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芒记得她挺尊重那小子,只是没把他当男生,工作当儿,有什么男女之分?只有职位,哪存性别?
那年轻的雄性动物大抵是觉得损害了他男性的尊严了。
余芒边思索边刷刷刷地做速写。
小刘不住诧异,最后她说:〃导演,分镜头亦可以用图画。〃
余芒抬起头,真的,一幅图画胜过一万字。
小刘满意地持着画稿离去。
余芒一低头,吓一跳,所有速写右下角,都签着她的名字,露斯马利。
字体向右倾斜。
真奇怪,余芒的英文手迹一向往左倾,胖胖的,同这个签名式有点差距。
她忍不住在白纸上又签了几个名,却完全与上次一式一样。
手风转了。
余芒也不再去细究。
打开衣柜,别的女性会挑衣服,余芒通常只是拿衣服。
没什么好选的,统统是颜色朴素的长裤与外套,又自小学时期就爱上白衬衫,此情历久不渝。
你别说,这样的打扮也有好处,至少看上去舒舒服服,永远不会叫人吓一跳。
但是今天,她迟疑了。
明明放着许多要事待办,余芒却决定出去为衣橱添一点颜色。
不敢大胆尝试色彩也是她一贯的弱点,难道今日可以扭转局势?
她推门进一间时装店,售货员一迎出来就知道她是谁,但只是十分含蓄地微笑。
余芒见到架子上挂着一件鲜橘红色钟型大衣,身不由己伸手过去,店员立刻服侍她试穿,并即时赞日:〃皮肤白穿这个最好看。〃
〃配什么衣裳?〃
〃大胆些,衬玫瑰紫衣裙,斯文些,我们有套乳白的百捂裙。〃
不知恁地,余芒一听,心中无比欢喜,她在店中竟消磨了个多小时,与那知情识趣,玲珑剔透的店员研究起色彩来,情不自禁选购一大堆时装。
余芒只余一点点保留,她问那大会做生意的店员,〃这些衣服明年大抵是不能穿了吧?〃
那女孩子失笑,〃明年,谁关心明年,我们活在今天。〃
真的,余芒说,〃全部包起来。〃
手提无线电话嘟嘟地响,工作人员怀疑导演失踪。
店员乖巧地说:〃余小姐,我帮你送到府上去。〃
〃此刻我穿这一套。〃余芒指一指最先挑的深玫瑰紫衣裳。
走到街上,她觉得最自然不过,蓝白灰固然十分清雅,颜色世界却最能调剂枯燥心情。
天性疯不起来的文艺工作者生活最最沉闷。
余芒虽无惊人智慧,却有过人理智。
她站在马路上等计程车,有一辆白色跑车正停着等人。
余芒一呆,这辆车是谁的,恁地眼熟,在什么地方见过?
五十年代圆头圆脑老牌精选式样,在爱车人士眼中,自有不可抗拒的魅力。
余芒本身不开车,拍戏时多数租用十四座位面包车,她对名车亦不感兴趣。
但是这部车子例外,她对它有极大的不知名亲切感。它到底是谁的车子?余芒皱起眉头细想。
她踏前一步想看清楚号码。
司机是一个年轻人,抬起头来,忽然看到车窗前惊鸿一瞥的玫瑰紫。
他情不自禁,黯然轻呼:〃露斯马利!〃
余芒已经听见,看着他,狐疑地问:〃我认识你吗?〃
那年轻人看清楚余芒的脸,呆半晌,〃对不起,我认错人。〃
〃我名字的确叫露斯马利。〃
年轻人歉意地微竿,〃多么巧合。〃
〃慢着,〃余芒脑海中忽然浮起一丝记忆,〃你姓许?〃
年轻人马上答:〃一点不错。〃
〃你是许仲开。〃
年轻人端正的脸上露出讶异的神情来,〃阁下是哪一位?〃
〃你刚刚叫了我的名字。〃
〃露斯马利?〃
〃正是在下。〃
〃但是,你并非我认识的那个露斯马利。〃
余芒只觉得现今吊膀子的手段越来越新。
〃你那位迷迭香姓什么?〃
〃姓文。〃
〃呵,我姓余,你刚才为什么叫我?〃
那许君呆半晌,才小小声答:〃因你穿的衣服,这是她最喜爱的颜色。〃
余芒笑笑。
有些人一辈子都在恋爱,叫人羡慕。
〃余小姐,你又怎么会叫得出我的名字?〃
余芒侧头想了想,一定有人介绍过他俩认识,在一个酒会?要不就是晚宴,可能是茶会,她认识的人十分杂。
尽管许某看上去完全是个正经人,余芒却不愿再同他继续搭讪。
她翻起大衣领子,朝他笑一笑,见有辆空计程车驶过来,便跑过去拉开门跳上去。
那年轻人急急下车来叫:〃我送你好了。〃
计程车已经一溜烟驶走。
这个时候一位美貌中年女子唤住他,〃仲开,你在叫谁?〃
年轻人回过神来,〃啊,阿姨,我等你呢。〃
美貌女子脸色沉重地上了车。
年轻人犹自怔怔地。
那边厢在汁程车中,余芒已在手提电话中被请位同事抱怨得魂不附体。
制片问:〃导演,你从来不迟到,你没有什么意外吧?可需要救驾?〃
余芒看看手表,奇怪,才迟了三十分钟,这些人干吗都似开水熨脚,会议正式开始,也不过是喝汽水嚼花生穷聊罢了,讲十万句话也抽不出三句精萃。
余芒沉思,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许仲开?
对外型那么优秀的男生应当印象鲜明才是。
车子驶到目的地她还没有想出来。
余芒隐隐只觉得许君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她似已认识他良久,许仲开是最最熟捻的三个字,但她又矛盾地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认识他。
回到公司,她且不理众人鼓噪,马上去翻名片记录,但并无许仲开其人。
她唤来小林,〃我们可认识一名许仲开君?〃
小林记性最好,过目不忘,马上摇头,〃无此人。〃
明明是第一次接触这个姓名,却又像有多年相识历史,感觉好不诡异。
〃这许某是哪一个道上的?〃小林问。
〃我不知道。〃余芒怔怔地。
小林吸进一口气,从来不迟到,见人迟到就骂的导演已经迟到三刻钟,一出现,居然穿着玫瑰紫的时装,慌乱地追究一个男人的下落。
小林噤若寒蝉,同小刘小张她们使一个眼色,大家静下来。
只见余芒神色凝重,思想不知飞到哪一角哪一处去,神情略见凄惶,配着那件紫色衣裳,感觉上居然带着一分艳。
众女这才蓦然发觉,噫,原来伊们的领导人是一个标致的妙龄女郎。
小林见时间差不多,大声咳嗽,余芒这才抬起眼,〃我们说到哪里?〃
那日的会议,改由小林主持。
故事大纲经过修改,由新笔撰写初稿,那姓薛的女孩子非常年轻,有双慧黠的眼睛,她说:〃故事是导演的自传吧!〃
这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一经小薛点破,便留意余芒的表情。
不擅应对的余芒这次却没有涨红面孔结结巴巴,只见她双目闪一闪,失笑,得体地说:〃故事本身如有魅力,是谁的故事不一样。〃
小林肃然起敬,可以了,导演终于有资格出庭演说,广作宣传了。
且莫管余芒有没有变,变了多少,反正对整体有益,便是好的转变。
余芒笑起来,〃散会吧,这回我也累了。〃
交代一两句,她离座而去。
小薛立刻说:〃闻名不如目见,没想到余大导是如此娇滴滴人物。〃
几个旧工作人员面面相觑,人家的观察一点不错,根据适才余芒的表现,得此结论,诚属中肯,她们无法向新同事解释,导演一个月之前,还不是这样的。
余芒并没有她说的那么累。
她先找到方侨生医生。
〃侨生,劳驾你,有几个地方我想你陪我走一趟。〃
方医生正忙,〃导演,看外景有制片布景师陪你。〃好不容易等到倔强刚健的本市市民精神困扰,有较多生意上门,方医生非常不愿意浪费宝贵时间。
〃不,与影片无关。〃
〃私人的事最好找一位对你有兴趣的异性朋友帮忙。〃
余芒笑,〃放心,自出门起计,每小时付你酬金。〃
方侨生勉强地取消若干约会,驾着小轿车陪余芒出门。
她见余芒用手托着头,便笑说:〃我不怪你,孭着一个这样的名字,非得光芒四射,或是锋芒毕露,已经够头痛。〃
余芒不介意老友调侃,说道:〃首先,我们要去香岛道三号。〃
方医生一怔,〃看房子?〃笑,〃你终于发了财了。〃
余芒正不知道怎么样向方侨生解释才好,她对这个地址非常熟悉,但同时又肯定从来没有去过。
她踌躇地问方医生:〃侨生,我们可认得什么人住在香岛道三号?〃
她的好友看她一眼,〃有钱人。〃
车子往海洋的另一边兜过去,一路上风景如画,余芒却仍然重眉深锁。
打一个简单的譬喻,如果她是一具电脑,那么,她脑海中忽然多出许多不知几时输入的资料。
这些资料突然浮现,杂乱无章,不知要领她前往何处。
香岛道三号这个地址是其中一项信息。
〃到了。〃
方侨生把车子停好,伸手一指,余芒看到一列小小的背山面海半独立小洋房,三号是其中一间。
余芒摇摇头,她肯定从未到此一游。
〃似曾相识?〃侨生问。
余芒答:〃可是我清楚里边的陈设。〃
楼下是会客室及书房,大客厅反而在二楼,三楼是睡房,天台上种着无数盆栽,其中不乏奇花异卉。
〃我好像在这里住过一辈子。〃
方侨生沉默一会儿,〃余芒,我一辈子都认识你,我可以告诉你,你从来没有住过香岛道三号。〃
余芒犹自怔怔地看着三楼其中一个窗口。
方侨生开始担心余芒的精神状况,〃老友,你会不会是工作过劳?〃
余芒却说:〃我们走吧,去巴黎路一间小咖啡店。〃
侨生误会她要去喝咖啡,可是仍不放心,〃余芒,不如出去旅行,什么都不做,真正松驰一下。〃
余芒笑,拍拍医生的手背,〃你放心,我不会刻薄自己,坦白地说,这些年来,我对工作的态度,一贯是先娱己,后娱人。〃
〃这就不对了,所以票房记录下降。〃
余芒发觉方侨生是个庸医,一边叫她放松,一边又督促她用功,忽而左忽而右,迟早医死人。
抵达巴黎路,余芒与方侨生齐齐怔住,她们两个人这才发觉竟日日忙忙,原来错过这样好风景。
第二章
车子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天边云霞一层一层自橘黄演变到浅紫色,路堤下是雪白的浅滩,孩子们正嬉戏,并不怕冷,赤足追赶跑。
咖啡座一半露天,蓝白二色太阳伞下坐着三三两两客人,无比悠闲,轻轻谈笑。
侨生惊叹,〃天,看我损失什么,我太不懂得享受了。〃
余芒也说:〃有空一定要常常来。〃
〃娱乐界的人这样不会娱乐,真是少有。〃侨生笑。
她俩在堤边坐下。
〃谁带你来的?〃侨生好奇问。
〃没有人。〃余芒无助地看着好友。
这个地址悠悠然如迷人花香一般钻进她的思维,牵牵绊绊,缈缈不散,同香岛道三号一样,逼使她来看个究竟。
余芒没有失望。
侨生笑说:〃这是个写生的好地方。〃
余芒的心一动,可是一时间又想不到这句话的关键性,只得暂时搁下。
一艘风帆渐渐驶近,穿着橡皮紧身衣的少女跳下水,一路奔上沙滩,水花四溅,她的男伴紧紧追在她身后,两人哈哈哈笑起来,终于,她让他追到她。
侨生看着人家晒成金棕色的美腿,喃喃道:〃我回去就更改诊症时间,一天听病人呻吟抱怨八小时实在太过分。〃
余芒笑说:〃每个人的成就感不一样,我不介意工作。〃
一个白衣侍者过来招呼她们。
余芒顺口说:〃老徐,给我一杯爱尔兰咖啡,加多一匙糖。〃口气似熟得不能再熟的老客人。
那老徐一怔,可别得罪客人才好,欠着身子含糊地敷衍着退下。
老徐,余芒跳起来,〃我怎么会知道他叫老徐?〃
侨生转过头来,〃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余芒摆着手。
〃近日来你吃得太甜了。〃
〃你又不是食物营养专家,算了吧。〃
那一对在沙滩上奔跑的年轻男女走到她们附近坐下。
女郎用干毛巾擦着纠缠不清的长鬈发,伸出玉腿,搁在男伴膝上,小小足趾上搽着鲜红色寇丹,艳丽逗人。
余芒很佩服女郎的成就,但并不羡慕,这不是余芒的道路。
余芒一向喜欢观察事与人,她转过头去,打量那位男生,她有兴趣知道他长相如何,看看是什么吸引了小尤物。
他似是混血儿,而且要多谢父母亲把最好的因子给了他:漆黑头发、高鼻梁、一双会笑的眼睛、强壮身段,正肆无忌惮地伸出手去搔女友的脚底心。
只听得侨生问:〃你这样玩过没有?〃
在片场里,没有人同导演玩。
〃等一等,〃余芒说,〃我认得这个人。〃
〃算了,他并非你懂得应付的那类型。〃
〃他的名字叫——〃余芒苦苦思索。
〃叫什么?〃侨生笑吟吟问。
〃一时想不起来。〃
暮色渐渐合拢,天色转为灰紫,年轻情侣肩并肩离去。
那个俊男的名字已在喉咙边,但是偏偏越急越想不起来。
〃来,〃余芒拉起医生,〃我们走吧。〃
〃我想多坐一会儿。〃
余芒忽然之间非常非常温柔地对女友说:〃笨人,坐到天黑,好景不再,又有什么味道?趁着身后有路,好思回头了。〃
侨生愕然抬起头来,暮色中只见余芒微微笑,神情慧黠可爱,与平日只晓得死板板往前冲的余大导判若两人,这余芒敢情是开了窍了。
两人走到停车场,余芒忽然说:〃让我来开这程车。〃
侨生失笑,〃油门与离合器在哪里你都不晓得呢。〃
余芒答:〃真的,我没有驾驶执照。〃
〃乖乖地在另一边上车吧。〃
〃让我试一试,求求你。〃
〃余芒,香岛道另一边是悬崖,你怎么了?〃
余芒心中有一股冲动,她非要坐到驾驶位上去不可。
〃我只在停车场兜一个圈子。〃
侨生把车匙给她,倒是不怕她闯祸,要发动一辆车子,要经过好几项手续,侨生看扁余芒办不到。
谁知余芒一坐上司机位,整个人似脱胎换骨,动作灵敏轻巧,一下子发动引擎,并且对侨生说:〃机器转数不对了,要拿去检查。〃
侨生张大嘴,她一定是偷偷学过车,今日好大展身手。
余芒推进排档,车子呼一下转弯驶入大路。
侨生急道:〃喂,你答应我只在停车场绕圈子的。〃
余芒才不理侨生,专注地加速,车子渐渐疾驶,如一支箭似的射向公路。
侨生错愕多过惊恐,因为余芒这手车开得实在太过曼妙,快车太容易,谁不会踩油门,不怕危险即可,但快得稳,收放自如,逢车过车,不造成任何人心不安,就不简单。
余芒几时学会开这样的车?
不消一刻侨生便明白了,余芒渐渐追近一部红色意大利跑车,车上男女,正是刚才在沙滩上见过的那对情侣。
两部车子速度不能比,偏偏余芒一定要逼过去。
侨生警告她:〃小姐,请你控制你自己。〃
余芒像迷失本性似地不顾一切追贴,两车在公路上并排疾驶。
红色跑车司机亦无限惊讶,转过头来看她。
这时,余芒记起他的名字来,忽然如失心疯似大声呐喊:〃于世保,你胆敢开我的车来接载其他女人!〃
一言方出,连余芒自己都吓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