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离道:“幸好这杀汉人的诏令被废除了,否则,天底下岂不是没有你这么个人了?”两人说及此处,相视而笑。
周芷若见殷离言语之间,对那王姓公子满是钦佩之意,心中便有几分不快,有些后悔带殷离出来。
她正在懊悔间,突然又听见殷离问道:“你觉得是我美,还是周姊姊美?”顿时心中一震,暗道:难道阿离见了个清俊男人,就要把我们姐妹情谊弃之脑后了吗?早知如此,早些年行走江湖之事,倒应该带着她一起,好让她见惯天下俊俏郎君,也知道那些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丑陋嘴脸!
那王公子犹豫许久,方叹道:“怎么会突然想起问我这个问题?”正是避而不答之意。
殷离不依不饶,非要问个清楚,王公子便叹道:“你虽然年纪小,但是容色之美,在我见过的人中,可排前三。”
殷离冷哼一声说道:“只能排前三吗?想必是第三了。那第一第二又是谁?”
王公子犹豫片刻说道:“其实相貌美丑,在乎一心。我自小和妹妹感情深厚,自然觉得,普天下的女子,无人能胜过她的。”
殷离冷不丁问道:“周姊姊呢?她也不如你妹妹?”
王公子又道:“我在今日之前,一直对一句诗琢磨不透,那句诗就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我觉得,芙蓉虽美,也不过是颜色娇艳而已,正所谓人靠衣装。直到今天,见了你周姊姊,方寸大乱之时,才知道什么叫做‘香远益清,亭亭净植’。我对她,竟是一见钟情,以至于在众目睽睽之下言语冒失,铸成大错。”
殷离冷笑着说:“既如此,你是认为周姊姊比你妹妹美了?”
王公子苦笑着说道:“若是我这么说,妹妹必然不依,我实在舍不得让她生气。可是要我说出昧心之语,我更不愿。”
殷离沉默片刻,突然幽幽说道:“你知道不知道你方才在鬼门关上转了一圈?”原来,她被徐达接应而来后,便听闻了这王姓书生的唐突鲁莽,故而装作一副十分钦佩仰慕的样子,其实心中早就打定主意:若是被她试探出他只是轻浮之徒,便一招结果了他,省的他将来惹周芷若伤心!
作者有话要说:
☆、歌以咏志
周芷若听到这里,自觉无法再偷听下去,况且她已知殷离并非见色忘友,心中大大松了一口气,自去打坐休息。当夜殷离直至深夜才回房休息,周芷若故意装作不知。
第二天,朱重八重摆接风宴,款待众人,周芷若、胡青牛、王难姑、殷离、王姓书生皆列席其间。朱重八席间谦卑有礼,将所有人都侍奉恭维得极其体贴周到。席间有兄弟凑趣取笑他的名字,他便突然起身,冲着王姓书生作揖道:“王相公学问好,不如王相公帮我老朱改个名字?”
周芷若知道,这是朱重八觉得错拿了王姓书生,为表愧疚之意,这才故意求名,有意示好,表示尊重。那王姓书生自然连连推辞,谦声道不敢不敢,却被朱重八言语恳切,推辞不得,不得已取了两三个名字。
周芷若仔细看朱元璋脸色,见他一脸为难的样子,显然是十分不满意王姓书生取的名字太过文绉绉,又不好意思直接驳回,她好事心起,便从旁说道:“王公子,你取的名字字字有来历,颇有出处,然而他们是出身草莽,未能领略儒家文化中博大精深之处,以讹传讹,反而不美。方才我突然想起一个绝好的名字,想送给朱将军,不知道可否?”
这是周芷若除了逼供之外,第一次和王姓书生讲话。他闻言不由得一愣,随即便微笑道:“周姑娘有这份心意,自然再好也没有了。”
只听得旁边“扑哧”一声,却是殷离在抿嘴偷笑,不知道在笑些什么。她的窃笑声中,其余众人的眼光便都有些意味深长。周芷若知道他们的意思,心中便有些恼怒,她不耐的拿眼来了王姓书生一眼,只见他正在以袖掩口,看似十分镇定的喝着酒,面颊两边却淡淡透着些粉色,想是酒意有些上头。
周芷若只管望着朱重八,面色十分郑重的说道:“你既然姓朱,便不如叫做‘朱元璋’吧。璋者,利器也。你便是那诛灭元朝的利器了,但愿在你和兄弟们的不懈努力下,能够早日诛灭元朝,将蒙古鞑子赶回他们的老家去,好让汉人真正当家作主!”
她这一番话说完,大厅上先是静默了一阵子,继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声。喧闹之中,朱重八喜气洋洋的捧着一杯酒过来:“周姑娘说的好!想不到你不但人长得美,还这么有学问!我算是真正服了你了!从此我就叫做朱元璋了!我是诛灭元朝的利器!兄弟们,你们都是诛灭元朝的利器!”
群豪慨然应诺,纷纷叫好,和朱元璋击掌相和,又都过来敬周芷若酒,以表达对明教抗元大业的一片热血丹心。厅中的气氛瞬间到了最高。潮。
热闹之中,唯有王姓公子面色发白,不慎打翻了酒杯,呆呆坐着,看上去格格不入。殷离昨夜和他相谈甚欢,此时认为他是起名被驳回的缘故,心中老大不忍,便举着酒杯过来安慰他。却听到他喃喃说道:“难道你也认为元朝罪无可恕吗?”
殷离没有听清楚,大声冲他喊道:“什么?”
王姓书生却早已回过神来,举着一杯酒来到周芷若面前:“周姑娘好文采,在下甘拜下风。”说罢,将那一杯酒一饮而尽。
周芷若一行在朱元璋驻地盘桓几日后,便告辞离去。临别之时,那王姓书生却也要求随行,自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自己到了以游历增长见识的阶段。胡青牛、王难姑等人皆以为他对周芷若有意,借故跟随,他们身为长辈也颇喜欢他,是以一力促成,此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众人一路西行,周芷若昔年以素手金针之名惠及大江南北,颇有几分名望,是以处处有人接应送行,颇为自在。王姓书生也忍不住赞叹道:“想不到姑娘你小小年纪,竟然还是位悬壶济世的女医生。”
殷离此时已经知道王姓书生单名一个明字,笑着说道:“明哥哥,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哩。你可知道,周姊姊不但医术高明,毒术也颇为不凡?如果以后你敢欺负她,小心她用毒药收拾你!”言语中却有撮合之意。
周芷若大大的不以为然,从旁打岔道:“阿离,你在乱说些什么?”
殷离一吐舌头道:“我可不敢再说了。周姊姊固然舍不得对我用毒药,但是她那身武功却高得吓人,我可经受不住。”停了一停又问王明说道:“明哥哥,你懂不懂武功?”
王明摇摇头道:“只学过几招强身健体的粗浅功夫,没练过什么武功。”
殷离道:“我猜你也没练过。姊姊可比你强太多了,不如,我教你几招?”
周芷若在旁听得忐忑,只怕殷离这孩子轻易将九阴真经中的功夫传给来历不明的人,却听到王明突然说道:“我虽然没学过武功,可是,我学过万人敌的功夫。”
殷离好奇道:“何谓万人敌?”
旁边胡青牛便笑着同她解释:“秦朝末年,项羽的叔父要他读书,练武功,项羽不肯,便说‘读书识字只能记住个人名,学剑只能和一个人对敌,要学就学万人敌’。这万人敌便是兵法。”
殷离听了,便缠着王明要他细说兵法,然而她年纪甚小,心性活泼,怎沉得住气,耐得住性子?不过听了几句,就说:“烦死了,不要说了!”将这个话题丢开。
王明微微一笑,似乎早有所料一般,又谈起经行各地的风土人情,渐渐说到别的事情上头。
周芷若起初,还存了要验明王明身份的想法,后来见他甚得胡青牛、王难姑和殷离的喜爱,从不惹是生非,更兼自己对九阴真经突然有了新的领悟,便一心一意坐在车上精研武学去了。
众人一路西行,日行夜宿。周芷若坐在车中,但闻王明和胡青牛二人高谈阔论,不绝于耳,说到兴头上,胡青牛居然还唱起曲子来,唱的正是张养浩的《山坡羊》:“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只听见苍凉的歌声中,始终有呜咽的箫声不绝于耳。周芷若挑帘看时,只见王明手持碧绿竹箫,冲她微微一笑。周芷若看到殷离骑在旁边马上,正一脸崇拜之色的望着王明,心中突然觉得有些不舒服,轻轻一拉,帘子便无声无息的合上了。
骡车里,王难姑悄声向周芷若说道:“王公子博览群书,文采风流,又精通兵法,将来必成大器。况且他对你一往情深,不如……”
周芷若一言不发,突然将骡车里的一架瑶琴拿到身前。这架瑶琴是几年前殷离闹着要学琴棋书画时候,周芷若送她的生日礼物。如今早已沾满灰尘,想是被主人遗忘已久。周芷若往琴上轻轻吹了一口气,灰尘便尽数拂去。她用手拨动瑶琴,铮铮的琴音早已传出车外。
殷离听到琴音先是一愣,继而大喜,向着胡青牛和王明说道:“是周姊姊在弹琴相和!啊不是,她弹的是一曲满江红!”还没等两人反应过来,殷离已经随着琴声扬声而歌。
王明的箫声不由得停滞了,他满脸诧异,听着琴声越发慷慨激昂,而殷离的歌声也愈加豪迈,正是昔年岳武穆的填词:“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起初只有殷离一个人在唱,她虽然故意粗着声音,但于细微处难掩女儿娇媚本色,然而渐渐的,胡青牛和王难姑竟然加入其中,到了最后,甚至连赶车的车夫也跟着琴声一起唱了。于是那歌声愈发显得豪情万丈。
歌声里,只有王明一个人脸色发白,握住竹箫的手也好似微微有些颤抖。他博览群书,自然知道众人唱这首曲子的用意:岳武穆是宋朝名将,当日曾痛击金兵;而如今,大宋早已亡国,旧时山河尽落元人之手。汉人心心念着壮志饥餐的,是蒙古人的肉,笑谈渴饮的,是蒙古人的血啊!
一曲到了末尾,一唱三叹,正在余音绕梁之时,突然奇峰又起,琴音转为变徵之声,可裂金石。紧接着听到一声轻响,想是琴弦已经绷断。
王明神色凝重的向骡车中望去,只见周芷若竟挥袖将车帘甩开,正静静的望着自己,眼神里分辨不出什么情绪:“王公子,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从你的箫声中,听出你对朝廷尚抱有微茫幻想。我猜你大概希望入朝做官,然后推行一场自上而下的改良运动,便期待天下百姓可以安贫乐道,容忍蒙古鞑子们在头上作威作福?我等却皆是亡命之徒,和暴元势不两立。混在一处,未免阻碍王公子前程,大家还是各奔东西的好。”
作者有话要说:
☆、美人计
周芷若这一下突然发难,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王明却是最早反应过来的,他跳下马,冲着众人行礼道:“数日来承蒙照顾,后会有期。”说罢,不顾胡青牛、王难姑齐声劝阻,竟然沿着旁边小道一径远去了。
这下子却如同捅了马蜂窝。胡青牛望着周芷若不住的摇头叹气,王难姑秀眉紧锁,想是在酝酿着怒气,殷离却早已跳下马来,冲着周芷若喊道:“每次都是这个样子!凡有人稍稍流露出对你的仰慕之意,你就这样对人家冷眼相对。以前那些人也就算了,明哥哥如此人品,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是,他是一心想着做官,可是你可以劝他的啊!难不成你武功好,就看不起不懂武功的人了?我的武功也不如你,你干脆把我杀了好了!”
周芷若开始还说:“一个人的志向,哪里是那么容易打消的?他若为了私情轻易改志,反倒叫我看不起了!”后来见殷离越发胡搅蛮缠,不知怎的竟扯到武功上面,干脆闭口不答,只是从行囊中取出一根新的琴弦换上,用手拨弄着些静心的小调,待殷离的怒火渐渐平复下去,方向王难姑解释道:“王明行踪诡异,身份不明,弟子怀疑此人是元兵派来的奸细。”
王难姑道:“你不是用什么移魂大法,审问过了吗?”
周芷若道:“弟子的移魂大法尚未精熟,若遇心志坚定之辈,恐反被人所乘。”
王难姑皱眉道:“这我就不懂了。若他是奸细,跟着义军岂不是更好,为何反倒跟着我们一路西行?”
周芷若道:“蒙古人的事情,弟子也不甚明白。然这些年明教被朝廷和名门正道追杀,里面分明藏着阴谋。想那汝阳王掌管天下兵马,事先叮嘱探子便宜行事,王明认为跟着我们更有利,这才顺水推舟……”
她话还没有说完,殷离已经在旁边大叫道:“汝阳王手下的探子我倒也遇到过几个,哪个是像明哥哥一样不会武功的?”
周芷若道:“或许他隐瞒了武功也未尝可知……”
王难姑道:“他这些天来为了讨好你,竭力展示自己所学,为了弥补自己不懂武功之事,连兵法是万人敌这种事情都拿来说上一说,怎会故意隐瞒?”
周芷若道:“或许这正是他心计深沉之处……”然而,任凭她如何为自己辩解,王难姑和殷离总不肯相信她的话。幸而她们是真心实意和周芷若亲近的,不会为了一个外人难为她,王难姑趁机说教了几句,倒也渐渐平复了下来。
众人到了玉门关,换了几头骆驼,又购了干粮清水,混在行商队中一路西行。突然有一夜,几人在帐篷中听到喊杀声大作,却是遇到了劫匪。殷离数月未和人动武,心中正有些痒痒的,于是率先冲了出去,大展威风,将那一伙劫匪尽数杀死,意犹未尽,又和周芷若两人杀入劫匪巢穴之中,将那金银财宝尽数分给商队中人。
突然听得巢穴之中有微弱的呻。吟声传来,殷离随即沿着声音寻过去,只见在一间草屋里,一个人被牛筋绑着,满脸憔悴之色,却是王明。
殷离吃惊道:“你怎么在这里?”
王明苦笑着说道:“我被绑匪绑到这里,自然是想以我的性命,勒索家父上万两白银。”
殷离一愣:“啊?”
王明便说道:“是我不好,我骗了你们。沈丘首富王百万,便是家父。”
“你一定渴了吧?”突然间,周芷若闪身进来,柔声说道。看到伊人现身,王明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周芷若随手帮王明解了牛筋,又递给他一袋子水,转头和殷离使了一个眼色,两个人一起走出门外。
“他纵然骗了你,可是也不能算大错。凡有钱人大都担心陌生人谋算他家钱财,更何况明教向来风评不好。你可不许因此怪他。”殷离率先说道。
周芷若满眼怜爱的望着她,随手替她理好额边的一丛秀发:“傻妹子,我又怎会怪他呢。他走了这么些日子,你一直同我置气,我巴不得做些什么来弥补呢。”
殷离大喜:“好!一言为定,不许反悔!”
从那天起,王明又开始跟随着一行人朝昆仑山方向进发。周芷若对他的态度之热络和先前大相径庭,这点令胡青牛和王难姑大呼可疑。
最后悔的自然还是殷离。她原先不满周芷若对她的明哥哥太多冷淡,然而周芷若当真对王明热络起来后,她又突然发现自己渐渐开始形只影单。
赶路之时,周芷若和王明并肩而行,两人以诗词歌赋对答,其他人插都插不上嘴;造饭之时,王明自会将周芷若沿途猎来的食材洗刷干净,在篝火上反复烧烤,待到烤肉焦黄油亮,周芷若再撒上各色佐料;殷离但有异议,周芷若就拿她昔日将羊腿烤焦的旧事嘲笑她,令她不好插手,恨恨留下一句:“重色轻友!”连烤肉都不肯吃,在一旁黯然神伤。
王明似乎也感觉到了异样,悄声对周芷若言道:“殷姑娘是怎么了?若因为我,反倒叫你们姊妹生分了,我可是百死莫赎了。”
周芷若却轻笑着看他一眼:“你倒想的美。只怕你没这份本事。”她向来在王明面前斯斯文文,庄重的很,想不到这轻嗔薄怒,又是一番别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