大喊救命的声音,但记挂着宝如不敢远走,正自无聊着,便见一个小厮笑呵呵端了杯茶上来,连连叫道:“王舅爷怕是口渴了,快喝杯茶解解渴儿!”
王朝宣掀开盖碗,秦州人常喝的八宝茶,里面有葡萄干儿,桂圆粒儿,还有干杏脯,泡的香香甜甜。他捧起来自然就呷了一口,仍是看着方才宝如走的那个位置,焦急等宝如回来。
知府夫人王氏恰自另一侧而来,要问王朝宣可说动了宝如不曾,刚到跟前儿,便见自家干弟弟目光呆呆,嘴角噙着口水,像是傻了的样子。
她上前拍了把王朝宣的脸,问道:“朝宣,你跟那赵宝如说的如何了,她可答应你了不曾?”
王朝宣忽而两眼放光,腾的一下跳起来,抱住王氏叫道:“小婉,小婉!”
小婉是王氏的小名,寻常情况自然不好喊出来。王氏见干弟弟发了情的公狗一样往自己身上直攀,连忙推了一把道:“朝宣,你到底怎么了?”
王朝宣忽而窜上桌子,口水四流,指着半空叫道:“仙女,小婉你快瞧,仙女脱衣服了!看那对大奶、子,哦哟,再看那小细腰儿,哎哟比你还美了……”
他说着就开始乱奔乱窜乱跳,恰这时候宝如和方勋两个也进了这园子,胡魁闻讯也赶了来,满满一园子的人聚集一处,王朝宣犹还清醒不过来,上前便要扒王氏的衣服。
胡魁一个知府,夫人眼看要叫小舅子扒光衣服,连连喝人上去将他俩分开,气的胡子乱炸,煞时胡兰茵带着两个妹妹也来了,几个未嫁的姑娘自然哭哭啼啼,越发闹的园子乱里成一锅粥。
宝如进园子时,恰与那奉茶的小厮擦肩而过,一看他是方才将季白踹入水里的那位,再回头,便见季明德拍了拍那小厮的肩膀,那人转而走远了。
到这会儿,宝如才明白,季明德肯定与方升平那个匪徒有牵扯。
他昨天傍晚还曾问过她,季白想找死,他该怎么办。今天就眼睁睁看着季白差点被淹死,再这王朝宣,本是冲着她来的,却在胡知府家的园子里疯疯傻傻丢这样大一个丑。
忽而,被人压在亭子里的王朝宣竟然又大叫起来:“小婉,仙女怎么走了,快把茶端来,让我再喝一口,我还要看仙女,快!”
这一声惊的宝如莫名打个冷颤。
这厢好容易有两个下人将王朝宣压在亭子里,方勋上前诊脉,又端过茶碗嗅了嗅,笑道:“胡大人休要着急,令舅并非发疯,只是有人误将朝颜的种子当成芝麻泡在了八宝茶里头,朝颜种子常会致人产生幻觉,狂听狂念,他控制不住才会发狂,快扶下去呗!”
胡魁上前接过那碗茶,忽而甩手整个儿泼到王朝宣脸上,登时茶叶挂了王朝宣一脸。他定晴细看,果真有那黑乎乎的朝颜种子搀在其中。
季白还晕着,无人知是叫人踹入水的,王朝宣这茶里的朝颜种子却叫胡魁起了疑,他大叫道:“立刻封锁几座大门,看看是否有可疑的人出入,朝颜种子比芝麻大多了,谁会将它误当成芝麻放进茶里,必是有人趁着本官府中开宴,要在此捣乱!”
本是来吃酒的,倒遇上这样一注麻烦,方勋也颇生气,唤过季明德与宝如道:“明德,既知府大人府上出了事情,咱们还是早些走的好,至于那生乱之人,叫知府大人慢慢查吧!”
出了胡府,宝如坐在马上,方勋与季明德二人却是步行。
因方衡在岔口胡同替赵宝松治病,他们一路走到岔口胡同。在胡同口上将宝如抱下马,目送她进了院子,季明德道:“舅舅,咱们往宝芝堂坐会儿,我那里还有个病人,要你诊上一脉。”
方勋点头,二人又往宝芝堂而去。一路上,方勋说道:“衡儿也是个呆的,一听说宝如叫李少源退了婚,当时就要回秦州接她。谁知你小子倒好,第二天就娶回自家去了。赵放两父子是死在发往岭南的路上的,据说一家人全烧成了炭,悲惨无比。
你和衡儿全是要走仕途的,舅舅不会劝拆你的婚姻,但没有金钢钻,就勿揽瓷器活儿,你明白我的意思否?”
季明德一笑道:“我明白!”
方勋却觉得季明德不明白,但转念一想,年青人性子冲动,不计后果,仅凭一腔热血而保护赵宝如,于赵宝如来说,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而季明德另一房妻子,又是王定疆的干孙女。王定疆非常疼爱胡兰茵这个干孙女儿,他就算再没人性,应当不会杀自家的孙女婿,凭此,季明德倒还是安全的。
所以他笑道:“衡儿那里,就全拼你自己把他逼退了,只要不打折腿脚,我任你收拾他!”
显然,就算当初交情再好,宝如落到这步田地,方勋也不会要她做儿媳妇。
这边宝如匆匆跑进院子,连声叫道:“哥哥,哥哥!”
黄氏也喜滋滋冲了出来:“宝如快来瞧瞧,谁来替你哥哥灸针了。”
宝如进屋子的空档,忽而止步,弯腰在小青苗面前,先在他颊上吻了一吻,眼不见儿的,一块麦芽糖放进他嘴里,这才掀帘子进屋,便见赵宝松半躺在炕上,旁边一个穿着牙色长衣的男子,垂眸定目,正在拿明火烧针。
季家与方家是亲戚,方衡与季明德生的却不像,方衡有一双桃花眼,眉颇清,鼻梁略秀,两瓣唇儿似小姑娘一般红润,整个人清清秀秀。
他今年不过十八,抬眉一笑,叫道:“宝如妹妹!”
第18章 相争
宝如在门上站了片刻,忽而就红了眼晴。
落魄成这个样子,还能不相忘的朋友,才算是真朋友。赵宝松手招着宝如,摇着腕子道:“有明德送来的雪莲酒和虎骨粉,再有方衡的火针,我这风湿只怕就能跟治,等哥哥能站起来,必须亲自去一趟岭南,至少要捡回爷爷和爹的尸骨来,往后也不能再叫你嫂子和青苗受苦,咱们的日子,渐渐就能好过起来了。”
灾难来临时仿佛疾风加杂着冰雹,打的宝如俩兄妹几乎没有喘过气来。接下来便是一败到底的家业,最后落魄在间赁来的小屋子里,赵宝松瘫在床上,宝如被退了婚,眼看处处死局,谁知如今竟渐渐儿的,仿如枯木上生出的嫩芽儿一般,生活要有起色了。
想到这里,宝如莫名又有些感激季明德,毕竟是他关键时候拿了五百两银子,她们一家人才能缓过气来。
她连连点头,握着赵宝松的手道:“只要你能好起来,我们三个才有盼头不是?”
小青苗凑了过来,一手粘粘糊糊拿着糖,指着宝如道:“小姑也吃过糖。”
宝如心情欢喜的时候,最爱逗这小侄子,连忙摇头:“没有,我有糖怎会不给你留着自己偷吃,真没有。”
小青苗踮着脚道:“你来,我尝尝!”
这小家伙下巴儿尖尖,两只眼睛笑眯成弯弯两道线,忽而踮脚在宝如唇上吻了一吻:“嘴巴都不甜,看来没有偷吃,我分你半块,好不好?”
宝如叫他吻完,才知自己又叫小侄子给调戏了,抱他起来在怀中,使劲在颊上香了两口,便听方衡说道:“宝如妹妹,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宝如放下青苗,跟着方衡出了屋子。
方衡背影单单,走到院中一颗梨树下时转身,说道:“这半年多,你们兄妹二人受苦了。”
宝如道:“只要人活着,健健康康,就比什么都好。你能不能留下来替我哥哥针灸一段时间,只要能让我哥哥扔了那棍子,还像个正常人一样,多少银子我都肯出。”
方衡那绯红的唇微抿着,忽而挑眉:“你的银子,是不是季明德给的?”
说起季明德,又是宝如的一重心病,他会给她洗脚,抱着睡也恪已守礼,可她就是越来越怕他。别人若是印堂发青,必然有灾祸缠身,可季明德的印堂要是变青,一般都是别人倒霉。
她连忙摇头:“并非他的,而是我自己挣的。”
方衡显然不信:“你自己挣的银子,你如何挣得的?”
宝如一声苦笑:“具体怎么挣的你就别问了,我只问你,一百五十两银子可能将你留下,替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