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看见一个只有半尺高的自己,在偃甲蛋中沉睡着。仿佛突然被吵醒,小人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睁开眼睛,从底座上走了下来!
小人做了个鬼脸,便蹒跚着向床榻上的初七走去。于近处细细打量,初七发现,这个偃甲人的做工极其精致,绿色的上衣得体合身,袖口还绣有矩木枝的纹样,乌黑的发辫整齐地束在脑后,随着步伐左右晃动。
它一直走到初七面前,踮起脚,伸出手,拨开贴在他脸颊上的湿发,轻轻抚摸着右眼下泪滴状的魔纹。
四肢灵巧有力,就连指尖的皮肤也和常人一般富有弹性。总之,它除了小了一圈外,所有的一切都与常人无异。
“虽然在我看来,他造的偃甲,已经和活物差不许多了。”华月道,“这个偃甲小人原本还能说话,只可惜年代久远,总有灵力耗尽,无法动弹的一天。”
初七怔怔地看着这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忽然抬起手。
“续加灵力……”华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语句都开始结巴起来,“你……你居然能轻而易举地突破磁力屏障……”
“巧合而已,莫要多想。”初七平静道,“我也只能注入少量灵力,再多怕是要烧坏部件。不过让它开口说话,应该是足够了。”
只见偃甲人转过身,面对着华月开口了:“月姐姐,这次试验的偃甲人又失败了。看来以人力创制生命这条路,怎么也走不通呢。千年万年,世人始终都要饱经生死之苦……”
熟悉的声音,带着悲天悯人的力量。习惯于在黑夜中生存的人,总是害怕被太阳灼伤,只有走出黑夜,真正沐浴在阳光下的时候,才能切实感受到,被光明和温暖包围的感觉是怎样一种美好。
偃甲人顿了顿,又道:“其实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的人的孤独和痛苦。一想到如果我死了,师尊和月姐姐该如何伤心痛苦,便不由得也从心底害怕起来。月姐姐,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我多希望有个偃甲,把我对你和师尊的记忆保存起来,一直陪伴在你们身边……”
声音渐渐地小下去,有冰凉的液滴落在初七手心里。他疑惑地抬起头,正对上华月满是泪痕的脸。
华月来到地面上的时候,月亮已经西沉得快要看不见了,却见几个女祭司还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好不热闹。
“这么晚了还不去休息?”她问道。
大家顿时安静下来,红着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其中一人鼓起勇气道:“廉贞大人,今个是下界的乞巧节,姐妹们正在斗巧呢。传说胜出的人可以得到月神娘娘和织女娘娘的保佑,找到好姻缘。”
原来是这样,难怪在长安城中,也是家家户户深夜未眠。
“廉贞大人要不要……也一起加入我们?”方才出声的姑娘迟疑着问道。
华月笑着点头道:“那我便来许个愿吧。”
这时节,长安城里的夜风刚带了如水的凉意,到了北疆之地,却已是如冰冻的刀锋一般。要不了多久,这里又将重新被皑皑白雪所覆盖,迎来又一个漫长的冬天。
他们唯一能与下界人共享的,也只有头顶上的这片星空了。
这时忽然有人问道:“听说破军大人回来了,是真的么?”
人群又一次安静下来,所有的眼睛一齐看向了华月。
“破军已在下界奔波百年,是时候歇歇了。”华月道,“别总想着会有救世主出现,自己的愿望,只有靠自己去实现。”
不远处的草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像是落在地上的星星,对着天空眨眼睛。
“监视偃甲!”华月惊道,“该来的总要来,只愿大家想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要在浩翰星河中迷失了方向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
☆、沧海飞尘
流月城正面临着有史以来最大的危机。
沈夜的两条眉毛都快拧到了一起,从他们在捐毒投下矩木枝算起,才过了不到两个月时间,下界人竟已经追查到流月城头上。族中仍有一部分人尚未感染魔气,龙兵屿也只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荒岛,留给他的时间却已经快到头了。
“伏羲结界是否能阻挡他们一阵子?”华月问道。
沈夜摇了摇头:“倘若神剑昭明真的在他们手中,伏羲结界便随时有可能被攻破。华月,你去召集祭司们守在城内各处,如有万一,尽量拖延时间。”
华月叹了口气:“你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这个时候,你仍要与本座置气?”
“谢衣之事,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华月转过身道,“但我仍会以流月城廉贞祭司的身份面对一切。阿夜,这一次,也请你不要再逃避了。”
“为何你不开口让她留下?”瞳问道。
“天意从来高难问。这世上终有一些人、一些事,是本座无法掌控的。”沈夜轻叹道,“初七怎么样了?”
“已无大碍,幸好无厌伽蓝的清气还算丰沛,多少能起到些效用。”
“那就好。”沈夜松了口气,“知交零落至此,也幸好还有一个人永远不会背叛本座。”
他接着吩咐道:“你去把雩风找来,本座有要事与你们相商。”
“尊上可是已有绝处逢生之法?”
“伏羲是上古三皇之一,他的结界,自然也只有三皇圣物才能破除。因此下界人想要在短时间内破界成功,就必须使用神剑昭明。只要我们能赶在他们之前用昭明除掉心魔,流月城或可有一线生机。”
“你想一个人扛下所有罪责,换取下界人对族人的谅解?”瞳问道。
长安城依旧熙熙攘攘,人流如织,只是这几日平白多出了许多修仙门派的身影。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早市的茶摊上,捻着胡须的老者对身边的白衣男子咕哝道,“上一次长安城里聚集这么多修仙门派,还是二十年前天下大乱的时候。眼下这太平日子可是过一天少一天喽……唉!”
白衣男子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微臣参见陛下!”一大早,乐绍成便风风火火地进宫了,“恳请陛下恩准微臣用晗光一试!”
“乐爱卿,朕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流月城结界乃是伏羲所设,非寻常金刚玉石可比。”圣元帝扶着额头道,“更遑论晗光深具邪性,力道越强,对持剑者的伤害就越大。用它破结界,和让你去送死有什么区别?”
“可是百草谷的墨者也说了,晗光的威力已经很接近上古三皇圣物,并非没有成功的可能啊。”
“朕已下令遍寻洞灵源青崖先生、天墉城黛殊真人二位长老,此事并非没有回转之地,爱卿何须如此冲动……”
“若是寻不到二人,我们就要这样一直等下去吗?更何况即便三位长老联手破界,也只有五成的把握。若是失败,不一样也有性命之虞?”乐绍成难掩激动,“军中将士和捐毒百姓相互烹食、遍地骨肉残渣的惨状,每晚都出现在微臣的梦中……”
正在这时,有侍者来报:“启禀陛下,清和长老求见。”
“快请!”
气氛更加紧张起来。清和真人已多日未有回音,以他的消息灵通程度,若是此番寻觅未果,恐怕就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了。
圣元帝迫不及待地问道:“可有二人踪迹?”
清和真人摇了摇头,圣元帝脸上的光暗了下去,乐绍成再次恳求道:“陛下,还是让微臣……”
“乐将军稍安勿躁。”清和真人道,“山人虽未寻得二位长老,却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女娲补天所用的五色石。若使用偃甲引爆,当可动摇伏羲结界。”
“哈哈哈哈!”圣元帝顿时转忧为喜,笑道,“清和啊清和,可真有你的,竟能得到三皇圣物!真乃天助我也!事不宜迟,朕这就令工匠去造偃甲。”
“陛下且慢。”清和真人道,“建造偃甲一事,山人已有最稳妥的人选。只是在此之前,山人想请陛下和乐将军先听一个故事。”
从神殿到寂静之间这条路,沈夜每天都要走上一回,不知不觉,就已经走了一百年。
而今天,将是他最后一次踏上这条路。
就在片刻之前,消息传来,伏羲结界已被攻破。
人总是要到失去的时候才懂得珍惜,善驭灵力、寿数长久的烈山部人,从未像现在这般感受到生命的短暂易逝,也从未像现在这般强烈地渴求着活下去。然而盛极必衰、枯荣流转,在浩瀚天道面前,凡人的力量再强大,也渺小如一粒尘埃。
身为大祭司的儿子,沈夜没有朋友。
他住在高高的神殿里,每天都要练很难学的法术。寂寞的时候,他就和小花说话,和小鸟说话。
有一天,他认识了一个奇怪的女孩。她会很多神奇的法术,看得他一愣一愣的。
女孩名叫沧溟,是城主的女儿。她也没有朋友,她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练法术了。
“要是爹爹不是大祭司该多好。”他抱怨道,“别人家的孩子就不用学法术。”
“不学无术,该如何保护重要之人?”她问道。
沈夜的抱怨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铺天盖地的法术就填满了他生活中的每一寸空隙,失败、重来、再失败、再重来……
因为沧溟得了绝症,他们尝遍了各种上古秘术,都治不好她。
后来,大祭司提出,可以尝试借神血之力救治沧溟,为此,他决定献出自己的两个孩子作为试验品。
沈夜带着妹妹沈曦仓皇逃跑,但很快就被捉了回来,强行送进了矩木核心。
兄妹俩同根不同命,神血灼烧庇佑了沈夜,却摧毁了沈曦的身体和记忆。
大祭司的目光落在劫后余生的沈夜身上,缓缓宣布:“从今日起,你便是大祭司之位的继承人。”
就这样,沈夜踏上了一条孤独之路。
他越来越强,学尽了流月城最高深的术法。可是沧溟和小曦,再也回不到当初的模样。
“阿夜,你为何不肯驱逐心魔?”
“请沧溟城主见谅。只是时间紧迫,除却感染魔气、举族迁往下界,实在别无他法挽救我烈山部。”
“这么说,即便我反对,你也打定了主意要与心魔结盟?”
“属下心意已决。”
“阿夜,你须知道,逆天而为,将付出常人无法想象的代价。你当真不会后悔?”
“所有罪孽,将由属下一力承担,请沧溟城主成全。”
“既然如此,作为交换,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城主请说。”
“以我为祭,施下冥蝶之印。”
“这!沧溟城主何故如此!”
“大祭司连这点代价都无法承受,还谈何逆天?”
“猜疑、背叛、刀刃相向、阳奉阴违……沧溟,原来这就是我要付出的代价……”沈夜咬着牙道,“可是为什么我付出了这一切,却还是无法保护重要之人……”
“呵呵呵呵呵呵呵……”矩木中飘出一团黑乎乎的影子,狞笑道,“人心就是这样贪得无厌,大祭司一心为他们着想,可他们一点都不领情呢。倒不如让他们都做了我的盘中美餐,作为交换,我愿赐予大祭司永生不灭的寿命,如何呀?”
“呵。这世上,当真有永生不灭这回事?”
“如何没有?以我魔族的强大力量,足以与天地同在,与日月同辉。”
“真是不错的想法。”沈夜冷冰冰道,“只可惜,你马上就要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止戈为武
作者有话要说:【醒目】本章剧情节奏三倍速,下一章正文完结。
从结界的细小裂缝中,各修仙门派鱼贯而入。
瞳一眼就看出为首的戎装男子腰间的佩剑不俗,与此同时他手中的指环竟开始微微震动,便朝初七和雩风做了个手势,三人遂兵分三路朝神剑包抄。
瞳走了没几步,就被人拦住了。
“华月让你来拦我的?真是螳臂挡车,不自量力。”他不以为然道,“离珠,你的实力还没有我做的傀儡强。”
“平时的我,确实无法拦住你,但是如果像这样呢?”她说着,周身便有紫黑色的雾气开始萦绕,背部隆起,竟渐渐生长出巨大的双翼来。
“你疯了?”瞳的语气终于出现了波动,“我早就告诉过你,万不可轻易使用魔蛊。以你的法术修为,根本无法承受魔气和蛊虫的双重反噬!”
“只要能……阻止你……就够了……”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瞳冷下脸来,指着前方道,“只有那柄剑能够杀死心魔,拯救族人。现在大祭司正独自一人与心魔周旋,你再拖延下去,便是流月城的罪人。”
“为什么……不能向下界人解释清楚……而非要……彼此争斗……”
“他们凭什么相信我们?”瞳冷笑道,“你若再不让开,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他的手摸上眼罩,离珠暗暗握紧了手中的秘密武器,脚下却没有挪动一步。
“你确实让我吃惊,所以能有这样的死法,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说完,瞳取下了眼罩。
他看见一只血红的妖瞳,在镜子里瞪着自己。
这镜子不同于一般铜镜,而是在玻璃后镀了一层银。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看过自己的脸,那样苍白可怖,眼中血丝根根分明。灵力接触到镜面,又源源不断地被反射回来。
“铛”的一声,镜子成灰散去,紧接着开始化成灰的,还有两人的身体。
恍惚间,离珠仿佛看见自己朝思暮想的人正迎面走来,和以前一样嘴角含笑,右眼上的单片眼镜多么适合他,看起来成熟又稳重。是因为自己死了,所以见到谢前辈了么?这样看来,“死”也不是一件多么坏的事啊……
啊,不行。她忽然捂住自己的脸,这副丑陋的样貌,怎么能被谢前辈看到。还有,自己死了之后,流月城中还有没有人会记得谢前辈?还有还有,谢前辈送给自己的最后一件偃甲,也……
“唉……”她最后叹了口气道,“对不起……谢……前……辈……”
初七第一个接近目标,就在他快要得手的时候,一道光芒将他反弹了回去。他迅速稳住身形,看见华月出现在面前。
“想不到,这场争斗还是无法避免。”华月摇着头道。
初七一言不发,将长刀立在身前。
华月的音律攻击无质无形、变幻莫测,然而初七的速度比声音更快,轻易就捕捉到了源头的阵眼所在。他一边灵活地躲开攻击,一边寻找着破绽,机会一出现,眨眼间他的长刀就指向了华月的咽喉。
“你输了。”他简单地说。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可是初七没有动。
“你别以为现在放过我,我也一样会放过你。”华月补充道。
话音刚落,她就被仰面击倒在地,紧接着左肩上传来剧痛——初七用长刀穿透了她的肩膀,将她钉在地面上,然后转身离开。
他没走几步,就猝不及防地被人从背后扑倒,二人一齐滚下了高高的石阶。
他仰面躺在枯草丛中,反被华月用刀架住脖子。她的脸上、肩上、手上,全都沾满了血。原来她直接用手握住刀刃将它拔出,然后又追了上来。鲜血从她的左肩一滴滴落下,滴在他的右脸上。
“难道沈夜没有教过你,永远不要背对着敌人?”
“我从来无意与你为敌,却不知你为何处处针对我。”他皱着眉道。
“你该不会以为,夺取昭明送到沈夜面前,就算完成了任务?哈,别天真了。”华月冷笑道,“沈夜的下一个命令,便是让你用昭明将他同砺罂一道钉死在矩木上。你是照做还是不照做?”
初七睁大眼睛,漆黑的瞳仁中映出染血的利刃。
沈夜将这把刀送给他的时候,曾对他说:“我希望,这把刀永远不会有指向我的那一天——本座唯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叛。”
而他也立下誓言,甘愿侍奉主人左右,成为主人的利剑与护盾,绝对不会背叛主人。多年来,这几乎已成为他生存的全部意义。
然而,与主人兵刃相向的这一天,最终还是来到了?
“你杀了我吧。”他对华月说。
华月手中忽然发力,只听“咣当”一响,长刀应声而断。
“一柄指向主人的利刃,留它何用。”
初七张了张嘴,正要说点什么,忽然看见一个身影从空中闪过。
“雩风!”他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