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迭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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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迭香-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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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林点点头,〃但不快乐。〃
  〃那是题外话。〃
  小林笑,〃在快乐与美丽之间,我永远选择快乐,美不美绝非我之思虑。〃
  余芒问:〃会不会我们这票人都大有智慧了?〃
  〃智慧也好呀,才华更胜一筹,比较实际。〃
  〃不,〃'余芒说,〃你这样说是因见时下所谓美女其实由脂粉堆砌出来,真正美貌也十分难得。〃
  小林笑问:〃这又是谁,你的朋友、亲戚、情敌?〃
  都不是。
  余芒答:〃她是我们下一个剧本的结局。〃
  小林不明导演的意思,难怪,做着这样艰巨的工作,久而久之,不胜负荷,言行举止怪诞诡异一点,又有什么出奇。
  小林有一位长辈写作为业,一日,小林天真地问:作家都喜怒无常吗?那长辈立刻炸起来,〃天天孤苦寂寥地写写写写写,没疯掉已经很好了。〃
  看,人们赚得不过是生计,赔上的却是生命。
  这一轮导演精神恍惚,情有可原。
  〃女主角条件谈得怎么样?〃小林问。
  〃她要求看完整剧本。〃
  〃她看得懂吗?〃
  余芒笑,〃由你一字一字读给她听。〃
  〃我看还是由导演从头到尾示范演一次的好。〃
  〃不要歧视美女,请勿妒忌美貌。〃
  小林滚在大沙发里偷笑,一部电影与另一部电影之间,这一组人简直心痒难搔,不知何去何从。
  遇上了文思慧这宗奇事,倒也好,排解不少寂寞。
  余芒有点紧张,思慧显然是那种对世界颇有抱怨的人,现在她又仿佛接收了思慧两位前度男友,见面时,客套些什么?
  总不能讨论许仲开与于世保的得失吧。
  余芒又有点后悔要求与文思慧见面。
  太唐突了。
  小林见导演失神得似乎魂游大虚,轻径吁一口气,悄悄离去。
  余芒伏在案上,倦极入睡。
  看见有人推开大门,再推开一张椅子,走了过来。
  〃迷迭香,迷迭香。〃
  余芒揉了揉眼睛,谁?
  一个女孩子充满笑容拍手说:〃醒醒,醒醒,我回来了。〃
  余芒急道:〃喂喂,那是我的床,你且别躺下去。〃
  那女郎诧异问:〃我是迷迭香,你不认得我?〃
  余芒笑说:〃那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你找错地方了。〃
  〃不,〃女郎摇摇头,〃这里舒服,我不走了。〃
  她竟过来搂住余芒的肩膀,余芒看清楚她的五官,思慧,是文思慧,剑眉星目,雪肌红唇。
  〃思慧,我不过与你有一个共同的学名而已。〃
  思慧只得站起来,轻轻转身。
  余芒又舍不得,追过去,〃思慧,慢走,有话同你说。〃
  此时她自梦中惊醒,一额冷汗。
  余芒哑然失笑,明日就可以正式见面,不用幻想多多。
  她换上宽身睡袍,扑倒床上。
  赴约时内心忐忑,故比约定时间早十分钟,文太太只迟到一点点。
  〃余小姐,车子在等。〃
  余芒即时跟在文太太身后上车。
  文太太神色呆滞,没有言语。
  她们的目的地究竟何在?
  余芒闭目静心养神,半晌睁眼,那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浮上心头。
  余芒认得这条通往郊外的路,路旁种植法国梧桐,文艺片男女主角少不了到此一游。
  这条路的尽头,只有一间建筑物。
  余芒猛地抬起头来,那是一间疗养院。
  余芒忽然都明白了,她内心一阵绞痛,低下头来。
  司机在这个时候停好车子。
  文太太轻轻说:〃就是这里。〃
  余芒恍然大悟,脸色惨白地跟着文太太走进医院。
  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消毒药水使她不寒而栗。
  文太太领她走上三楼,到其中一间病房门外站住。
  文太太转过头来,〃余小姐,我想你最好有点心理准备。〃
  余芒快哭出来,颤声问:〃她的病有多重?〃
  文太太看着余芒,轻轻说:〃她不是病。〃
  〃什么?〃
  〃思慧已死。〃
  余芒登登登退后三步,张大嘴。
  文太太不再出声,轻轻推开病房门。
  她让余芒先进去。
  房内的看护见到文太太,站起身迎过来。
  余芒终于看到了文思慧。
  思慧躺在床上,闭着双目,脸色安详。
  全身接满管子,四通八达地搭在仪器上。
  余芒并不笨,脑海中即时闪过一个字:A,她的心情难以形容,既震惊又心酸更气愤,不禁泪如泉涌,呆若木鸡。
  难怪文太太说思慧已死。
  文太太递手帕给余芒。
  病房空气清新,光线柔和,余芒走近病床,坐在床头的椅子上,不由自主,握住文思慧的手。
  思慧,她心中说,另外一个迷迭香来看你了。
  思慧的手有点冷,身体分文不动,脸容秀丽,一如童话中的睡公主。
  余芒原本以为一见面便可欣赏到文思慧的美目盼兮,巧笑情兮,谁知思慧已经成为植物人。
  余芒忍无可忍,悲不可抑,哭出声来。
  看护连忙过来,低声劝慰。
  文太大的面孔向着墙角,不让别人看到她的表情。
  过半晌,余芒自觉已经哭肿了脸,才尽量控制住情绪,但不知恁地,眼泪完全不听使唤,滔滔不绝自眼眶挤出来,余芒长了这么大,要到这一天这一刻,才知道什么叫做悲从中来。
  她颤抖的手伸过去轻轻抚摸思慧的鬓脚,醒醒,思慧,醒醒。
  思慧当然动都没有动。
  啊,世上一切喜怒哀乐嗔贪痴恨妒都与她没有关系了,伊人悠然无知地躺着长睡,她的心是否有喜乐有平安?
  这个时候,另外有人推门进来。
  余芒抬起泪眼,看到于世保。
  世保见她在,也是一怔,双目陡然发红,鼻子一酸,他不想在人前失态,急急退出房去。
  文太太低声叹息,〃你去安慰他几句。〃
  余芒还不肯放下思慧的手。
  〃去,哭瞎了也没有用。〃
  余芒轻轻吻一下思慧的手,放下它。
  就在这个时候,余芒听到银铃似一声笑,她猛地抬头,谁?
  然后颓然低下头,此地只有伤心人,恐怕笑声只是她耳鸣。
  于世保站在会客室,呆视长窗外的风景,余芒向他走去,两人不约而同拥抱对方,希望借助对方的力量,振作起来。
  余芒把脸伏在他胸膛上。
  〃不要伤心,不要伤心。〃世保语气悲哀,一点说眼力都没有。
  余芒抬起头哀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靠仪器维生已有半年,医生说毫无希望。〃
  〃由什么引起?〃
  世保一时无法交代。
  他把余芒拉到一角坐下,把她的两只手按在双颊上,过一会儿,才苦涩地说:〃我每天都来看她。〃
  余芒心如刀割。
  〃这是对我的惩罚,思慧在生时我并无好好待她。〃
  〃慢着,〃余芒说,〃医学上来说,思慧仍然生存。〃
  〃但是她不会睁眼,不能移动,不再说话。〃
  〃但仍然生存。〃
  〃医生说她可能睡上三十年。〃
  余芒难过得一阵晕眩。
  过一会儿她说:〃世保,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思慧有知,必不想我们成日哀悼。〃
  〃这也是我的想法,可是你别在许仲开面前提起,他会要我们的狗命。〃
  余芒温和地说:〃你误会仲开了。〃
  〃你同思慧老是帮着他。〃
  他俩不知这时仲开已经站在后面,把两人的话全部听在耳内。
  一时仲开不知身在何处,百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头,帮他有什么用,得到她们的总是于世保。
  他一时想不开,转头就走。
  却被文太太叫住。
  余芒这才发觉仲开也来了。
  文太太伸手招他们,〃来,你们都跟我来。〃
  三个年轻人听话地跟文太太离去。
  车子直驶往香岛道三号。
  文太太的行李已经收拾好多堆在楼梯口,她招呼年轻人坐下。
  大家静默一会儿,文大太先开口:〃我后天就要走了。〃
  他们不语。
  〃我有我的家庭,我有其他责任,或许你们会想,这个母亲,是什么样的母亲,一生之中,总抽不出时间给思慧,但是,我不想解释,亦不欲辩白,更不求宽恕。〃
  世保率先说:〃阿姨,我了解你的情况。〃
  文太太眼睛看着远处,苦苦地笑。
  仲开也跟着说:〃这里有我们,你放心。〃
  〃我要你们答应我一件事。〃
  〃阿姨请说。〃
  〃不要重蹈覆辙,我知道你们两人都喜欢余芒,请让余芒作出选择。〃
  世保与仲开两人面面相觑。
  余芒则烧红了耳朵。
  文太太轻轻说:〃落远一方不得纠缠。〃
  世保与仲开一脸惭愧。
  文太太又看着余芒,〃你,作出选择之后不得反悔,以免造成三人不可弥补的痛苦。〃
  余芒按住胸口,十分震荡。
  文太太吁出一口气,〃余芒,你同我说,你是否与思慧有心灵感应?〃
  仲开与世保啊地一声。
  余芒怔怔地,她抬起头想一会儿,又低下头,〃有,她的若干记忆片断,像是闯入我的脑海,成为我思维的一部分。〃
  〃我也怀疑是这样,〃文太太握住余芒的手,〃可是,这又怎么可能?〃
  余芒据实说:〃我也无法解释。〃
  〃你们有什么共同点?〃
  〃有,我们都叫迷迭香。〃
  文太太露出一丝微笑,〃我们先叫她露斯马利,然后在三岁才替她取思慧这个名字。〃
  余芒又考虑一会儿才说:〃或许,思慧的思维到处游离,遇见了我。〃
  文太太摇摇头,〃太玄了。〃
  余芒不再言语。
  但是她肯定这类事情发生过,整部聊斋里都是清女离魂的记载,不外是一个女孩的脑电波与另一女孩的思维接触。
  余芒只是不便说出来。
  文太太说:〃或许你愿意到思慧房中看看。〃
  不用看余芒也都知道里头是什么情形,但还是随文太太上楼。
  果然不出所料,房间虽然不小,但琐碎收藏品实在大多,几乎无地容身,历年来的玩具、纪念品、香水瓶子、饰物,都挤在房内。
  余芒恻然,思慧真是红尘中痴人,这许多身外物,要来作甚?
  窗下有一只画架,一幅速写搁架上尚未除下,余芒过去一看,苦笑起来,画风、签名,都同她的近作一模一样,地下一角堆着累累颜料画笔。
  余芒忍不住拉开衣柜,只见一橱缤纷,思慧是个颜色女郎。
  她跌坐思慧床上。
  这里似她的家,又不是她的家,像住了一辈子,又根本没来过。
  可惜方侨生医生不知道有这样的事,否则借题发挥,她可以写成博士论文。
  这一刹那,余芒有一种迷惑,不知道是她变成了文思慧,还是文思慧变成了她。
  她坐下来,用手托住头。
  思慧的两个表兄也上来了,只觉余芒这个神情这个姿势,看上去,十足十,也就是思慧。
  余芒无助地抬起头来。
  她绝对需要休息、只有在精神十足之时,才可以整理出头绪来。
  〃我想回家。〃
  文太太叹息,〃仲开,世保,送一送余芒。〃
  世保一贯力争上游,〃我来。〃
  余芒忽然哀求:〃不要争了,不要再争,我情愿你们两人一起消失。〃
  世保与仲开退开一步,他们曾经听过思慧发表这样厌倦的声明,今日,又自余芒口中说出来。
  仲开先哽咽失声,同文太太说:〃阿姨我先走一步。〃他不想女方再次为难。
  难得的是于世保也决定一改他那不甘后人的作风,轻轻说:〃余芒那你好好休息。〃竟转身去了。
  文太太见历史似要重现,发一会子呆,才对余芒说:〃我叫车夫送你。〃
  余芒乐得图个清静。
  归途中她在车子后座厢倦极入睡,自从爱上电影之后,睡眠便已变成最最奢侈之物,余芒视之为一种奖励品,只有在极端失望沮丧痛苦彷惶之时,才发放一点点,让自己尝一尝甜头。
  不可惯坏自己,干文艺工作的人,不刻薄自身,一下子便遭群众刻薄。
  司机在倒后镜内看到女客俏丽的脸往后仰,星眸微闭,睡得香甜,不禁也钩起回忆。
  以前,文家大小姐也老这样,整天在外头跑,回家换件衣服又再出来赶另外一个场子,专门爱在车中小睡一会儿,可能那也是她唯一休息的时候。
  莫非,老司机想,现在的年轻女郎统统视睡如死。
  他听说大小姐已经病入膏肓,年纪轻轻,不知叫人怎么难过才好,他也叹息一声。
  到达目的地,女客还没有醒,他呼唤她。
  余芒抬起头,睁开眼,嫣然一笑,〃阿佳,谢谢你。〃她完全知道老司机叫什么名字。
  阿佳倒呆住了。
  余芒回到家,捧着浮肿的脸,浸人冰水,然后蹒跚爬上床,喃喃道:〃思慧,思慧,请入梦来。〃
  思慧并没有那样做。
  思慧也在睡觉,分别只在余芒睡得短一点,思慧睡得长一点。
  睡得短一点的那个醒来时已是清晨。
  她伸个懒腰,叹声好睡好睡。
  电话铃响,对方是方侨生。
  余芒几乎没苦苦哀求老友回来听她说故事。
  侨生声音仍然甜蜜似做梦,〃余芒,我想我的归期将无限期押后。〃
  〃那我对谁倾诉心事?〃
  〃你的编剧。〃
  一言真正提醒梦中人。
  〃你那边的剧情进展如何?〃
  〃余芒,我想我会考虑结婚。〃
  哗,这样刺激,拍成电影,观众会怪叫太像做戏,不似人生,可见人生往往比戏文精彩。
  〃你的祖师爷佛洛依德对婚姻看法如何?〃
  〃我没问过他。〃侨生又似小女孩似咕咕笑。
  谁听得懂恋爱中的人的言语才是怪事。
  〃余芒,你没有怎么样吧?〃
  〃你才不关心我是否崩溃碎成亿万片。〃
  那边沉默三秒钟然后说:〃是,你说得很对。〃
  两个女孩子爽脆地挂断电话。
  天朦亮小薛就上来找。
  〃早。〃真是早。
  不用讲她昨天都没睡过,熬通宵。
  因为年轻,创作欲望似一朵燃烧的火无法熄灭,并不疲倦。
  余芒说:〃请坐,你来得好,我们可能会找到结局中的结局。〃
  〃快告诉我,我等不及了。〃
  〃我们说到——〃
  小薛急急接上,〃她希望可以同时爱两个,但那两人不愿同时被爱。〃
  〃是的,〃余芒抬起头想一会儿,〃他们离她而去,她失却所有,她沉迷酒色与麻醉剂,夜夜笙歌,天一落夜,便换上裸露的紫色缎子跳舞裙外出游览,黑眼圈,红嘴唇,日益沉沦,一朵尚未开就萎靡的花。〃
  小薛痴痴地听着。
  〃然后,悲剧终于发生。〃
  〃怎么样,什么事?〃
  〃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她再也找不到玩伴,喝得很醉,在檐篷下,仿佛看到旧爱在荼蔴架那一边招她。〃
  小薛的皮肤上爬起鸡皮疙瘩来。
  〃她迂回地走过去找他,那时开始下毛毛雨,她一脚叉空,掉进泳池里。〃
  〃不,〃小薛站起来,〃太残忍了,我不接受这个结局,她罪不致此。〃
  〃我还没有说完。〃
  〃不,我不会写这个结局。〃小薛扔掉笔站起来。
  〃我一定要你写。〃
  〃为什么?艺术的要旨是真、善、美,这种结局既不真又不善更不美。〃
  余芒阴恻恻地说:〃我可以告诉你,这个故事是真的。〃
  〃是你的故事吗,导演?你醉酒掉到泳池里却没有溺毙?〃小薛根本不是省油的灯。
  〃她获救了。〃
  〃然后呢?〃似挑战般问。
  〃但是脑部欠氧死亡。〃
  小薛非常反感,恶心地说:〃何必给她一个最最凄惨的命运。〃
  余芒轻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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