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们别无选择!这唯一的一条路,如果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它行不通呢?”
“因为一旦抛弃了身为‘人’的底线,便不再可能作为‘人’而活下去。看看瞳手中的那些傀儡,难道那样会比死了更好?”
“怎么会……”离珠捂住胸口,痛苦地皱起眉头,“廉贞大人,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也变成那副模样,拜托您亲手杀了我。”
真是个傻姑娘,华月看着她,忽然于心不忍。人最宝贵的是生命,能让人用生命去换取也在所不惜的事物,那又该有多宝贵呢?她放缓了语气道:“你有一点没说错,谢衣不会丢下流月城。虽然也许没有人能够阻止它走向毁灭,但直到最后一刻,谢衣都在以他的方式,守护着我们。”
离珠的眼睛亮了亮,肩头的偃甲鸟伸出毛茸茸的脑袋,轻轻蹭着她的脖子。
清和真人已不是第一次进入圣元帝的离宫别苑,此处虽不及长安城热闹繁华,却自有一番钟灵毓秀。池里的荷花开得正浓,亭台楼阁倒映在深深浅浅的绿中,不失为炎炎夏日里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好去处。
圣元帝一见他就道:“清和啊,你可算来了,快来陪朕对弈一局。朕好久没与人过过招了,早就手痒了。”
恼人的蝉鸣随着对弈开始而远去,方寸棋盘即是天地,在棋子落下的清脆撞击声中,有微风入室,吹醒了头脑。近来西域又值多事之秋,对满心烦闷的圣元帝来说,借着下棋说说心里话,或许比下棋本身更加重要。
“乐绍成怎么样了?”圣元帝问道。
“回陛下,乐将军遭魔气缠身,伤及情志以致气血失调。”清和真人回答道,“所幸魔气并未侵蚀心脉,只要静心安神,休养一段时日便可恢复。”
圣元帝的神色稍稍缓和:“如此可谓不幸中的万幸了。这次的事情可不简单,若当真是魔族来犯,少不得又得生灵涂炭了。”
然而清和真人却道:“陛下,山人以为现在就下魔族来犯的结论还为时尚早。此次乐将军的遭遇,细细想来,至少有两处疑点。”
“哦?此话怎讲?”
“其一在于乐将军从捐毒大将兀火罗手中得来的那柄剑。若非此剑之功,即便乐将军能活着回到京城,此刻也早已丧失神智,形容癫狂。”
“看来乐卿是塞翁失马,倒得了柄护主的神剑?”圣元帝略带惊奇地扬了扬眉。
清和真人摇头道:“山人先前曾仔细看过那柄剑,那根本不是什么护主的神剑,而是一柄不折不扣的嗜血邪剑!”
“什么!”圣元帝拍案而起,“邪剑护主,这倒是奇了!”
清和真人继续道:“此剑邪煞,若长时间与之接触,恐将折损寿命。然而这股邪煞之力,却正好克制了魔气侵蚀,救了乐将军一命。”
“早就听说捐毒历来有些神鬼之说流传,邪门得很,看来传言也并非全是空穴来风……”圣元帝自言自语道,“那这其二又是什么?”
“其二就是,乐将军曾提到,从浑邪王踪迹消失的地宫里出现了三个可疑的黑衣人。”
圣元帝推断道:“那些黑衣人身上都带着魔气,捐毒城内异变也多半是出自他们之手。而且他们法术高超,刀枪不入,很有可能正是魔族中人。”
“那便奇怪了。乐将军说过,捐毒地宫入口处设有精巧的机关,为何他们竟能轻而易举地进入而不损坏机关?”
“也许捐毒和魔族勾结,然后又为了什么事翻脸?于是魔族趁乱痛下杀手。”圣元帝猜测道。
清和真人否定道:“即便他们不出手,我方取胜也只是时间问题,他们又何必急着暴露自己?”
“你是说,他们并不知道捐毒正在发生战争,他们并非捐毒的盟友,却熟知捐毒地宫机关的开启方法?”
“陛下圣明,正是如此。”
“他们和捐毒一定在别的什么地方有渊源……捐毒与我国和西域诸国一直有通商往来,如果捐毒人和魔族有渊源,怎么可能这么多年从未有过异常?”圣元帝苦苦思索着,“难道,他们并不是魔族,而是捐毒信奉的神族后裔……”
他忽然醒悟道:“乐绍成曾说,散发着魔气的枝条是从北天飞来?朕依稀记得,就在离捐毒不远的北疆上空,就存在着传说中的神族后裔……”
清和真人点头道:“正如陛下所说,在北疆的雪原,日落后可在天宇中见到两轮圆月,山人也曾有幸亲眼目睹此番奇景。其中一轮便是传说中上古神裔的住所,名唤‘流月城’。”
听了清和真人的一番推断,圣元帝心里已经有了底,便吩咐道:“捐毒异变,想必早就惊动了各修仙门派。朕即刻下一道手谕,指望合各方之力,能查清事情的真相,使二十年前的祸事免于重演……清和,其中跑腿和游说诸事,朕就交给你了。”
“请陛下放心,各修仙门派多以惩恶扬善、兼济苍生为己任,决不会坐视邪魔歪道为祸世间。”
“唉,清和……”圣元帝叹道,“世间万事,是非善恶谁又说得清。邪剑走了正道,神裔却入了歧途,黑白颠倒如斯,岂非正是天意?”
“陛下此言差矣,黑白从未颠倒,而是相伴相随,此消彼长。就如这方寸棋盘,是黑子赢,还是白子赢,往往不过心头的一着之差。”
作者有话要说:
☆、宁为玉碎
“启禀紫微尊上,属下在一册上古残简中,找到了有关神剑昭明的记载。昭明乃是天皇伏羲下令所铸神剑,具大异能,可斩断世间一切灵力流动。”这一日,瞳来到大祭司殿,汇报着他的重要发现。
“很好。”沈夜赞道,“这便是谢衣西行的目的——用它来对付砺罂。”
“应是这样无差。”瞳点头道,“可是据简中记载,昭明早已崩裂损毁,不复神剑之形。而尊上所见之物,却是完好无损的。”
沈夜敛紧了眉头道:“适才风琊来报,此剑隐含凶邪之气,在下界被视为不详。虽对魔气有些许抑制作用,却似乎不该是上古神剑应有之貌。”
“会不会有这种可能:神剑昭明尚未拼合完成,故而力量未足,需抽取持剑者的精气灵力,才得了邪剑之名?”瞳猜测道,“若是这样,昭明缺少的那部分,就只能是……”
他的目光落在了沈夜手中的指环上。
“是也不是,光靠猜是猜不出来的。”沈夜道,“你去告诉风琊:夺剑。”
“请恕属下多句嘴。”瞳质疑道,“风琊一向自大狂妄,又因尊上未收他为徒而心怀不满。这样重要的事交给他一个人去做,是否略有不妥?”
“无妨,本座自有安排。”
“是,属下明白。”
待瞳领命而去,沈夜方才低声嘱咐起悄无声息出现在脚边的黑衣男子:“初七,听到刚才的对话了?你去暗中盯着风琊,若他敢耍什么花招……”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是,主人。”
四周安静下来,房间里又只剩下了沈夜一个人。
“拥有上古之威,自然也该付出相应的代价……只可惜一旦碎裂,就再难回复如初。”他摩挲着指环,自言自语道。
中原的风土与北疆很不一样,即使是夜晚,也能美得让人心醉。夕阳带走了白日的暑气,璀璨的银河如白练一般横跨天穹,点点星光洒落在草丛中,便化作流萤飞舞。如此美景,却有人无心欣赏,一袭黑衣将他融化在夜色中,朝着长安城踽踽独行。
忽然一个女子拦住了去路,喝止道:“站住!你现在去,等于是送死。风琊已经设好了圈套,等着你上钩。”
“抱歉,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完成主人的命令。让开。”他答道。
她摇了摇头:“从小到大,我都纵容着你的任性,可终究还是害了你。这一次,我决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那么……”他亮出手中的长刀,“得罪了。”
可是她却丝毫未动:“我不想和你做无谓的争斗。我知道你若完不成任务,沈夜也不会放过你。所以,你留在这,我去。”
话音未落,他已瞬移至她身边,然而手中抓住的,只有散落在夜空中的叹息——原来方才与他说话的,只是一个幻影。此刻她恐怕早已在长安城的某处,孤身与风琊周旋着。
“贪狼大人,我们还要在这等多久?大祭司要是知道了,一定不会放过我们的!我看我们还是……”
“蠢材!”风琊劈手打了手下一个耳光,“这次沈夜明里是要夺剑,暗里根本就是要找个借口干掉老子!你们是没看到,那柄剑有多么邪门,老子可不想像明川那样死得不明不白的。幸好我多留了个心眼,将计就计……”
“报……报告贪狼大人!”之前出去打探消息的手下匆匆赶回道,“来了。”
众人顿时为之一振,喜道:“大人果真料事如神,这回定叫他有去无回!”
“慢着。”风琊忽然道,“真如姜伯劳所说,是个脸戴面具的黑衣人?”
“不……是,是廉贞大人!”
姜伯劳还未来得及做出一个惊讶的表情,就已经被风琊掐住了脖子。
“好,很好。”他恶狠狠道,“原来你和雩风联合起来骗我,说什么良禽择木而栖,连华月都和沈夜决裂了。我就奇怪,百年前谢衣的事都没能让她和沈夜决裂,现在又是唱得哪一出?”
“不……我没……没有……骗……”姜伯劳挣扎道。
“放心,我不会这么快杀了你。想必华月早就看穿了我的陷阱,我得留着你的命对付她。”
长安城的大街上空无一人,可是街道两旁,却家家灯火通明。不时有女子的嬉笑声从院落中传出,似一缕清风,追随着天上的一弯朗月而去。
什么时候,流月城的女子也能像她们一样,在夏夜里吟风赏月……
华月不由得将潜行的脚步放得更轻。
“廉贞大人,别来无恙啊。”风琊忽然出现道。
“看贪狼大人这么悠闲,想是大祭司交代的事已经办妥了?”
“不瞒你说,还真是遇上点小麻烦。”风琊冷笑了两声道,“多亏了姜伯劳前来通报,说大祭司派了廉贞大人协助在下。我可是兴奋得老早就在路口候着了呢。”
“姜伯劳!”华月变了脸色道,“他在哪里?你把他怎么了?”
“你一个人来的?”风琊机敏地望望四周,惊讶道,“大祭司当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那你听好了,大祭司要的那柄剑就在那边的宅子里,咱们一手交剑,一手交人。”
高高的围墙里,也依稀传出女子与孩童的逗乐声,全然不知门外此刻危机四伏。
“还在犹豫什么,廉贞大人?姜伯劳可是跟随你多年忠心耿耿的手下,难道在你心中还比不上素不相识的下界人?”风琊警告道,“我数到三,一——二——呃!”
几瓣槐花轻盈地飘下,风琊瞪大眼睛看着从自己胸前穿出的利刃,缓缓回头——一个脸戴面具的黑衣人出现在他身后,透出比刀锋还要冷的寒意。
“原来……是你……”风琊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道,“以为这样就能结束一切,哼哼,太天真了。”
只见他朝天空伸出双手,吟诵道:“献上饱含忠诚的热血,与九天之上的黑暗之神缔结誓约,愿赤红之月君临世间,点亮绝命的灯火!”
乌云遮住了明月,紫黑色的气息在他的双手间聚集,血肉之躯开始变化,他的双手越变越大,直到膨胀成巨大的镰刀状。
“横竖都是死,你们就陪着老子一起下地狱吧!”完成魔化的风琊吼道。
华月正要动手,却被初七一把按住了。
“催动魔气,非死即残,勿轻举妄动。”
“那该怎么——”她忽然住了口,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具从初七的脸上碎裂,右眼下的魔纹开始延伸,长发在风中飘散。
“你太碍事,快退开!”初七的手指在刀刃上擦出光芒,喝道。
她只来得及施展一个瞬华之胄,初七已然一刀斩下,刀光顿时吞没了两个交战的身影。
她几乎忘了自己在做什么,身在何地,只是失了神一般向前冲去,忽然被人拉住了,姜伯劳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廉贞大人,太危险了,您不能去!”
“不……不……”她无力地喃喃道。
光芒散去,二人相对而立,初七的长刀再一次贯穿了风琊,刀刃上鲜血淋漓,风琊的一双大鳌牢牢钳制住初七,鳌上的尖刺割开衣料与肌肤,深深嵌入血肉。
“可恶……就差一点……为什么……又是谢衣……”风琊最后吐出几个字,便渐渐化作烟尘。
华月立即上前,轻轻扶住初七,唯恐他也会在手里崩碎了似的。她试着探了探他的鼻息,才悄悄松下口气来。
方才的动静早已引起下界人的注意,华月连忙布下幻术,而后对剩下的几个人道:“此地不宜久留,先离开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在水一方
流月城巨门祭司雩风,这辈子最得意的有两件事:其一是自己高贵的血统,其二是自己华丽的容貌;最忿恨的也有两件事:其一是老城主没有传位给同胞兄弟,而是传位给了身患重病的女儿,其二是沈夜一个外人,居然手握流月城的大权,甚至连自己也不得不低声下气地向他行礼。
不过沈夜这些年气数也是大不如前了,除了瞳和华月,几个高阶祭司都各怀鬼胎,干着阳奉阴违的勾当。所以当他听到姜伯劳感慨,居然华月也会与沈夜争吵的时候,立刻敏锐地意识到,机会来了。
姜伯劳一直向他抱怨沈夜身边有个神秘的黑衣傀儡,若是能除掉他,沈夜就再无可用之人。为此他拉拢了与沈夜素有嫌隙的风琊作同盟,并承诺若是自己当上城主,就让风琊做大祭司。
可是事情的发展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风琊身死,华月却亲自带着浑身血污的黑衣傀儡突然造访无厌伽蓝。更要命的是,这个黑衣傀儡不是别人,正是已经失踪百年,传闻早已死于沈夜之手的破军祭司谢衣!
华月看他的眼神几乎要喷出火来,但最终保持了难能可贵的沉默,因为姜伯劳也参与其中,所有人都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任何人都不可在流月城妄议此事。若是谢衣还活着的事传到砺罂耳朵里,所有人都吃不了兜着走。”华月警告道。
“这个我自然明白。”雩风憋着股气道,“我答应帮你救活谢衣,可你总该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华月一走进房间,就感到了直射而来的两道视线,虽有防备,却无威胁,只是静静地停驻在她的身上。魔气催发起来容易,想要平息却是难上加难。在清气的萦绕下,初七的形貌已恢复正常,伤口也快速愈合,但从苍白的脸色和额上细密的汗珠可以看出,此刻他正承受着魔气反噬的痛苦。
“我们……是同类。”他忽然轻声道。
“既然你知道,为何还要救我?”
“因为你在白费力气。”初七皱起眉头,“你还是回到主人身边去吧,我不是你想救的人。”
“不管你承不承认,我都是十一年来看着你长大的人。”华月一步步走近他,“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说,你学法术,是为了让大家过得好一些。如今斗转星移、世事变迁,初七,我只想问你一句,你的心也变了么?”
心……是什么?
是谢衣留下的那抹绿色的幻影?
是徘徊在头脑中挥之不去的执念?
是门外石板上刻下的“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还是人的七情六欲、善恶是非?
初七摸摸胸口,在每个人的胸膛里怦怦跳动的东西,于他而言却是一片沉寂。
“抱歉,过去的事情我都已经不记得了。”他移开了目光道,“没有什么不能被时间改变,已经破碎的东西,永远不可能再回复如初。”
“好……好……我明白了。”华月闭上眼睛,平复着心情道,“偃甲可以重造,人死却不能复生。谢衣此生,终是未能超越天道。”
说着,她从怀中取出一枚偃甲蛋,其上附有精巧的机关,轻轻拨动,便可将蛋壳打开。
初七看见一个只有半尺高的自己,在偃甲蛋中沉睡着。仿佛突然被吵醒,小人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