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海伦敲了敲门提醒对方自己来了,她知道安德烈应该早就察觉到了,但她依然这样做了。即使他们有着那么亲密的关系,但另一方面,军人和百姓的身份依旧也是存在着的。她尊重他,尊重所有这样的人。
安德烈重新卷好了手里的羊皮纸。他看着对方慢慢的走向他,眼神变得柔和。他拉着对方的手放到唇边吻了一下。
他们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那是尊重,是原谅,是谅解,是爱和信任。
“你给自己加了一双毯子。”海伦摸了摸安德烈盖在腿上的薄毯,带着些小小的欣喜说着。虽然还是夏天,但傍晚的时候莫斯科的天气还是有些微凉,更何况,在他们到达罗斯托夫伯爵庄园里的时候,天上已经飘洒下了一些细雨。
“不是皮埃尔想到的对吧?”那个金发的姑娘歪了歪头,眉眼弯弯看上去依旧流露着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和雀跃。
“我知道该怎么做,你放心。”安德烈拉着对方的手,用一种低沉却温柔的嗓音说着。
“是啊,我应该明白的,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任性的人,安德留沙。”她亲昵的唤着对方的小名,脸颊有些微红,但眼睛却勇敢的看着对方,好像就是要用这种直白的方式,望向这个男人的心底。
他轻轻一笑,拉着她的手吻了吻那些小巧的指骨,白皙的手指上留着对方嘴唇上的温度,有些粗糙和酥麻。
他仰头望着她。从她纤细的眉毛到嘴角上扬的弧度。他的心里在幸福的感叹着:这是他的姑娘。不够聪明,有点小笨拙,但足够努力并且充满勇气,看到她就好像看到了光和希望。
晚餐的时候,除了安德烈父亲因为疲惫早早的去房间里休息之外,所有人都来到了大厅中。当罗斯托夫伯爵开始谈论一些社会趣闻的时候,他的小儿子彼佳突然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站了起来。
“怎么了?”罗斯托夫伯爵夫人停下了手里的刀叉,海伦看到旁边的安德烈略微抬起了眼眸。他看上去并不惊讶,就好像已经知道罗斯托夫伯爵的小儿子将会说些什么一样。
“爸爸,妈妈,我希望可以去前线参军!”彼佳鼓起了勇气说道,声音比平日里提高了不少,旁边的娜塔莎惊讶的望着自己的弟弟,好像他突然从一个还在变身期的少年就变成了一只大熊怪。
皮埃尔的刀叉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伴随着他的抱歉声,是魔法被解除了一般,罗斯托夫伯爵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质问。
“你说什么?”
“我想参军,想要去前线打战,把那群法国佬打得落花流水!”
彼佳因为激动而红着脸,几乎是在嚷嚷,当他说到法国佬的时候,没有人不能看出他对那些人的愤恨,就好像如果现在有一个法国士兵站在他的面前,他会毫不犹豫的动用他的手指和牙齿去咬碎敌人的喉咙一样。
如果这事儿发生在任何一个别的人身上,罗斯托夫伯爵也许会跟着这个少年一起叫好,称赞他的一切,但这绝不包括自己的儿子。他重重的放下了刀叉,瞪着自己的小儿子,好像他就是一个傻瓜蛋一样。
“荒唐!”
他说了这个词,几乎是平生第一次。要知道几乎所有的上流社会都知道,住在莫斯科的罗斯托夫伯爵是一个老好人,几乎从不发脾气,对儿女更是有求必应。
彼佳憋红了脸,他想要反驳什么,但娜塔莎一直在拼命扯着他的袖子,索尼娅更是抓着了他的手,那双大眼睛正充满了湿意,如此的惶恐,好像面前的少年只要一张嘴就会有妖魔鬼怪跑出来一样。
“上帝,快跟你爸爸说点好话!”罗斯托夫伯爵夫人显然也被吓到了,瘦瘦的脸使得一双眼睛瞪得更大了。但她的小儿子显然拒绝了她这一个建议,像一头小蛮牛一样固执己见。
“爸爸,我是真的想要去。”
所有人都保持了沉默。海伦不自觉的往安德烈身边靠近了一些,她张了张嘴想要冲对方说点什么,但安德烈略微瞧了她一眼,后者点了点头,只是安静的坐着,只是继续瞧着这一切。
“你的哥哥,”罗斯托佛伯爵开口了,脸色有些阴沉,那张胖胖的脸再也看不出往日的和蔼了。
“尼古拉,我们到现在还不知道他是否平安,你现在跟我说你要去参军,你还是个孩子,我们国家还没虚弱到一个孩子去挡子弹!”
“我不小了!爸爸!”彼佳涨红了脸喊道。
“你还在上学!这场战不会因为少了你这么个小娃娃就怎么样了的!”罗斯托夫伯爵粗声粗气地说着。他看着自己的儿子,用一种从未有过的严厉瞪着对方,“别再发这种傻梦!现在你还做什么英雄梦呢!难道这段时间以来在我们家进出的人还没有让你清醒过来吗?”
罗斯托夫伯爵情绪激动,几乎是在呵斥着自己的儿子,而他的那句话,除了让他的小儿子哑口无言之外,其余的人,如皮埃尔,还有海伦,都觉得难受了起来。
皮埃尔想到的是他的国家,国家的士兵,他的好友以及他自己。
海伦想到的是她的爱人,她爱人的战友,以及他们都生活的国家。
“亲爱的……”
罗斯托夫伯爵夫人将瘦长的手放在了丈夫胖胖的手背上,安抚着他,以及提醒他。
罗斯托夫伯爵似乎醒转了过来,望向安德烈他们的时候眼神里有着歉意,然后,他又狠狠地瞪向了自己的小儿子,提高了嗓音喊道:“现在,去你的房间,彼得·罗斯托夫!”
彼佳听到父亲喊了自己的全名,他那颗火热的心瞬间凉了下来。在他那张年轻的脸庞上,浮现着不甘,受伤以及无法掩饰的委屈。
这个少年拂开了姐姐们的手,像一只受伤的小豹子一样冲向了二楼,很快就消失了。
“臭小子,臭小子……”
海伦听到了罗斯托夫伯爵的嘟囔声。她看到这位老伯爵的脸上的神情,比起愤怒,更多的是无奈,以及悲伤。
再严厉,再强制和霸道,之后,也只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父亲啊。
她的鼻尖有些泛酸,因为她想到了瓦西里公爵,也是她的父亲。在他们发生那些争执,当她愤怒的离开后,那位老人是否也流露出了这样的疲态?
安德烈像是感觉到了这个金发姑娘的情绪,他的手从餐桌上放下,温柔的握住了对方的小手,按捏了一些。
他的眼睛依旧望着连接二楼的旋转扶梯,嘴唇和以往一样淡淡的抿着,却在感受到手心中回握的力度后,眼底有了一丝柔软。
☆、第 132 章
“你会做些什么对吗?”在这场晚宴结束的时候,她在他旁边仰头轻声问道。
“我们不能干涉别人的思想。”
“但,你也许可以说一下你的想法,是吗?”
她的笑像是细碎的金子洒在双眸中一样。这些日子的相处,她似乎已经越来越懂他了。那颗骄傲又敏感的心,那在刻薄中隐藏的智慧和关怀。
他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微翘起。
九点的时候,当小罗斯托夫伯爵敲响了他卧室的房门时,手上的羊皮纸刚好看完。
“请进。”他沉声说着,放下了手里的东西,细心的放好。当他抬眼的时候,那个少年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我想向您寻求帮助。”少年的声音有些沙哑,一头黑发显得有些乱糟糟的,四处乱翘,就像他的人一样倔强。
安德烈示意对方坐下,他们看着对方,就像是一场成人的谈话一样。
彼佳被男人眼中的沉静给抚慰了,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和父亲一样喜欢训斥他的人,或者,把他当成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我曾经和您说过,我希望以后能和您一样,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安德烈没有说话。他耐心的倾听着,双手放在桌面上,原本白皙并且完美的双手,如今却有了不少细小的痕迹,本应该是突兀的痕迹,但只要瞧着男人的神情,就不会有人再有这样肤浅的想法了。
彼佳注意到这些后,心情变得更加激动起来。
“我只是想为我的国家出一份力!为什么,它就不能得到允许呢!”少年的声音到最后已经苦涩起来。
“爸爸他完全不理解,不管再过多少年,在他的眼前,我永远是一个胡作非为的孩子。”
安德烈看着对方晦暗的双眸,眼睛闪了闪,然后才开口说道。
“如果你是我的儿子,我也会和你说一样的话语。”
“为什么?”
少年瞪大了眼睛,有些无法置信的看着他,那神情甚至夹在了一丝本不该存在的委屈。好像他本以为安德烈一定会站在他这一边,因为他特殊的身份,他一定能够体会到他那种渴望和决心一样。
“很简单,因为我不信任你。”
男人的声音有些淡淡的,这种口吻在少年听来却更接近于一种讽刺和嘲弄。他猛地站了起来,几乎把凳子带倒在地。
“就因为我还没成年吗?即使我有猎狼的能力,但就因为年龄,在你们看来我还是一个孩子,所以就什么都不让我做吗?”
“这是你认为的原因?”
“什么?”彼佳错愕了一下,看着面前的男人,因为角度的关系,后者略微抬起了下巴瞧着他,那双蓝色的眼睛中一片平静,像是无波的大海,而从那双眼睛中,他感受到了一丝羞辱。
“我并没有想要羞辱你的意思,彼得·罗斯托夫伯爵。”
男人沉声说着,念了他的全名,而彼佳感觉到了尊重。他的脸微微有些涨红了起来,深呼吸了一口气,放松了双手,重新坐在椅子上。
“抱歉。”他咕哝着。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他的控制力已经足够量好了。
安德烈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一份歉意。然而他并没有再说话,只是任这沉默在空气中扩散,直到那个毛躁的孩子忍不住打破了宁静。
“为什么?”彼佳看着对方,又重复了一遍。如果说第一次的疑问是一种不服气,那么第二种,就是一种惆怅了。显然,尽管罗斯托夫伯爵家的小少爷可以对着自己的父母发脾气,但对于他崇敬的对象,心里总是有着一种渴望被认同的本能。
若在以往,安德烈惯常做的是用一种嘲讽和苛刻的语气为对方揭示其中的道理,或者,偶尔他有了耐心的时候,会愿意心平气和的多说几句。但现在,在不知不觉中,显然宽容这个词正不知不觉中渗透到了他的生活中,而他并没有拒绝。
“你为什么要参军?”
安德烈的这个问题令彼佳愣了一下。在前者开口之前,他已经在脑海中构思了一些这位博尔孔斯基公爵会提到的问题,但显然,这个并不存在其中,因为它实在太简单了,简单到和呼吸一样。
“当然是为了保卫我的国家了!”
“恩。”
彼佳听到对方从鼻子中轻轻地哼了一声,那令他开始觉得有些紧张。那感觉就是当他严阵以待的解答了一个问题时,对方却用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敷衍了他,而那并不令他恼火,而是觉得有些神秘,或者说,捉摸不透。
“你把我看的太高了,小罗斯托夫伯爵先生。”安德烈抬眼看着对方低声说道。
彼佳确信这一次他把吃惊的表情完全挂在了脸上,对方却没有针对他吃惊的表情发表任何意见,只是平淡的给出了解释。
“我只是个普通人,不是什么英雄,这一点,我很早以前就和你说过。”
彼佳开始觉得凳子上也许放了一个刺球,不然他为什么老是想站起来呢?
“您一再的对我推脱这一点,显然并不影响我对您的评价。”彼佳叹了口气,这种说法令他看上去的确比实际年龄要来的成熟,而安德烈也突然发出了一声轻笑。
“您,您笑什么?”彼佳干巴巴的问道。
黑发的男人笑意并不深,甚至有些短促和浅淡,那双略薄的嘴唇只是放松了一下,而那双眼睛,是的,现在它们像是终于收敛了漫不经心变得专注起来了一样。
“现在,你可以表现得像一个成年人一样了。”
彼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从男人轻快的嗓音中得到了一声赞扬。老实说,他觉得这位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给他的感觉变了一些,但具体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但不管怎么说,他似乎不再像以前一样,因为他与他说话就那么的激动起来,就像士兵听到号角声就理所当然的往前冲了一样。但那并不是说他不尊敬这位先生了,相反的,那份敬意只会随着时间而逐渐变得深厚,而不是被磨损。
安德烈能够从这位可以说毫不掩饰的年轻人身上得到他的讯息。这个少年拥有一颗纯净的心,他的一举一动其实都是简单明了的表达了他的意思。这很好,假如他们现在不是正面临着严峻的战争时,他会有大把的时间在部队里磨练,而且他会变得更加优秀,但是现在,不行,战争。他的心里在咀嚼着这个有些烫手的词,但眼底却只是更加平静。
“你想要知道我为什么不信任你?”
“是的。”彼佳端正了身子,嘴唇紧抿着,但一双眼睛却依旧流露着少年应有的倔强和一丝放肆。
“那很简单。”他开口说道,眼睛瞧着对方,沉静并且温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
“什么?”他瞪着对方,这声疑问并不是说他真的不能理解那句话的字面意思,而更多的,类似于一种指控,就像是在控诉对方怎么能把他定义为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
安德烈的双手交叉着,以一种放松却又严谨的矛盾姿态。他的眉眼平和,蓝色的眸子里几乎完整的倒映着少年的身影。
“你丢下了自己的责任,却去抢夺别人的责任,到最后,你的手里什么都没抓住。”
“我不明白。”彼佳喷了喷气,听上去有些恼怒了。
“战争已经如此严峻了,你们却都希望我还像一个乖宝宝一样按时上下学?”
这话已经是质问了。安德烈毫不怀疑自己又挑起了对方的火气。
“人们总是习惯高估他们在意的东西,并且自以为是的低估自己可能遭遇的威胁,或者,忽略他们不喜欢的。”
“这不应该是一场名叫道理的辩论,您擅长它们,而我,我不擅长,也许我还会被您带着走,但是先生,我坚持自己的看法!”彼佳的眼皮已经有些泛红了,不论那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某种原因所产生的委屈,安德烈都认为自己应该退却一些,给予对方一些信心,而不是完全的批判。
“我想我应该在这场谈话之前告诉你。”
“您想说什么?”少年鼓了鼓腮帮子,不知不觉的又显露了一些少年天性。
安德烈微笑了一下,“只是告诉你,小罗斯托夫伯爵先生,对于你本身性格中的一些特质,我是欣赏的。”
彼佳又愣了一下,这下子终于呆呆的看着他面前的那位先生了,而对方在舌尖将一些话语绕了几绕之后又完全吐露了出来。
“用理想化的话语来说,有人曾告诉我,那是希望。”
彼佳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这种评论会从这位冷淡的公爵嘴里吐露出来。他呆坐在椅子上,而安德烈在凝视了他一会儿之后,又再一次的松开了他的手,变成了一种更偏向于严谨的姿态。
☆、第 133 章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认可你的决定,”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坚定却不会过于严厉。
“冲动的决定。”
“我不明白。”少年的嘴唇微张着,声音有些涩然。
安德烈磨砂了一下自己的指骨,他喜欢这样做。当他还更加年轻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