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年行军打仗,也是一个人起居惯了的,只是这些年养尊处优,已经很久没有自己动手了。
不过,他愿意为了徐慧将就一下。
见皇帝自行打了热水洗漱,徐慧也没再坚持,自己匆匆洗过,爬上床铺准备睡觉。
结果太宗到底是太久没有自己照顾过自己了,坐在床边泡脚的时候,忽然发现他忘了拿擦脚布。
他回头看了眼闭上眼睛的徐慧,转过头看了看滴水的脚丫,正纠结着如何是好,徐慧已经坐了起来。
她一眼看懂他的处境,穿好鞋子下地,含笑道:“陛下怎么不叫我?”
“怕吵着你休息。”太宗看着她的背影,温声道:“还有几个时辰天就要亮了,明天又要早起。你还年轻呢,这点儿觉怎么够睡。”
徐慧没说,她是迟迟没有等到太宗躺下来,才没有睡着的。
她拿了擦脚的布巾过来,蹲下去就要帮他擦。
太宗看着她,那一张白皙的小脸儿被埋在披散着的漆黑长发里,有一种别样的美丽。
他眼疾手快,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拉了起来,另一只手飞快地抽出她手中的布巾。
“朕自己来。”
他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徐慧刚才那个恭顺的表情,脸上好像在写着“耶耶我来孝顺您了”!
让太宗心里觉得不大舒服。
新年到了,他不想再把徐慧当成小女孩儿了。
徐慧心里也是松了口气,什么淡定从容,方才她都是装的。到底是没伺候过人的小姑娘,面皮薄的很。
其实妃嫔伺候皇帝,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有的妃子,甚至做的比奴婢还顺手。
好在太宗爱重她,不曾支使她做什么。
从这次以后,徐慧就不再按着教习女官教的规矩,战战兢兢地伺候皇帝起居了。
既然太宗有心将她捧高,她又怎么能自降身段呢。
等两人都洗漱好了,太宗平躺下来。冬日里被子重,他怕压到她,最近都没有抱着徐慧入睡。
只是临睡前,他的大手摸摸地将她柔软的小手包在手心。她的手总是很凉,有他握着,一会儿就温暖起来,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都是暖暖的。
大年初一一早,徐慧还没睁眼,就听见外头的喧闹之声。
她闭着眼睛,慢慢地等待意识清醒,同时按照父亲的教导,开始在被子里蠕动脚趾,保养身体。
等到做完了晨起的养生动作,徐慧抬起眼睛,就见杜掌膳一张圆脸在她面前无数倍放大,吓了她一跳。
杜掌膳笑呵呵地道:“婕妤快起身吧,挂完幡子换完桃符,还要去各宫吃酒宴呢。”
徐慧点点头,杜掌膳退下去准备早膳,玉蓉上前扶徐慧起身洗漱。
徐慧换好衣服,正要吃早点,无意识的回头一瞥,正好看到太宗领着一群人,在院子里换桃符。
她立马站了起来,轻声埋怨杜掌膳,“陛下还在,你怎么不告诉我呀。”
杜掌膳笑着打了个哈哈,“您也没问吗不是?”
徐慧轻轻瞪她一眼,出门走到太宗身后。
太宗听到动静,回眸看她,笑吟吟道:“醒了?”
徐慧问道:“这些事情,陛下怎么不叫宫人去做?”
陛下是不会亲力亲为惯了吧?
徐慧默默地想。
就见太宗颇为得意地扬了扬手里的桃符,指着门柱上面说:“朕个子最高,他们够不到。”
时人普遍较为矮小,太宗身高过人,的确值得骄傲。
徐慧看了眼那块已经被太宗挂上去的桃符,上面写着“神荼”二字。她温柔地笑了笑,道:“那陛下快些把‘郁垒’换上吧,早膳该凉了。”
“好。”他应了一声,轻轻松松地解决了下人们的难题。
等换好了桃符,太宗道:“既然已经出来了,你顺便把幡子插上吧。”
徐慧点点头,接过宫人递来的竹木竿。木竿非常长,顶端系着步做的长条形旗子。下人早已挖好了坑,徐慧只要负责把杆子的底部埋扎在土里即可。
等忙完了这一切,两人并肩回屋,一前一后净了手。
无声却温馨地用完了这顿早饭后,两人各忙各的,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太宗忙着去接受各种各样的拜年,徐慧则是挨家挨户地前去拜年。
唐朝人特别喜欢交际,爱凑热闹。过年这样的好时机,更是不能错过。
正月初一,长安城里家家户户都设着酒宴,邻居们相互拜年,走到谁家吃到谁家,是为“传座”。1
宫里头也是一样,各宫都摆起了流水宴,妃嫔们互相走动,低位给高位拜年,同级的也会凑在一起聊聊天。
徐慧出门前,玉藻就有几分为难地问,“婕妤,咱们先去哪家呢?”
“自然是乾祥宫了。”徐慧不假思索地说。
于情,她与杨淑妃更为亲近,可于礼,韦贵妃毕竟是正一品四妃之首,她不能打韦贵妃的脸。
到了乾祥宫,不仅韦贵妃,阴德妃、韦昭容、萧才人等人都在。徐慧向比自己位分高的妃嫔拜了年,几人都有赏赐发下来。
萧才人的位分比徐慧低,不过她并没有向徐慧拜年,而是阴阳怪气地问她,“徐婕妤来的这么晚,莫不是先去了贤灵宫才到贵妃娘娘这里来的吧?”
听了萧才人的话,不知怎的,徐慧有些想笑。
刚入宫的时候,她还有些讨厌萧才人目中无人,仗势欺人。现在她的心境不同了,再看萧才人,竟是觉得此人难得的单纯,纯的有几分可爱。
徐慧还没说话,韦昭容已开口道:“你这丫头,胡说什么。徐婕妤应是伺候陛下起身,这才比你我来的晚了些吧!”
徐慧浅浅地笑了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却已经叫萧才人气得七窍生烟。
徐慧一看她的表情就忍不住笑了,走过去拉着她坐下,拿起块糕点递给她,温声软语地说:“好啦,你怎么这么容易生气呢?别气了,这块点心给你吃。”
“哼!”萧才人瞥她一眼,并不伸手去接,小声咕哝道:“我才不吃呢,谁知道你下没下毒在里面?”
徐慧笑道:“萧才人玩笑了,这可是贵妃娘娘宫里的东西,你若说这点心有毒,岂不是在怀疑贵妃娘娘?”
“你你你……”萧才人急了,“我可没这么说!”
“新年快乐。”瞅着时间差不多了,徐慧临起身前,跟萧才人说了这么一句。
萧才人没说话,闷声闷气地盯着徐慧告退的背影,满脸郁闷。
接下来自然要去贤灵宫。杨淑妃那里也颇为热闹,以淑妃为首,燕德妃、杨婕妤、武才人等人汇聚一堂。
说起宫中和前朝皇室有关系的女子还真不少,最出名的自然就是杨淑妃这位前朝公主,隋炀帝女。其次还有燕德妃、杨婕妤、武才人等人,竟是都与杨氏关系匪浅。
这位杨婕妤说起来也是前朝的宗室之女,她是观王杨雄的孙女,魏王府咨议参军杨恭道的第三女,和燕德妃、武才人都算是表姐妹。
一家子杨氏姐妹聚在一起,就显得徐慧这个外姓人有点多余了。拜过年,说完吉祥话,略坐了一坐,她就从贤灵宫中告退出来。
等走完了这两个地方,徐慧突然发现,她竟然没有地方可去了。宫中比她位分高的妃嫔就那么几个,几乎都汇集在乾祥宫和贤灵宫中,她不必特意再跑到别的宫室去了。
后宫已经俨然形成了两大阵营。这样一来,拜年倒是省了些力气。只是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还真是说不清楚。
回宫的路上,王掌史好像一直有话想说的样子。徐慧看的分明,便问她,“王掌史一向直爽,不知何事让你吞吞吐吐?”
王掌史一狠心,抬起头说:“我是想着要不要提醒婕妤,宫中还有一位较为特殊的娘娘。”
徐慧默了一默,低声道:“你是说……齐王妃吗?”
王掌史点了点头。
☆、第33话
轿子还在继续前行,徐慧沉默许久,方道:“我还是不去了。”
齐王妃是齐王李元吉的妻子,太宗的弟妹。当年宣武门之变发生之后,齐王及其五子一同被杀。齐王妃不知何时,却被太宗接进了宫,并且恩宠有加。
徐慧忽然想起来,这位传奇王妃也是姓杨。
莫不是陛下偏爱与前朝皇室有关的女子?
可改朝换代,向来是极为残酷之事。虽说大多数人在国破家亡后想的不是如何复仇,而是好好地活下去,可把仇人的后代放在自己身边,太宗的心也真是蛮宽的。
或许,是他有足够的自信,认为大唐江山早已经稳固,这些女子不可能动摇分毫吧。
这一点徐慧倒是赞同的,古来都说红颜祸水,可为何不问责于英雄?
男人若成不了大事,就不要去怪女人耽误了自己。
从这一点来说,太宗胸襟宽广,海纳百川,的确不愧为一代明君。
只是她还是没有办法接受他与齐王妃的事情。
在她的观念看来,这种关系本身就是不对的。
虽说大唐风气开放,不过徐慧受的是传统教育,骨子里的观念也较为传统。
她不反对寡妇再嫁,比如韦贵妃、韦昭容这样,夫死之后嫁给太宗的。可齐王妃这般,与太宗有着亲伦关系的女子,丈夫还是被太宗手刃的,徐慧觉得自己接受不来。
她也不是逼着齐王妃挂着贞节牌坊,给齐王守寡,终身不嫁。只是单纯的理解不了,为何她愿意委身于丈夫的兄长,还是那种兼任仇敌的兄长。
或许,齐王妃也是没有办法?
毕竟齐王被杀之后,太宗继位,大权独掌,权倾天下。而她只是一个柔弱女子,无依无靠……
徐慧一路胡思乱想,回到清宁宫时,她突然发觉,自己也有了心事。
就在王掌史提起齐王妃的那一刻,她的心里忽然有了一瞬间的恐慌。
过去何怜总说她不开窍,不知道如何留住陛下的心。许是过了年,又长大了一岁,徐慧忽然发觉自己开始在乎一些过去不曾放在心上的事情了。
远在宫外的何怜若是知道了,一定会非常开心吧。可这份成长的滋味于她而言,却有几分不大好受。
陛下如今对她是好,看着圣眷正浓,可……徐慧自己心里清楚,他们还是没有夫妻之实的。
她曾远远瞧过一回齐王妃,身量高挑,成熟妩媚,那才该是陛下喜欢的女人吧。
那她算什么呢?只是一个因他一时兴起而入宫,被他出于责任感照顾着的小姑娘罢了。
徐慧发现,她心里好像有两个小人儿,正在激烈的天人交战。
黑色的那只小鬼将以上的消极情绪传达给她,白色的那一只却及时出现,将一切暗黑的念头悉数驱散。
最终徐慧还是想明白了。
她想起薛婕妤劝她的那句话。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那她进宫时的初心是什么呢?
从大的说,她是遵循圣旨入宫,侍奉陛下,光耀门楣。
从私心来讲,她是惦记着藏书阁里珍贵的藏书,想淹没在书海里,一辈子都潜心向学,手不释卷。
如今,她想要的已经得到了,又何必在意那么多的得与失呢?
若再纠缠下去,那便是庸人自扰了。
徐慧要成长,不仅仅是要长个子,长身体,更重要的是,她要让自己的内心强大起来。
到那时候,不管太宗对她宠爱也好,冷落也罢,她都能保证内心的充实与幸福。
他的恩宠,于她只是锦上添花,而不是缺之不可。在这样的基础上,她才能真正的守住本心。
徐慧回到清宁宫后不久,萧美人、武才人、崔才人等人过来给她拜年。
最后只剩下武才人一个,徐慧知道,武才人这是有话要同她说。
谁知旁人一走,武才人突然冲她行了一个大礼。
徐慧比她年纪小,自认受不起这等大礼,匆忙避开,只受了她的半礼。
武才人真情实意地说:“请徐婕妤帮我。”
徐慧谨慎地问道:“你要我帮你什么?”
武才人回答的十分直接,“媚娘想向妹妹讨教得宠之道。”
徐慧着实有几分吃惊。
就听武才人含着哭腔说:“恕媚娘冒昧求教,只因自打你我二人一同以来,境况是一人天上,一人地下。媚娘尚且年轻,不甘心就此孤老于宫中。媚娘知道徐妹妹心地善良,还望妹妹不吝赐教。”
武才人年轻貌美,正是一个少女最娇艳之时,她的内心无疑是骄傲自负的。所以在面对燕贤妃的要求时,她不肯彻底改变自己,通过模仿长孙皇后来获得圣宠。
可她实在是太羡慕徐慧了。陛下对她的恩宠,已经远远超乎了一般的妃嫔。甚至不该说是恩宠,而是欣赏了。
看他们在除夕宴上相处的样子,太宗在徐慧面前,似乎并没有以皇帝身份自居。好像他和徐慧从来就是平等的,甚至有些时候,太宗还将她置于自己之上。
再一回想自己当初被赐名“媚”时的情景,那分明就是上位者对位卑者的赏赐与垂怜,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压迫感。
武才人不屑于做燕贤妃那种通过模仿别人在后宫争得一席之地的女人。她想像徐慧这样,被男人尊重,看重,放在平等甚至更高的地位上。
而以她对徐慧的了解,徐慧看似温温婉婉的一个人,却最是不喜欢拐弯抹角。她坦坦荡荡地问,徐慧才会大大方方地说。
果然,徐慧见她这样坦荡,自己也不好藏着掖着,借口推脱。
她和声细语地说:“既然武才人这样说了,那徐慧就说一说自己的见解。”
迎着武才人渴望的眼神,徐慧微笑着说:“以色侍君,短;以才侍君,长。”
徐慧统共只说了这么几个字,武才人却如获至宝。
她在口中反复念叨着这句话,之后满脸欣喜地向徐慧道谢,起身告辞。
武才人走后,王掌史无奈道:“婕妤何必帮她呢?武才人若得宠,还当真能报答您不成?”
“道理其实人人都明白,但不是人人都做得到。”徐慧淡淡地说:“我只是说了自己的看法,究竟要怎么做,还是要看个人的修为,与个人的造化了。”
王掌史一想也是,在刚才的处境下,徐慧若巧言推脱,反倒容易遭武才人忌恨。
人在后宫里生活,多结个善缘也是好的。武才人现在是混得不好,可谁知道将来她会不会有大造化呢?
就像杨淑妃曾经在徐慧刚入宫时给予过她帮助一样,淑妃的目的是让徐慧立即帮她做事吗?
并非如此。
但淑妃就是做对了,徐慧到现在都念着淑妃的好,不大相信年初那件事是淑妃策划的。
只愿若是武才人也有飞黄腾达的一天,不会忘记徐婕妤曾对她的好吧。
☆、第34话
从年初二开始,徐慧就没有那样忙碌了。不过“除夕元正假”加起来一共七天,是除夕及之前三天,还有初一、初二、初三。也就是说从初四开始,徐慧又要去甘露殿当值。
满打满算,她还仅有两天的假期。
徐慧打算呆在寝宫里哪也不去,一口气把过年新得的几本好书看完为止。
王掌史陪在一边,帮她在徐慧之前收集的古籍上盖上收藏印,等过两天一起送到藏书阁去。
杜掌膳端上来一杯白草饮给徐慧,见王掌史身边堆着的那一摞书,禁不住好奇道:“婕妤平日里那样爱惜好书的一个人,怎么就舍得把自己的藏书拿出来?”
徐慧抬眸看她一眼,淡淡笑道:“好书若只有我一人独享,岂不可惜。若能给予有缘人一分乐趣,也不枉我一番苦心。”
王掌史在旁补充道:“而且古籍要防风化,虫蛀,打理起来麻烦的很。藏书阁有专人负责打理,也不用担心损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