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慕血并不关心秋玄聆身在何处,自从上次后两人之间已有隐约联系,她知对方如今活的很好,指不定又在哪里蹦跶。
而偶尔之间,溪慕血也会想起素续缘,那段在篙棘居的日子,实在是记忆中最为安逸的时光……中原正道,不存在心机,没有危险,也有随手可得之真正的情谊。也许秋玄聆才是对的,刷正声望继而容身正道看看未来剧情人物们,才是重新治愈心中疲倦的最好药方?
然而溪慕血远离尘世的时间,不觉真的已经太久太久,久远到往南步行数百里,依然不见丝毫熟悉的事物。
被时光湮没的,除去环境,还有人和糖……
“麦芽糖。”
“啊,这个三文钱……姑娘,你要这个?”被一群流着鼻涕的娃娃包围住的小贩有点奇怪地看着这位突然开口说话站着静默很久的溪慕血,然后更加古怪地看着她默默地伸手付钱,默默地拔起一大块糖整个鼓鼓地塞进自己的腮帮子里……
停了一停。
溪慕血回忆起过去某个人手持麦芽糖试图哄骗年少的她时的感觉,含着糖默然迈步,无声无息再次离开这座百年前曾经途经过的小镇。
原来真的已然这样久……久远到,连记忆中的糖味也变了。
作者有话要说:秋:好友~~汝让小饼郁闷了……
溪:众人退至吾身后!
☆、一溪葬骨,万骸无月
月,渐渐由圆变为勾。
溪慕血慢慢地走,慢慢地走,一路走过无数人烟。
直到一日。
头顶一片黑暗中,再不见寂冷月色。
——她终于停下了脚步。
而在另一处,黑暗夜空,暗月孤影。
一辆漆黑的马车雕刻有诡异的花纹,在两片骸骨烈马的拉动下破空而来,拉车的蓝衣痴怪从喉中发出一声低沉而嘶哑的吼叫,乌云遮住月华。
寂静的断崖。
对面黑雾中隐隐矗立着一处高大的城堡,一道悬桥伴随着扎扎机璜声放下,任凭马车通过彻底没入不可察的黑暗,浓雾更深。
悬桥又收起,一切恢复到平静。
乌云散去一瞬,有月色带起殷红血气。
一道人影缓缓出现在半空,乌黑的长发随风凌乱地飞舞,一身艳红长袍在夜色下宛如月之血气,还有右手所握冰冷洁白的白玉笛。
秋玄聆居高临下,不带丝毫感情地盯视着那座被黑暗掩护的阴森城堡。
她已经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从马车进城,直到城门再次打开,那道蓝色古怪的身影再次带着急迫的命令飞窜而出……虚空中,秋玄聆略微带笑的声音若有所思响起:
“是血祭吗?如果想要完全的恢复,需得纯净之处子或者孕妇的血。”白玉短笛扬起,抵住下巴,唇角微微勾起莫名弧度:“若吾秋玄聆有身为一名中原人的自觉,便该趁你此时虚弱将这座城中毫无反抗能力的嗜血族一举消灭——”秋玄聆稍停片刻,用白玉短笛挠了挠下巴,似乎认真在思考:“要不要这样做呢,许久不见还欠吾一笔交易的……闍皇西蒙!”
话音落下,空气中流窜起冰冷的寒意。
血月似是感应,其中血色更浓,几乎映红半边天际!
黑暗的城池中似突起一声愤怒咆哮,而音波在结界内回旋,人耳无法听到,唯有立足之泥土中似有冰冷骨骸不安骚动。
秋玄聆眨眨眼,一脚踩碎一只正欲探土而出的骨手,嘴里似真似幻地轻叹:“唉呀闍皇你真是性急,这样大规模之招待,吾邪术师实在承担不起,若是一不小心毁掉你之仆人也就罢了,会很容易引来残存之神魔哟~~~”
残存于世的神魔族,正是嗜血一族之生死大敌。
黑暗闍城咆哮越趋于冰冷。
秋玄聆足下泥土宛如烧开的水般不断翻腾,逐渐由远而近,夜色中多了几具散发腐臭的摇摇缓缓的躯体,而且目测过去,竟是数不甚数。
“当年之招数,真是毫无新意。”秋玄聆语气温柔,声音含笑,百多年前她以重伤之身便敢于破开还是鼎盛时期的闍城封印,又何况是在上一层之今日。
感受到对面黑暗城池中,闍皇西蒙沸腾那冷酷的必杀之心,秋玄聆神色不变,瞳眸深处已是缓缓浮起暗红血色。白玉笛交由左手,蓦然指间一旋,黑暗里腾起一簇微弱暗色火焰,焰似秋叶,以人世七情而燃,六欲不熄,情火不灭!
然而就在这一刻,秋玄聆脸色微微一变,目光转向南方虚空许久许久。白玉笛上暗之情火倏忽熄灭,她身化光影骤然离开山崖,几次瞬息,已是落入闍城外围离开昏暗结界的一处荒山。
此时,也是黑夜,天边却是无月,漫天星辰闪烁微光。
“阿溪……”秋玄聆沉吟片刻,闭目感应。
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何你的心绪,竟然会如此波动,已至影响到彼端的吾——
肃夜孤寒。
中原之南,一处山坳。
脚下踏足的是略显干枯的野草,微弱的星光下,唯有身具修为者才能够勉强能够分辨出零星矮木的奇形怪状,以及焦黑的草叶上扭曲的诡异深纹。
一层层恶臭的灰烬下掩埋无数白骨,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干枯碎裂声。
星星点点的碧绿磷火,隐约浮现在这片蕴含剧毒的土地。
再往前,愈加没有一点生命的气息。
星光徒然一暗,这是一大片微微下陷光秃秃的土地,被腐蚀的地面凭空下降几寸的巨大浅坑内偶尔还能看到一砖半瓦,包括石墙在内皆都被溶解得几乎看不出原型。
溪慕血动作顿了顿,毫不犹豫地踏入那片说不出是泥土还是黏糊糊碎屑物的浅坑区域,随着踏足的动作,脚下的泥土便开始嗤嗤地冒出气泡。
让这片土地上曾经存在过的无数屋舍瞬间腐蚀成如今一片焦土……
能够在三百年后的今日还有如此功效的剧毒……
血蛊,那一日,溪慕血割开手腕,任由血液一点点流失,直到自己身躯再也承受不起。一百数十年时光轮转,如今她这个身体似乎还记得当年失心狂乱下的伤害,脸色永远苍白。
溪慕血一动不动,任凭脚下的泥土如同一张无形大口,一点点将她之双足吞没,渐渐鞋袜被侵蚀溶解,只留一双苍白玲珑之玉足,映衬着腐烂黝黑的泥土,说不出诡异景象。
她忽然缓缓地叹了口气。
泥土中沉睡的蛊,似受到冥冥中召唤而蠢蠢欲动。溪慕血脸色平静俯下身,手掌中抓起一把黏糊糊的泥土,这土里残留有熟悉的血气,而更多却还是其他人的血。
鼻端嗅到并无巨坑外围尚有的尸体腐烂的恶臭,唯有经久不散腥甜的血气,只因葬身在这里的人,连最后的尸骨也不曾剩下。
贪婪的蛊,留念人间一切温暖,最终却什么都无法挽留下。
风里有哀泣的冤魂的声音。
连同无月的暗夜,也似多出一层朦胧血红!
“嗤。”溪慕血微微眯眼,似有似无地一声轻嘲:“不过都是幻象!”
她平静起身,掌心随意向下一覆。
赤红之血泥落回地面。
再然后,天渐渐地亮了。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却说这一日,那天外南海军师秋山临枫卧江子定下计谋,昔日云笈观少主尘道少只身犯险诱出叶口月人蜘蛛将……”
热闹的街市,看似普普通通的小镇。
观众们挤挤挨挨,随着一声洪亮的道白,小推车上灯火腾起,布袋人偶轮番出场。没有催人泪下的生离死别,只有干净利落让人热血沸腾的激烈武斗,惹来一声声叫好。
“——好一个剑盟之主任飞扬!只见他单膝跪地,猛一声喝‘力拔山河’,剑光带着霸气一往直前,叶口月人的蜘蛛将就此了了账……各位,看得精彩不忘捧场,多谢多谢。”
哐当哐当,不断有银钱掷落铜钹的声音。
人群三三两两散去。
只留下满面红光正跑前跑后招呼伙计收拾道具的布袋戏摊主,一顶破旧的黑色毡帽,两点短促滑稽的小胡须,弄三平清点完此地收益的银钱后终于可以略微松一口气,乐呵呵地跑去旁边小吃摊上喝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花。
“哎,世道艰难啊世道艰难……老板,给我多加点卤汁~~”
“我说三平仔,你讲的这些故事到底是真还是不真啊?莫不是自己现编,来惹我们耍子的吧?”
旁边有人起哄,看似也是看剧看得口渴的观众。
弄三平喝口水润嗓门,张嘴就是例行开场白:“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三平我的布袋戏,那是经过专业认证,消息来源可靠童叟无欺……”他摸着胡须摇头晃脑地道。
“要我说,那些故事发生的地点太过遥远,三平你还不如就讲一些本地的传说,说不定会招来更多客人唷!”
这是同样兴致勃勃凑过来的小吃摊主,一边拿肩膀上脏兮兮的毛巾抹了一把热汗:“比如我们这小镇名字的由来……你可知,城外十里那处触者即死的天葬坑?”
神秘兮兮的语气。
一下子便勾起了人们的兴趣,有些本地土生土长了好几代的人脸上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而更多的却是外来户,齐声催促地“快说,快说”。
其中,也包括来此地落脚不超过三天的弄三平。
相邻的另一处茶摊上,一名衣着朴素的青衣姑娘低头喝茶的动作微微一顿,似不经意地偏了偏头。
就见那边被激起了谈兴的豆腐花摊主抹起了袖子干脆直接坐在众人之间,开始口沫横飞……
“那处天葬坑,可是一等一的险地哇!据说多少好奇的武林人士有进无回,而且要我说,那里的土地是遭受过诅咒过的,是天罚,不能碰,一碰,你就得死!”
“哗~~”
“扯吧?还老天爷降罚!”有人不相信。
“别吵别吵,豆腐仔你继续说……”
“咳咳!你们听我讲,这还是从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太爷爷那一辈传下来的消息,据说一百多年前,这里还没有这座小镇,那天葬坑也还是一处赫赫有名的所在,笏家庄!”
豆腐摊主一脸肃穆。
熟知武林事的弄三平不由脸色微惊,急忙插嘴:“笏?难道是……忠烈府?!”
作者有话要说:溪:我的诗号木有了……
秋:乖~~这次该修你的经历了……
☆、邪风蚀骨,暗夜琴声
“没错!”豆腐摊边,不知不觉,已是围了很多人。
朝弄三平递过一个“配合默契”的眼神,豆腐摊主继续保持一脸肃穆之感慨:“想当年,那位老忠烈王笏政可是一个大大的好人呐,就是因为他人太好,得罪的恶人也太多……所以世人皆知忠烈府,却不知笏氏满门真正的居住地却正是隐藏在此地的笏家庄,唉只可惜好景不长……”
一说起忠烈王,在座的百姓或多或少都曾听说过。
于是就有人疑问道:“那笏家庄又如何变成如今的天葬坑了呢?”
还有人提出疑问:“你刚才还说是天罚,既然笏老庄主是一个大大的好人,怎么可能会有老天爷降罚呢?”
“啊……这个,这个我也不知,总之后来笏家一门死光光,就剩一根独苗,就是如今武林上存在的忠烈府啦!”豆腐仔的豆腐摊就摆在距离笏家庄原址不足百里的小镇上,常有路过前来瞻仰的武林人士在此歇脚,对于武林中还有一个忠烈府,当然也是知情。
被各种疑问追问得脸上有些狼狈,豆腐摊主恼羞成怒:“听故事便听故事,吵吵吵地吵啥?还要不要喝我豆腐仔的豆腐花?给钱给钱,你的这一份,多加一文钱——”
“哈,豆腐仔生气咯。”“豆腐仔,真漏气呐~”“喂喂生意不能这样做,好好好,我不说不说啦……”
一时豆腐花摊四周聚集的摊贩群情起哄,紧接着开始扯起三家长李家短,还有跑江湖刚回来的年轻人开始吹嘘起武林事,这话题顿时跑出不止三千里。
布袋戏摊主弄三平摇摇头,拍拍喝得圆鼓鼓的肚子将几枚大钱拍上桌:“喂,老板结账!”
而另一处,忙得满头大汗的茶摊老头却是终于想起角落那桌貌似自己还有一个顾客,转回身却只见到半空的茶壶,以及桌子上孤零零的一角白银……
“啊!这这这,钱太多了哇——姑娘,姑娘?咦,那位姑娘人呢……”
又是深夜。
溪慕血独自一人再次来到这传说中的天葬坑。
已经是第三次来到此处了,立足于松软毫无生机的赤红泥土之上,这一次她并未深入到坑底。
在坑的外围,还能看见骨骸的碎片,而坑内,只有一片血色赤红。
今夜的天空,已有一丝朦胧月。
月色清冷。
溪慕血静静站立了一会儿,抬头看月,却已隐约记忆不起,当年那夜,月色是否一样透明,宛如虚无?
也许,月和黑夜仍然不曾改变,只是自己的记忆,一切都被血色染上暗红。
果然还是心理作用吗?
溪慕血再次自嘲地勾唇,从袖子里掏出一壶酒,轻轻一掌拍开陶罐上的封泥。
酒香,慢慢地逸散了开来。
她缓缓举壶,将其中一半的酒洒向地面。
“我知道,你们恨我!”
夜风扬起卷曲的暗青色长发,溪慕血动作优雅地缓缓倾注下飘香的酒液,声音平静而淡然。她微微仰起头,一口饮尽壶中剩余的清醇凌冽液体,直到黑沉的瞳眸中飘起一层薄雾。
她之表情依然平静。
“但那又如何?如今你们死了,我却还活着!”
“那时,我无法狠心对付我的亲族,亦无法绝情对待本就无辜的你们……突然出现的阿秋,对于我而言,该是怎样幸运的最后一根浮木。一切为难,我只需听从,无需抉择。若是这样看,溪慕血也该是一名自私之人,蛊,本就是自私啊……”
溪慕血索性盘腿坐了下来,将酒壶放在一边,一只手又再次慢慢地捏起一把黏滑的赤色血泥:“当年之事,无关对错,只有立场,你们身为单纯的中原人,又如何知晓蛊族历来存亡之艰难?只是,我却不该牵扯本与此事无关的阿秋入局,幸好她的事,并无多少人知道。”
溪慕血忽而笑了一下,淡淡注视手中血泥:“玄门术教因我之连累,而被三教除去,那时我本准备以一死还阿秋一命,以为这偷来的一生,将终究到此为止。着实料想不到,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夜,还能有机会坐在这里,以这种形貌,来寻你们喝酒……”
溪慕血忽然出声唤道:“笏政。”
“在你眼中,翳流大概是藏污纳垢之所,那却是给予我仅有温暖的家。”
“在战争未起之时,我已知晓未来局势发展,因此寻到忠烈府,本想着若能狠心,当时杀了你也好……”
“结果你却以为我是无家可归的弃儿,被族人练为半生蛊体的我,身躯容貌早已永远停留在七岁。南宫神翳最初想一统苗疆所有蛊派的想法,只是想替他那可怜的妹妹找出解除禁锢的方法,所以后来我真心认了这位兄长,他便是我的哥哥!”
“你收养了我,我却有几百种方法让你无声无息死去,然而那时,不知为何,我却终究没有下手。”
月如线,星光寂寥。
溪慕血淡淡抬头,此刻只有四周消散不去的血腥气,才能让她如此平静地回忆往事。
——后来那人出现了,虽然不是长长的眉毛,却是同记忆中自己昔日本命一致的容颜。每日一支麦芽糖,藏起含毒的指甲,装作懵懂状乖乖任其摸摸头,静静地待在忠烈王的膝盖边,听二人一条一条逐句布下未来连环计。
而那个时候,自己是否已心知肚明,已失去再下杀手的时机?
“那个人……若不用蛊,我确实不是对手。”
嘴里甜甜的糖味似乎还有残留,溪慕血缓缓一笑:“而至今,我也未能明白,那时他究竟看破多少……笏政,你可知,药宗一脉,在这之前已是尽毁我手,那本千识药谱亦是我将原册毁去后,亲自抄写……”
“那人借你忠烈府之声望,毁我翳流。我借阿秋之手,灭你正道。因果轮回,是不是有些可笑?”
风声萧然。
四周幽魂寂静,再无回答。
溪慕血微微偏着头,注视手心里的红泥一点一点地从指缝流泻……
“真是寂寞。”她轻声道。
荒山之顶,秋玄聆一连沉默地站了三日。
“无月之夜,泣血之夜,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