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小姐用一种仇恨加蔑视的眼神瞧着正在整理衣服的安娜·米哈伊罗夫娜,她的面容因为常年严肃,现在做这种表情而显得可怕起来,但海伦已经没有心力去瞧对方的样子了,她重新回到了房间。
她的步子是那么沉重,她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死亡也曾经靠近过她,她觉得悲哀,回忆起前世那种孤独无依的感觉。
“他们已经去找他了,已经去了。”海伦跪坐在床沿那里,年老的仆人和管家用一种感动和悲伤的眼神瞧着这位美丽的公爵小姐,想着:她是多么善良和慈爱啊!
可没有人明白,海伦并非做只是因为老人的离世而痛苦,她更多的是对自己的怜悯。
老伯爵那浑浊的蓝眼睛似乎已经慢慢失去了焦距,他的嘴唇非常干燥,无助的阖动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海伦倾身过去,听到老人只是在无意义的念着“儿子”两个字。她的眼泪流下来了,她真不明白,皮埃尔不过是他的私生子,他也并非表现出深爱他的样子,但为什么到最后一刻他意识几乎溃散的时候还在念叨着对方呢?
“他来了,他就来了……”她安抚着这位老人,一直到一阵年轻而略显笨拙的脚步声响起。
她回过头去,看到脸色通红却又神情震惊的皮埃尔,她站了起来,离开了床沿,将这一个地方留给皮埃尔。
伊波利特站在她身边,似乎在支撑她,不仅仅只是躯体,她想。在看到老伯爵被人翻过身,右手却依然固执的颤抖着,朝向他的儿子时,她的眼睛酸涩着,她看到的是别人家的生离死别,但她自己却那么难过。在这种死亡笼罩的氛围中,她突然察觉到了人类的渺小。
老伯爵离开了,他的面容是平静的,他是在自己的床上逝世的,人们觉得这是一种圆满,但作为失去亲人的皮埃尔来说,更多的是一种心痛和迷惘。他在心里想,他是我的父亲,他的离世我必然悲痛,但这悲痛为什么如此严重呢?我和他相处的时间还不如和我的朋友长。他躺在长沙发上,闭上眼睛思考这个问题,在他得出结论之前,眼泪已经流了出来。
作为别祖霍夫伯爵的直系亲属,瓦西里公爵在接下来的时间十分忙碌,他的悲痛只能是暂时的,他得张罗很多的事情,对待它们的时候,俨然像是接受了一个不得了的任务,他这种表现让海伦觉得可笑,人活着的时候他们都从未如此严谨而细心的对待那一位老人,但死后,却非要给他一个隆重的葬礼。
“我的孩子啊,别再难过了,我善良的小女儿。”公爵夫人抽空来到了海伦的房间,用湿润的眼睛瞧着她,说了那番话后又情不自禁的吻了吻她的女儿,试图安抚她。
“妈妈……”她低喃着,想要告诉这位母亲,她并非她想象的高尚,可她说不出口,她的实话是不被允许说出来的。
公爵夫人很快又离开了,她得协助自己的丈夫。
海伦在自己的房间里走动着,她时而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时而捏一捏自己的手指,她的胸口此刻压抑着什么东西,死亡离她太近了,那些记忆被硬生生的挖了出来,她突然觉得害怕了起来。
“海伦。”
这声音吓到了她,海伦的身体变得僵硬了起来,她脸色煞白的样子令伊波利特皱紧了眉头,他快步走向她,碰了碰她的脸颊。
“你还好吗?”
“不,不太好,伊波利特,我很害怕。”海伦快速的说着,她说的那么快,几乎令伊波利特有些听不清楚了。
“为什么人会死呢?伊波利特。”她突然哭了起来,难受又压抑的,她在目睹了老伯爵的死亡后,心里就觉得悲凉,她心底那些委屈都被激发了出来,她为自己以前的境遇哭泣,为自己在这个无助的时代哭泣,她死的时候才二十岁,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她原本应该有更美好的未来,却在最不应该死去的时候出了车祸,死亡是那么的快,仿佛麻痹了她的神经,在亲眼瞧见老伯爵的死亡过程后,那种疼痛复苏了起来。
“海伦,海伦……”伊波利特叫着妹妹的名字,他毫无办法,只能无措的喊着她的名字,可他不知道,海伦并不是她,所以到最后,他只能叹了口气,抱了抱哭的异常伤心的女孩儿。
这场哭泣持续了十几分钟,在女孩儿停下来后,她的眼皮红肿,一直以来,海伦都表现得像一个得体的小姐,但现在,她就像个任性而又娇气的小女孩儿,她咬着牙,想要怨恨什么,却找不到能让她怨恨的对象,所以她把这些委屈和痛苦都发泄在哭泣上。
伊波利特不理解海伦,他怎么能理解呢,如果一个人明白另一个人连自己都不了解的事情,那么他们的灵魂该多么相似啊!
☆、第 15 章
距离那场闹剧已经过了一两天了,现在,海伦·库拉金已经平静了下来。在她恢复自己的理智后,第一时间是去吻了吻兄长的面颊,告诉他她很抱歉,而伊波利特尽管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还是亲吻了她的额头,表示无论她做了什么,他都将原谅她。
海伦为此感到幸福。她独自一人站在那两扇意大利设计的窗户旁边,她瞧见花园里的鲜花,瞧见那里的绿草,她又抬头,看见了天空的云朵。尽管这里有人死去了,但它们总是不变。
她的心情平静了下来,在她这个年纪,能够懵懂的了解到宽容的伟大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我总不能一直活在这种痛苦的情绪里面啊!”她在心里告诉自己,死亡对她的阴影似乎正在淡去,而她更加深刻的明白到,如果只有她一个人,那么这种痛苦的情绪将会持续到更久,而她之所以能够快速的恢复,是因为母亲,因为兄长。
她为这两个人而觉得甜蜜和幸福,她第一次清楚的意识到,他们是她的亲人,是她在这个时代的根。
别祖霍夫伯爵的葬礼举行了。沉重的音乐,像是贴在人的皮肤上,海伦站在母亲的身边,她的面容是那么肃穆,她凝视着这位老人,带着最大的敬意。她在告别,对这位老人,也是她自己。
伊波利特那瘦削的身子贴近了她,左手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臂,他没有说话,依然专注的凝视着伯爵的遗容。
死亡,灵魂和肉体的分离,那让人恐惧,可对于往生者,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愿上帝保佑他,让他的灵魂得到皈依。她在心里低喃着。
一个礼拜以来,皮埃尔心思依旧沉重,父亲的离世,好友的离开,以及,在这之后他所面对的烦扰。
“亲爱的皮埃尔,你现在可不比以前了,多少人在瞧着你啊!”瓦西里公爵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他的心里在微笑,面上却保持着一种矜持的样子。
瓦西里公爵是个合格的上流人士,他懂得如何在一场宴会中吸引众人的目光,也懂得如何让自己赢得更好的口碑,他只要保持乐善好施的形象就好了。不过是一些不要成本的话语,他可以当成一种投资,而回报通常是非常丰厚的。
皮埃尔扯了一个笑容,那可真是难看啊,他整个人都消瘦了不少,那明亮的眼睛如今也暗淡了下来,那是对未来的迷惘。
公爵小姐卡季什近来对皮埃尔好一些了,但依旧透着冷淡,但这冷淡在遇到海伦的时候总会有点尴尬。她带着两个妹妹亲吻皮埃尔的面颊,感谢他依旧让她们居住在这里,但除此之外,她依旧是那个面容严肃的公爵小姐,她不会像安德烈公爵一样去倾听皮埃尔的话语。
皮埃尔在花园里散步,他不是一个唉声叹气的人,相反,他乐于甚至是有些迫切的想要表达自己的想法,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乐于接受和他们不一样的思想。当他陷入沉思的时候,就会显得更加沉默,眉宇间的褶皱也表明了主人的心情。
“皮埃尔先生。”
海伦原本跟兄长正在花园里散步,因为伊波利特后天就要去军队了,而阿纳托利明天就要去了,只是后者现在估计还在哪个地方喝酒挑事儿呢。这一别少则一年,多则未知。
他们正说着话,就看到皮埃尔一个人在花园里踱步,看上去非常惆怅。
皮埃尔强打起了精神,扯出一个微笑,可惜他天生就不是一个擅长说谎的人,所以到最后,他们只是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语。
海伦张了张嘴,她想要说些宽慰的话语,却无法想出更好的语言,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幸运的是伊波利特的话语可以暂时转移皮埃尔的注意力,即使他是那么的不善言辞,可有些东西,想必只有男人和男人才能够理解吧。
海伦离开了,把这里留给他的兄长和朋友,至少这是有用的。
她穿过长长的走廊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坐在梳妆台旁边的凳子上发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被敲响了,阿纳托利进来了。
“有什么事吗?”海伦防备地问道,不能怪她太警惕了,实在是这个男人太不按常理出牌了。
阿纳托利挑了挑眉毛,双手抱臂揶揄地问:“我很可怕吗?”
“当然不是,如果我说你长得可怕,不就是在说我自己吗?亲爱的哥哥,毕竟我们长得很像。”
阿纳托利笑了一下,他走了过来,微微弯腰靠近对方,漂亮的眼睛眨了眨。
“我明天可就要走了,你不对我说些什么吗?”
“再见。”海伦干巴巴地说着,末了又补充了一句,“一路顺风。”
阿纳托利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他站直了身体,右手盖着自己的眼睛,海伦在一旁诅咒对方。
“说真的,海伦,我想我得收回以前那句话。”阿纳托利笑够了,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没错,这家伙真的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什么话?”海伦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脸色一定很难看,而且语言也不符合一位公爵小姐,但她现在才不会在意了,在她觉得困扰的时候又被人狠狠地嘲笑后,所有的礼仪都不能阻止她恶劣的心情。
“就是,我说你很无趣的话。”阿纳托利凑近了对方轻轻地说着,他的双手突然放在了对方的肩膀上,歪了歪头说:“我亲爱的小妹妹,你要一直保持这样,我可不想回来的时候又瞧见你变了个样子。”
海伦的心因为这句话而惊了一下,但看到男人眨眼的动作时又觉得心里有一股怒火,但她却不能发泄出来,只能憋着,然后看着男人挥了挥手嚣张的离开了。
托对方的福,海伦已经忘记了前面那些有的没的,一整个晚上她都在默默地诅咒着阿纳托利。
第二天下午的时候,海伦他们去火车站送别阿纳托利,除了阿纳托利以外,火车站上。
“好了,再见各位。”阿纳托利笑嘻嘻的说着,他吻了吻海伦的面颊,在她耳畔低声说着,“别只想着伊波利特,我也是你的兄长。”说完,金发的年轻人就转身进了火车。
年轻女子踌躇了一下,就这一下,错过了想要说出口的话语。
汽笛声响了起来,轰隆隆的,还有着灰色的烟,从窗户那里伸出一只手,修长的手指拿着他的军帽,用力的挥了挥。
海伦觉得视线有点朦胧,她吸了吸鼻子,就算是个不怎么可靠的人,相处了这么久,总会有点感情的。最重要的是,不管阿纳托利再怎么糟糕,他要去的地方都是战场,作为一个战士,他是值得被尊敬的。
活着回来,阿纳托利。她在心里说着。
两天后,伊波利特也离开了,这一次,海伦没有忘记把心里想的话语都告诉对方,她拥抱着自己的兄长,吻了吻他的面颊,微笑着说:“珍重,伊波利特。”
“我会的,海伦,父亲和母亲,暂时就拜托你了。”
“当然,我会的,别忘记我们都在等着你们。”
“恩。”
伊波利特转身给自己的父母做着最后的告别,他和阿纳托利是那么的不同,作为长子,他竭力让自己变得更好,即使为此放弃了很多,一再的苛求自己。
火车再一次离开了,带走了她的两位兄长,不知何时,才能带着他们回来。
阿琳娜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后者却为她擦拭着眼泪,就像她答应的,在他们回来之前,她会照顾好他们的。
“回去吧。”瓦西里公爵收回了视线,他的身形仿佛一下子佝偻了起来,将两个儿子同时送上去往前线的火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走吧,妈妈。”海伦轻声说着,搀扶着自己的母亲随着瓦西里公爵上了马车。
☆、第 16 章
一八零五年冬季,彼得堡瓦西里公爵府上,海伦正在念信,那是伊波利特寄来的,而阿纳托利的只有寥寥几封,为此瓦西里公爵没少发脾气。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上帝保佑。”公爵夫人闭目低喃着,画着十字。
其实伊波利特这边并没有太大的危险,作为公爵的儿子,他并没有被派往随时会光荣的前线,反而是阿纳托利,那个彼得堡名声狼藉的浪荡公子,自个儿去了前线,不过后来因为打架斗殴又被撵了回来,哦,忘了说了,撵他回来的就是安德烈公爵。
海伦当时还捂着嘴吃吃地笑着呢,虽然对于阿纳托利本人来说也许非常没面子,可对他们来说,能够保证儿子安全回来才是最重要的。
晚上的时候,瓦西里公爵出去了,公爵夫人和海伦坐在壁炉边,一边做针线活儿一边聊天。
“听说最近战事正吃紧呢。”
“是啊,妈妈。”海伦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冬天的日子有些无聊,她最近已经把兴趣暂时放在针线活儿上了,正在和它们较劲,成果还不错。
“博尔孔斯基公爵的儿子听说就在前线呢,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吧。”海伦想起那位有些冷淡的公爵,犹豫了一下说道。她记得那位公爵的夫人应该要生产了吧,看来孩子应该暂时见不到父亲了。
“也对。”公爵夫人叹了口气。
壁炉里的火焰哔哔啵啵的作响,一整个冬日几乎就要在这样的生活中过去了,如果不是瓦西里公爵又打起了主意,海伦觉得她现在的生活应该是很幸福的。
自从老别祖霍夫伯爵死后,皮埃尔就继承了几乎所有的财产和伯爵的称号,这些东西使得皮埃尔忙的晕头转向,他不停的出席宴会,还有给那些摞起来有一个书桌高的文件签字盖章,好像他生来就是做这个得一样。所以当瓦西里公爵从彼得堡发出邀请,皮埃尔觉得自己被拯救了,可以暂时喘一口气。
皮埃尔很快收拾了行李,从管家那狡猾的眼睛中暂时逃脱出来,他到了彼得堡,瓦西里公爵盛情的迎接了他。
海伦接受了皮埃尔的亲吻,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因为看到了熟悉的人。她的哥哥们都在军营里,而她又不爱参加那些宴会,整个冬天她几乎都在家里度过。
“皮埃尔先生,您最近过得怎么样?”
瓦西里公爵虽然没有主动去亲吻皮埃尔的脸颊,但他却是率先开口的那一个。他现在看待皮埃尔的眼神已经不只是那种有点矜持和做作的样子了,他似乎已经把自己当成了皮埃尔亲切的长辈,虽然从辈分上来说他们是一样的,可瓦西里公爵毕竟是已经快六十的人了,而皮埃尔还是个年轻人。用瓦西里公爵的话来说,他在皇上面前谏言的时候,皮埃尔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海伦不喜欢瓦西里这个样子,但她不会说什么,因为瓦西里公爵的确就是这样的人。
“说实话,并不是很好,整天都是在签署文件,我看得眼花缭乱。”
皮埃尔不知道是没听出来瓦西里声音里的谄媚和做作,还是他本来就是这样宽厚而心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