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柄指向主人的利刃,留它何用。”
初七张了张嘴,正要说点什么,忽然看见一个身影从空中闪过。
“雩风!”他脱口而出,“他已经得手了。”
“糟了!”华月迅速放开他,站起身来,“我们快去阿夜那边!”
他们紧随在雩风身后赶到寂静之间,远远地就看到心魔砺罂咆哮着朝沈夜迎面扑来,与此同时,雩风也一跃而起,手中长剑直指高台上沈夜的后心。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从侧面闪过一道白色的影子,一把将沈夜推离了前后夹击的危险境地。
下一个瞬间,长剑穿过砺罂,深深地刺入矩木核心。
霎时间剑气长吟直冲九霄,光华流转闪耀大地,所有人都停下了争斗,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沈夜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矩木枝上的灵力流动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加快了速度。这是一股,不,两股邪煞非常的力量互相压制纠缠,这两股力量极不稳定,一旦失衡坍塌,足以毁灭整个流月城。
“不,这不是昭明……”他喃喃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邪剑晗光,依靠吸血来增强力量。”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想来是矩木中的神血让它威力大增,才能与砺罂相匹敌。”
沈夜的表情瞬间凝结了,他僵硬地回过头,看见自己此生唯一的弟子站在背后,微微颔首道:“弟子来迟,请师尊恕罪。”
一时间喜悦、愤怒、疑惑、担忧……交织成千言万语堵在心头。
“阿夜,你还不动手。”矩木枝上传来沧溟城主的声音,“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一下把沈夜的思绪又拉回到现实中。他步履沉重地上前,道:“冥蝶之印一旦发动,宿主将被由内而外啃噬一空,连荒魂也无法留下。沧溟,你……”
“所以你就妄想用自己的命来替换我,当真愚蠢至极!”沧溟厉声道,“今日若不是谢衣,你将要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
沈夜深吸一口气,缓缓行礼道:“属下……遵城主令……”
只见他一挥右手,无数亮闪闪的蓝色灵蝶从沧溟体内破茧而出,将被钉在矩木枝上的心魔砺罂连同晗光一起封印其中。
而沧溟的身体,也开始慢慢变得透明。
“属下无能……”高高在上的大祭司终于露出脆弱的表情,徒劳地挽留道,“属下忝居大祭司之位,未尝得一人之真心,未尝守一城之太平,实不值沧溟城主重托……”
“大祭司此言差矣。”沧溟的声音带着空灵的回响,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诸行无常,众生皆苦。大祭司是有心逆天之人,又怎会屈服于尘世之苦呢?有你在此,我便任性一回,先去寻那逍遥自在了。”
沈夜心中一动,伸手抚上沧溟的脸颊:“我会一直在此。”
“嗯……”沧溟的声音几不可闻,“好好活下去,阿夜……”
沈夜抬起头,望着最后一行灵蝶翩然而上,庄重道:“属下恭送沧溟城主。”
灵蝶在城中各处飞舞、盘旋,才最终恋恋不舍地消失在天际。
所到之处的烈山部人无不双膝下跪,行大礼道:“属下恭送沧溟城主。”
☆、夜尽天明(正文完结)
封印之中,晗光发出呜咽之声,汹涌的灵力流渐趋平缓。
然而耀眼的光芒却未见黯淡,光束聚集成闪电,在半空中劈出一个少年的身形。
少年双眉倒竖,抬手便又甩出一记炸雷,怒不可遏道:“区区凡人,也敢觊觎神农之血的力量!若不是吾在剑中拼命压制,此刻方圆百里已然尽无活物!”
“晗光剑灵……”沈夜最先反应过来,“想不到相隔几千年,还能借此得见上古部族,当真令人无限感慨。”
少年打量了他一番,略带惊讶道:“吾也想不到时至今日,竟还有上古部族存活于世……不过,想必也是活得辛苦罢?”
“天道可畏。”沈夜叹道,“本座曾欲逆天而为,可惜最后关头还是功亏一篑。如今只待神血耗尽,树倒城摧,世间便再无我烈山部。”
这时身旁忽然有个声音道:“师尊,虽然弟子并无十分的把握,但烈山部的确仍有一线生机。”
睽违多年,岁月使谢衣褪去了青涩,举手投足间自成一股名士风流。本是久别重逢的感人一幕,对沈夜来说,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当年谢衣的不告而别纵然令他生气,但他也无数次地想过,只要谢衣愿意为自己辩解一句、愿意说一句后悔,他甚至可以既往不咎。然而当他终于在下界找到谢衣时,谢衣对他说:“你我师徒之义早已断绝,旧日种种如川而逝,何必重提。”
已经破碎了的东西,真的还能再回复如初?
“生在何处?”他问道。
“心魔能使族人染上魔气,那么下界人也一样能使族人染上人间烟火,以适应浊气。”
“依靠下界人?”沈夜觉得这个主意实在有点异想天开,“如今烈山部已是俎上鱼肉,任人宰割,还会有人愿意帮助我们?”
“你们的事,我们已经知道了。”人群中又有声音道,“乐某此次正是奉当今皇上圣旨,前来搭救。”
沈夜认出说话之人正是在捐毒有过一面之缘的王师大将,不禁狐疑道:“在捐毒之时你亦被魔气所伤,现在却以德报怨,是何理由?”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流月城百姓自然也是皇上的子民。”乐绍成答道,“你虽然可恶,可城中百姓却是无辜的。乐某既为军人,就该护得一方百姓平安,又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哈哈哈,你说得很好。”沈夜笑道,“本座几乎就要相信了。只可惜人的想法再好,也挡不住现实的残酷。我问你,你在捐毒杀人如麻之时,又可曾想过捐毒百姓的平安?”
“我明白你的意思。”乐绍成道,“天朝虽大,力量虽强,却从不主动挑起战争。但若有人据此认为我们软弱可欺,必会被我们毫不客气地打趴下。我们手中的剑,从来只指向作恶之人。”
“是非善恶,很多时候都只在一线之间。你又凭什么判断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今之形势,孰善孰恶,已一目了然了。”
一席话说得沈夜双拳紧握,有一瞬间乐绍成以为自己几乎就要性命不保。但沈夜沉默了半晌,语气竟然变得温和起来:“乐将军,难怪谢衣会找上你——你们真的很像。只是你出身中原富庶之地,不知天道可畏。以本座之能,倾尽一生尚且无法超越,你灵力低微,又能做些什么?”
“我一个人是做不了什么,但千千万万的人联合在一起,其力量未必不能胜天。”乐绍成答道,“这些随我来的修仙同道,今日起便会在此住下,与你们一道耕织劳作,共同生活。”
“且慢。”一直沉默的剑灵忽然出声道,“乐将军,你的想法是很好,但恐怕过于乐观了。冥蝶之印虽能封印住心魔的灵力,却无法杀死它,只要其魔核仍在,便可随时重生。而神血经此一役,已然过度消耗,最多月余,流月城便将倾覆。”
“我调查过心魔的弱点。”谢衣接过话道,“人间烟火,就是对付心魔最好的武器,只要烈山部人与下界人齐心协力,便不用惧怕心魔重生。只是它若趁机逃回魔域,事情就不太好办了。敢问剑灵前辈,是否有什么方法能够彻底除去心魔?”
“叫吾禺期便好。”剑灵歪着脑袋回答道,“传说远古的司幽上仙有一种劫火,能将一切化为虚无。只可惜自从巫山神女亡故后,司幽上仙便不知所踪……”
“巫山……神女……司幽……上仙……”谢衣忽然捂住脑袋,表情痛苦。
“你怎么了?”禺期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到,我或许……能够找到这种劫火……”
众人顿时惊讶道:“此话当真?”
“有一些事……模模糊糊地……想不起来……”谢衣闭着眼睛,像在头脑里搜寻着什么,“但我知道,下界的故居里,就有我想要的答案。”
“为师相信你。”沈夜最后道,“心魔灵力未复,暂时还回不了魔域。此事宜速战速决,为师就和乐将军在流月城内等你。”
天快亮的时候,众人聚集在寂静之间的高台下,听沈夜宣布流月城几千年来最重大的决定——恢复谢衣破军祭司之位,以及,欢迎流月城的第一批来自下界的客人。
人们起初面面相觑,不知是谁带起了头,与面前的对手握起手来,于是大家纷纷效仿,一双双手越过几千年的隔阂,交叠在一起。
没有人注意,一抹暗影悄悄地走出了人群。
流月城的其他地方都十分安静,只有初七自己的脚步声在回响。华月在他的怀里沉沉睡去,意识模糊中仍兀自发出微弱的梦呓:“谢衣……”
从谢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起,初七就知道了,百年来他不是自己,只是谢衣投下的影子。
前路依然漆黑,然而抬头望去,东方已经开始泛白。
有阳光的地方就有阴影,太阳的升起并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到此完结,另会有两章番外补完。
☆、番外一 归去来兮
一大早,谢衣正在收拾行囊,忽然有人来报:“廉贞大人正在外候着。”
“月姐姐?”谢衣惊讶道,“你身上有伤,怎么不多休息一会?”
“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姐姐长姐姐短的,叫我华月便好。”华月嗔怪道,“盼了一百年才把你盼回来,这么一会儿你又要走。”
谢衣微微一愣:“对不起……华月,其实我……”
华月笑了笑,接口道:“其实有时候,我宁愿你永远都不要回来——回到这个牢笼里。但你终究没有食言,谢衣,我以你为傲。”
谢衣摇了摇头,面露凝重道:“不知为何,百年之前有段时间,我的记忆十分模糊。这些年游历人间,虽也怡然自得,却总是疑心自己忘记了重要之人、重要之事。直到最近,才断断续续地想起来一些。”
“那你是否还记得,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学偃术?”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秋日的阳光透过清晨的薄雾,将屋内染成一片金黄,像极了他们初见的那天。
“为了……让族人过得好一些……”谢衣轻声答道。
华月点头道:“这正是我认识的谢衣,分毫未改。”
“谢谢你,华月。”谢衣看向她的眼睛,目光清澈如水。
二人沉默了一会,华月清了清嗓子道:“其实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待到此间事了,你都有些什么打算?”
“这些年我去过许多地方,看得越多,便愈加感受到天地之辽远、万物之精妙,余毕生所学,竟不足其万一。”谢衣朝窗外望去,仿佛一直望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所以,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多走一走、多看一看、多帮一帮需要帮助的人。我想,这大概就是生命虽然短暂,却叫人神往、叫人敬畏的原因吧。”
“当年我送你下界,本是无奈之举,却不料那才是属于你的一番天地。”华月轻声道,“从今往后,但愿烈山部不再是束缚你的枷锁,而会成为你坚强的后盾。”
“百年来每逢月圆,思及故乡,欲归不得,都心如刀绞,又谈何枷锁。”谢衣道,“倒是那个名叫初七之人,这么多年,他都作为我的影子而活,只怕我会成了他的枷锁。”
“你见过他了?”华月略微惊讶道,“初七就是初七,不是任何人的影子。但是你和他之间,确实存在着不可思议的联系。正因为如此,人生才趣味无穷,不是么?”
谢衣爽朗地笑了起来。
“还有一件事。”他最后道,“我问过禺期前辈,这枚指环,正是神剑昭明的碎片之一。而昭明与晗光同出一脉,其碎片才会与晗光产生共鸣。只是其他碎片散落何处,已无人知晓。想来那昭明强横一时,却还是强极则辱,刚者易折。”
然而华月却道:“世事无常,谁又说得准。这指环便由你带了去,或许昭明有朝一日会重见天日,也未可知。”
是日天高云淡,清风徐来。人生就是一场旅途,无论是归于下界,抑或归于流月,最终都会归于同一片天地间。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二 人间烟火
“为何没跟谢衣一起走?”见到华月,初七的第一句话就这么问道。
“流月城里还有很多我想做的事,为何要走?”
“是为了和下界人的盟约?”初七道,“烈山部数千年来都对浊气束手无策,那乐绍成何德何能,你当真相信他?”
“我带你去个地方,你看了就明白了。”华月神秘道,“不过你得先把刀放下——咦?”
她忽然想起初七的刀好像已经被她折断了。此刻他腰间挂着的,赫然已不是原来那一把。
“此刀是我多年随身之物,从今日起,便依你的心意去挥动它吧。”谢衣来找他的时候,把长刀递到他手上道。
只见刀身清辉流转,凝气成霜,刀背上,铭有错金“邀月”二字。
“我的……心意……”
“邀月……”华月喃喃道,“当年,谢衣正是用这把刀救了阿夜的命,亦是用这把刀与阿夜决裂……”
“刀剑再锋利,不过是听命于人。而人心,才是最可怕的无形之刃。”初七将长刀归于鞘中,“沈夜若不是小看了人心,又何至于落得与傀儡为伍。”
“这不能都怪阿夜,整个烈山部,又有几人懂人心。”华月摇头道,“我们走吧。”
他们来到的,是一片金灿灿的牧场。
此处四面环山,水草丰美,是绝好的越冬地。白云在苍茫的蓝天上翻卷,仿佛伸手就能触摸到。辽阔的草场上,已有不少毡房错落有致地分布着,不远处,成群的牛羊悠闲地吃着草,在夕阳的余晖里投下长长的影子。
“阿爹好。”华月走近一户人家,向主人问候道,“我二人行路至此,天色已晚,不知是否方便借宿一宿?”
“好说,好说。”那老汉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官话道,“外头冷,先进来。”
不一会儿,两人就被安排在暖烘烘的炉火旁坐下了,面前还摆上了热腾腾的奶茶。
初七的心里犯起了嘀咕,他从未喝过这种东西,不知道华月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此刻女主人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他也只好端起碗喝了一口。
细腻绵绸的感觉顺着喉咙滑下,使全身由内而外腾起一股暖意。只一口,仿佛与生俱来的空虚和不安都被填满,代之以从未有过的充实。
这时从门外走进一个中年妇女,与女主人叽里咕噜地交谈了几句,女主人面带歉意地朝他们笑笑,便随她一起走出了毡房。
华月立刻拉起初七,也跟在后面溜了出去。
只见几个人在门外围成一圈,一只羊趴在中间的草地上,咩咩地叫唤着。
初七正疑心它是不是生病了,却在人缝中瞧见,一只小羊羔正从它的体内探出头来!
几只手抓住了小羊羔,帮助它从母体内挣脱。整个过程揪心而漫长,当小羊终于被完全娩出,宣告着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人们都不由得发出了一阵欢呼。
母羊温柔地舔着自己的孩子,看着它在自己身下吮吸乳汁。它将要学着怎样做一个母亲,而它的孩子,将学着怎样在这个世上生存。
“看啊,它们多可爱。”华月不禁笑逐颜开,“虽说生死轮回、枯荣流转,世间没有永生不灭的事物。但无论何时,新生命的到来,总是这般令人欢喜。”
初七抬起右手,上面仍然残留着华月眼泪的触感。生命就是一场无法停下脚步的旅途,在不断的相遇和别离中,究竟是死者抛下了生者,还是生者抛下了死者?
“其实谢衣没有必要去研究什么偃甲人。”初七道,“正因为生命短暂,所以快乐与悲伤都不过短短一瞬。相较之下,历久不变的偃甲反倒被孤零零地遗忘在时光中,成了怪物。”
华月愣了一愣。在谢衣身上,又发生过什么样的变化,才使他拾起了失落的百年光阴?
“如果有一个机会……”她迟疑道,“让我们成为和他们一样灵力低微、寿数短暂的凡人……只能在世上活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