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了,他上哪儿就上哪儿去。”
纳兰福晋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张了几次口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之后只听得房内充斥着纳兰明珠声嘶力竭的声音:“浔慧,你醒来!”
门外响起一阵更慑人的呼喊声:“额娘,性德回来了!”
晃眼已过了六年,依旧是在渌水亭内,依旧只有容若与顾贞观二人。箫声清朗却伴着犹忧郁,几年下来,容若的箫音已然是另一种境界。顾贞观晃着手里的扇子,笑道:“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为何拟字‘容若’,这里边有什么缘由不成。”
容若停下来,凝眸远视着前方,缓缓道:“也算不得缘由,‘容’亦为怀也,至于这‘若’,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顾贞观似懂非懂,只得笑着说道:“这几年,你真是越发深沉内敛了,你说的话我也越加难理解了。昨天没头没脑的蹦出一句‘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我到今天还没弄明白过来。”
容若淡笑开去:“昨天是一位故人的生辰,我不过是一时兴起,随口说说而已,贞观兄不必费心弄明白。”
“呵呵,你说的话也只有你自个儿能弄明白。”顾贞观掸了掸袍子,笑道,“走吧,咱去莫题馆喝酒去。”容若摆手推辞道:“还是改日吧,今日我约了裕王爷。估计这会儿裕王爷该到了,我得早些去宅子里迎候,告辞了。”
每当踏进这座宅子,容若的心头总会不自觉地涌上阵阵伤感,不是没有怨过若馨的不辞而别,只是相较对若馨的思念,埋怨则变得微不足道。第无数次迈进书房,装在匣子里的布娃娃已经灰旧,泛黄的锦布看起来更添伤怀。
书房内的一切都已改变,四壁粉饰一新,所有的摆设皆是新添置的。唯有那木匣子已然静躺在书房内,缓缓散发着那熟悉的气息。
宅子门后走进来两人,其中一人是福全,他满是笑意地对走在身旁的姑娘说道:“我特地约容若在这里,你不知道,他那些个宝贝字画都藏在这里,今天保管你一饱眼福。”
“容若兄,我们专程过来,你怎的也不出来迎接。幸好大门敞开着,不然岂不是要我们在外边干等着了。”福全笑着跨进书房,身后的姑娘正犹豫着该不该随他进去。还没反应过来,早已经被福全一把拉进了书房。
容若恍然不觉有人进来,只专注着手里的布娃娃。福全纳闷,不禁打趣道:“容若兄可是不欢迎咱,既然这样,那咱可就告辞了。”
“哦,是裕王爷。”容若这才回过神来,放下手里的布娃娃,赶紧起身作揖。福全笑着说道:“哎,在外边还一口一个王爷的,你不嫌累赘,我都听腻烦了。”说话间,他将身后的姑娘拉到跟前,说道,“这就是我先前跟你提过的宇悠,她一直仰慕你的文采。所以我今天特地带她过来,免得她一直唠叨着要一睹你的杰作。”
宇悠臊得嗔他一眼,容若心不在焉地看向宇悠,宇悠对容若矜持一笑。初对上宇悠的眼睛,容若一时失了神:“你是……”
“来,宇悠你瞧瞧,这就是容若七岁的时候跟着陈卓所学之作。”福全走到一副山水画前,笑着招呼宇悠过去。宇悠忙不迭地走过去,抬头细细瞧着墙上的画稿。
容若从自己的思绪里走出来,侧眼细看了一眼眼前的女子,除了一双眼睛痛若馨颇为相似,其余没有一处同若馨相仿。他兀自一笑,由着他们去,自己则摆弄着案上的古琴。琴声想起的时候,福全和宇悠的目光不自觉地转向容若。
听着琴音,宇悠眼里不禁闪烁着泪光,福全虽听不懂琴声里的真意,却也被这氛围感染着。“长相忆。”宇悠轻声而道,“我第一次如此完整地听人弹出长相忆,居然还弹出了这曲子的意境。”
“他有所思之人,必然能领略其间的意境。”福全带宇悠轻轻走到另一侧,取下墙上的一幅画,看了半晌,不由地“嗤”一声笑出来。琴声戛然而止,容若口称“恕罪”,似夺一般拿过福全手里的画。福全不解,玩笑道:“这实在不想容若兄的风格,难不成是五岁时所作。”
容若只是应付般一笑,口气似有不悦,却还是尽量保持着平和:“此画虽粗糙了些,但也不至于入不得王爷的眼。”容若边说着便将画细心地卷好,收进匣子里。
宇悠洞察细微,对福全说道:“王爷,民女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她悄悄扯了扯福全的袖子,福全会意,打着哈哈道:“哦,是,是,我们还有要事,就不打扰容若兄了。”容若点头相送,却被宇悠拦下了:“纳兰公子不必客气,王爷同我知道进门的路,自然也知道怎么出去了。”
容若显示一愣,之后讪讪而笑,仍然客气地将两人送出了二门。福全仍有不解,问宇悠:“不是说来拜读诗词的吗,怎就急着出来了?”宇悠笑道:“你没瞧见纳兰公子一脸不高兴的样,兴许王爷什么地方说错话了。”
“不会,容若兄不是那样小心眼的人。”福全一笑而过,带着宇悠离去。宇悠走在一旁,絮絮说道:“不都说纳兰公子风流豁达么,怎么他的琴声如此忧戚伤怀。王爷说他有所思之人,我猜想方才那画必是出自那姑娘之手。”
福全面色一僵,随即笑着自责道:“得了,这回合该得罪人了。嘴上总没个把门的,你也不知道提醒我。”
“那时候王爷又不是没瞧见,宇悠怎好插嘴提醒。”宇悠笑着嗔怪道。
“行,你说得在理。”
“这还用说,自然是宇悠说得在理了。”
福全同宇悠两人互相打趣着,早已将容若的事抛却在脑后。
孝庄寿辰之日,亦是玄烨喜获第一子之日。当日,玄烨一时兴起,便多贪了几杯,趁着酒意上来,他对福全笑道:“你瞧瞧,如今朕着做弟弟的都有第一子了,你这做哥哥的至少也该纳一房福晋了吧。”
福全与玄烨对看一眼,然后福全又对孝庄说道:“禀老祖宗,既然皇上提了,孙儿不妨直说了。孙儿正打算晚几日禀明老祖宗,孙儿同一良家女子情投意合,想要让老祖宗为孙儿做主。”
孝庄慈笑道:“是哪家的姑娘,你居然藏得这般好,要是玄烨不提,你恐怕还舍不得让那姑娘露面吧。”
福全羞赧地挠了挠头,说道:“老祖宗可冤枉孙儿了,孙儿只是想要找个合适的机会而已。她是原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叫卢宇悠,孙儿先前同老祖宗提起过的。”
孝庄面色一变,揉了揉太阳穴说:“老祖宗年纪大了,记不清这些了,明天将她带进宫来给老祖宗瞧瞧吧。”福全喜上眉梢,一个劲儿地甜言蜜语。
孝庄摆摆手,借口乏了,将众人都打发走了。座下的文武百官齐刷刷跪身请辞。孝庄对苏茉尔轻声道:“等他们都散了之后,让明珠到慈宁宫来。”
翌日,福全遵孝庄的教诲,一早就带着宇悠进了宫。福全和宇悠等在大殿里,福全总忍不住乐和。倒是宇悠保持着矜持,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等候孝庄出来。
“我说既然老祖宗都赐座了,你就过来坐吧。”福全笑着招呼她过去,宇悠却摇摇头,说道:“若在外边也就罢了,这是在宫里,民女岂敢与王爷同座。”
屏风后有人窃窃私语:“奴婢瞧着那卢姑娘可是个明事理的女子,主子何必……”孝庄插话道:“抛开他阿玛不论,的确是位端庄稳重的姑娘,可早些年就听说他阿玛同鳌拜有来往,虽然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可终究宁可信其有。”
孝庄拂了拂衣袍,由苏茉尔搀着从屏风后走出来。福全赶紧起身请安,宇悠表情有些局促,却还是稳稳当当地施礼。孝庄笑着点点头,命二人免礼,在位子上坐下后对福全说道:“你先去外边候着吧,我同这位姑娘说说话。”
福全笑道:“老祖宗有了儿媳妇,这么快就将孙儿撇在一边了。”孝庄面色一肃,福全赶紧敛了笑容退出去。宇悠回头紧张地看了看福全,福全对她投以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由着太监将殿门合上了。
苏茉尔也已经悄悄退下了,殿内只剩下宇悠凝重的呼吸声和孝庄婆娑护甲的沙沙声。“姑娘不必拘礼,坐下来说说话吧。”孝庄指了指最末的位子说道。
宇悠惶恐道:“民女不敢,民女站着聆听太皇太后的训示就可以了。”孝庄也没坚持,说道:“随你吧。”
然后又静了好一会儿,宇悠按捺不住,问道:“不知太皇太后单独召见民女所为何事,可是民女言行有失?”孝庄从头到脚细细打量宇悠,弄得宇悠极不自在,之后听孝庄不温不火地问道:“卢兴祖可是你阿玛?”
早在之前福全就已经只会过孝庄,宇悠不知孝庄缘何这么问,只得硬着头皮点头道:“回太皇太后,正是家父。”
第十章 寒灯吹息
孝庄缓缓点头道:“你阿玛虽过逝得早;可朝廷念在他衷心的份上;一直重用你的两位兄长。只是虽待朝廷衷心;可外面风言风语总是不断,说是你阿玛同鳌拜有些交情,现金连你的两位兄长每逢清明冬至还会去鳌拜坟前祭奠,可有此事。”
宇悠心生畏惧,孝庄温和的言语下却是这样一番透骨的话;谈笑间可以嘉许自己阿玛的衷心,同样也可以给自己的阿玛冠上结交逆臣的罪名。事关重大;宇悠不敢胡乱回答;此时此刻;只要答错一句话;便会将自己的家人推向万劫不复。
宇悠再三忖度后方说道:“回太皇太后;民女不过一介女流,慈宁宫不敢过问家父兄长之事。”孝庄说道:“你放心,我今天找你来不是为了兴师问罪的,我只问你,你们卢家同鳌拜究竟有何渊源。”
宇悠定了定心神,说道:“回太皇太后,鳌中……鳌公原有恩于家父,请太皇太后相信,家父生前从未参与过鳌公任何事,家父与鳌大人来往,实则是出于道义。而兄长去鳌公坟前祭拜,也是受家父临终遗训。”
孝庄不言,缓缓举起杯盏喝了口茶。宇悠低着头看不清孝庄的神情,也不知道她无端提起这些事究竟是为何。殿内静了好久,等听到杯盏放回茶几上的声音后方听孝庄说道:“我自然相信你阿玛对朝廷的衷心,可朝堂众臣未必能够全然相信。我不想哪一日二阿哥被众人在背后指着骂‘不衷不孝’,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宇悠有惊又茫然,她连忙跪下说道:“民女恳请太皇太后示下。”孝庄幽幽道:“纳娶逆臣之女实为不忠,不顾江山基业袒护逆臣之女实为不孝。你阿玛虽为忠臣,可人言可谓,若哪一日有人想要离间皇上与裕王爷的兄弟情义,必会以此生事。”
“求太皇太后明鉴,民女向太皇太后保证绝对不会有此事。”宇悠伏地叩首。孝庄质问道:“拿什么来保证,就凭你一介女流吗?”宇悠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孝庄轻咳了几声,又放柔了语气:“姑娘,起来吧。我的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你是通透人,自然明白其中的厉害关系。你要是真心为你阿玛和兄长好,就不该令旁人有机可乘。若是做了裕王福晋,保不准就有人心生嫉妒了。”
眼泪不争气地落下来,孝庄心下有些不忍,走到宇悠身前,亲自将她扶了起来,柔和的声音令宇悠一时间恍惚:“就算你怨恨我狠心,我也不计较了,只希望你能为福全考虑。今天我在此向你保证,我定不会亏了你的。这样聪慧可信的姑娘,我瞧着也喜欢得紧,只可惜与我们爱新觉罗家无缘罢了。”
宇悠的眼中泛起层层薄雾,她咬着唇,拿帕子擦去眼泪,无奈对孝庄屈膝谢恩。孝庄捏了捏她的手心,安慰道:“好姑娘,我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比这更觉得委屈的。这就是皇室,一面冠冕堂皇地断你去路,一面还要极尽仁慈地对你施恩,让你淌着眼泪的时候还要笑着感谢皇恩之浩荡。
慈宁宫的殿门豁然洞开,福全早已等得不耐烦,见宇悠出来了,赶紧迎上去。宇悠未说话,只对着福全淡淡施了一礼,然后拿帕子捂着嘴快步走了。
福全发觉她红着眼睛,想要去追,还未来得及迈步,就被几名小太监拦下了。苏茉尔从里边走出来,对福全说道:“裕王爷,太皇太后宣您进殿。”
“可她……”福全无奈,只好先跟着苏茉尔进去了。福全一踏进殿门,就忙不迭问:“宇悠可是说错话令皇阿奶生气了,孙儿瞧着似乎泪意往往的。要是宇悠说错话惹到皇阿奶生气了,孙儿在这里代她赔不是。”
孝庄面色肃然,紧盯着福全微带惶恐的脸,说道:“福全,你在这儿向老祖宗发誓。打今儿起再也不同那姑娘有任何的往来。”福全心一急,赶紧问:“这是为何,宇悠只不过是说错话了,她头次进宫,说错话也是难免的,难不成老祖宗心里对宇悠本就有成见。”
“放肆,我实话对你说了,卢兴祖同鳌拜有往来,就连那姑娘方才也承认了。你身为亲王,名誉何其重要,若与那姑娘再有纠葛,势必影响你的前途。”孝庄一句话说得福全愣在原地:“原来老祖宗让孙儿带宇悠进宫是这意图,呵呵,我真傻,我真是傻啊。”
孝庄不忍道:“像宇悠这样的聪慧姑娘老祖宗岂会不喜欢,我何其忍心拆散你们,可是你首先该为自己的前途考虑。”孝庄的眼眸红了又退,退了又红,脑海里浮现种种散乱的片段,从前为了某个人的前途,她不是没有对自己狠心过。
苏茉尔踱到福全跟前轻声道:“王爷若不想惹太皇太后生气,就赶紧应下了吧。”福全哪里肯就此作罢,他又对着孝庄求道:“老祖宗,宇悠是宇悠,她阿玛同什么人来往,并不是她已姑娘家能左右的。求老祖宗成全我们,孙儿向老祖宗发誓,必定不会因为宇悠的阿玛而影响到我的。”
孝庄依旧斩钉截铁道:“休要再说,我绝对不会让你冒这个险的。”
正当此时,外边有人通报纳兰明珠求见,孝庄面不改色,苏茉尔却是暗自松了口气,赶紧命小太监引了进来。纳兰明珠仿佛早知道了福全也在,他向孝庄请安之后又向福全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孝庄问道:“纳兰大人专程过来可是有要事?”
“回太皇太后,老臣想同太皇太后求个恩典,犬儿容若已是弱冠之年,老臣有意为犬儿操办婚事,却没有合适的官家千金,所以斗胆求太皇太后亲自指婚。”
孝庄似乎已然忘记福全的存在,她对纳兰明珠说道:“我眼下倒有一位合适的姑娘家,门楣虽不低,只是双亲已故,不知道你是否介意。”
福全的心已是提到了嗓子眼,他紧张地看着孝庄,却不敢贸然阻止,祈祷是自己会错了意。
“还请太皇太后明示。”纳兰明珠说道。孝庄语气如常:“是卢兴祖家的千金,那姑娘我已经瞧过了,品貌端庄,配你家容若也算是郎才女貌了。”纳兰明珠并无一瞬的犹豫,他连着称恩道谢,悄悄倪了倪满脸错愕的福全,纳兰明珠顿觉心虚。
“皇阿奶,你就是这样对孙儿的。”福全大吼一声,夺门而去。孝庄一派从容,对苏茉儿道:“势必命人将二阿哥带回来。”又对纳兰明珠道,“还不快回去操办,那姑娘下个月可就要进门了。”
纳兰明珠施礼后赶紧去了。苏茉儿说道:“柱子就不怕二阿哥怨您么。”孝庄叹了叹道:“舍得也好,舍不得也好,都得作罢。我从前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福全比不得玄烨倔强,他早晚会放下的。”
纳兰明珠一回府就将迎亲的事铜容若说了,容若一听当即反驳:“阿玛怎可随意应下了,阿玛可知那卢小姐是裕王爷早先就许下的人。”
纳兰明珠苦着脸道:“你当阿玛愿意淌这趟浑水,若不是事先得了太皇太后的懿旨,阿玛哪里敢同裕王爷争人。”容若闷闷不语,现下该做的便是同福全解释了。
随后的日子里,容若登门求见了数次,福全都推脱身子不适没有接见。迎亲的日子一日日接近,纳兰明珠怕容若返回,索性把他软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