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伦,那个在等着他回去的姑娘。
“回家……”
帐篷里,那个简陋的手术台上,老军医贴近着军官的脸检查着对方的瞳孔,然后,他听到了这么一句话,而老人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了起来。
☆、第 127 章
彼得堡,库拉金公爵家。
海伦从梦中醒了过来,汗水几乎湿透了她的睡衣。她抱着薄被,在夏日里,几乎打了个寒颤。她的牙齿咯咯作响,因为梦到了那么可怕的事情。
安德烈死了。
她梦到了这个。在梦里,安德烈那张永远冷峻严肃,却是饱含生气和让人依赖的脸庞变得苍白,像是一个死人。
她梦到好多的鲜血。战场上到处都是残肢,她梦到安德烈说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海伦的眼睛湿润着,她真想现在就到他的地方去。
她想要拥抱他,想要触摸他,确认他一切都好。
多可怕啊!只要一想到安德烈可能会出什么事情,她就连呼吸都觉得难过了起来。
后半夜海伦没有睡着。她一大早就在起居室等着从前线来的消息。
消息是中午的时候送过来的。
“安德烈·博尔孔斯基中校负伤。”
“上帝啊!”玛琳娜发出一声哀叹,软弱的靠在长子的身上。
海伦的脑子好像突然听到一阵轰鸣声,呼吸停止了一下。她捏着那封信,深呼吸了一下,才继续往下看。
女孩儿的手一直在抖索,玛利亚已经开始哭泣,他们比海伦更先看到这个消息。
老博尔孔斯基公爵的神情非常难看,所有人都在悲伤。那个年轻的男人依旧在昏迷中,而他甚至不能回到自己的故乡。在那种地方,即使在昏迷中,他的灵魂也得听着无止尽的炮响。
“玛丽姑姑,怎么了?”
小小的孩子扯着姑姑的裙角呜咽着问道,敏感的他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
“没,没事……”玛利亚本想要安慰自己的侄子,但到后面,眼泪又落到了对方的手背上。晶莹的泪水从接触到空气的那一刻就开始变得冰凉,即使在夏天,尼古连卡也还是畏缩的往后面退了一步。
他不喜欢眼泪。
眼泪代表悲伤,代表疼痛。玛丽姑姑喜欢他笑的样子,所有人都喜欢他笑的样子,所以,即使有时候想哭的时候,尼古连卡也会忍着,但现在。
他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玛丽姑姑,然后飞快的转身,有些不知所错的望着另一个金发的姑娘。
“海伦。”他嗫嚅着,似乎潜意识里觉得海伦是强大的,是可以依靠的。但尼古连卡似乎错了,因为他看到那种晶莹的液体也涌现在金发姑娘的眼睛里。
她哭了。她们都哭了。
尼古连卡的心里涌现着这样一个句子。他几乎有些绝望,有一种酸酸的感觉从他的心里涌了上来。
他被吓到了,站在那里,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睛里流出来。
海伦在一片朦胧中突然看到了那个孩子,她的心本来已经脆弱到不堪一击,但现在似乎又被人拧了一下,她清醒了过来。
尽管身体还在发软,但还是有些跌跌撞撞的走了过去,她抱着那个孩子,一边流泪一边微笑,轻声说:“小科科怎么哭了呢?”
她轻言细语的安慰着,回应她的只是孩子不听的呜咽声。她听不清尼古连卡想要表达的意思,但有一点,她能明白,那就是她是个大人,而尼古连卡只是个孩子,她要保护他。
“尼们……都哭了……”尼古连卡一边埋首在海伦的怀里,一边呜呜的哭泣着。稚嫩的声音里是满满的恐慌。
即使,是博尔孔斯基家里唯一的小小少爷。自出生以来就有无尽的荣耀和财富,但母亲早逝,父亲在前线,就算平日里那么乖巧爱笑的孩子,心里也有一块阳光无法照耀到的角落,别人再多的爱也填不满。
当他爱的人也哭泣并且崩溃,对于尼古连卡来说,他小小的世界已经被撼动了,带给他的,是无数的恐慌和悲伤。
这些感情,她应该比谁都明白的。就算她觉得自己一直在成长,但这一刻,她也明白。那就是,尽管她渴望避免让别人受伤,她希望让爱的人不会难过,她也依旧无法完全做到这一点。
“不要总是对我道歉,我并不需要,而且,它不是每次都有用。”
她记起那个声音,那个冷静的似乎不含感情的语调,但现在,她却想要微笑。
“是啊,你说得对。”她在心里回应那个过去的人。
“总有一种方法比无谓的道歉更管用。”
她抬起手,轻柔的抚摸着男孩儿的后背,忍耐着声音里的颤抖,低声温柔地呢喃,“这只是个游戏,小科科,只是看谁先哭出来的游戏,你的玛丽姑姑,你的爷爷,我们所有人都参与了,我很抱歉让你难过了,我们本来以为它会是个好玩的游戏。”
“游……游唧……”
海伦松开自己的双手。她蹲在地上,长长的裙摆拖曳在地上,轻纱上沾染了灰尘。
她抬起手,为男孩儿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
她看到尼古连卡大大的眼睛有些犹疑的瞧着她,那浓密的睫毛还挂着泪水。她从这稚嫩的脸庞上看到了安德烈的影子,更甚者,似乎触碰到了那个人不安的一面。
如果她有机会,看到那个人幼小的时候。在安德烈母亲去世的时候,他是不是也是如此,用稚嫩的眼神费力的理解着一切的事情?
关于死亡,关于眼泪,关于他自己的恐慌?
想到这里。她的心就变得柔软又刺痛。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回到对方的童年时代,但她知道自己现在可以做些什么。
当他在远方,在生与死的界限中挣扎的时候,当他在独自作战的时候,她能为他照顾他的儿子,她能为他守护着他珍惜的一切,她能为他强悍并勇敢起来。因为这些,就是她爱他的方式。
不是赞美他的英俊和睿智,也不是无用的等待着他的回归,而是保护他想要珍视的一切,做另一个他。
“只是个游戏,亲爱的,你完全不用害怕。”
“那爸爸呢?爸爸会回来一起参加吗?”尼古连卡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大眼睛依旧红通通的。
大人们早已安静了下来。他们都盯着面前的两个人,最年幼的孩子和最小的姑娘。
夏日的阳光从来不会因为人们的悲伤或者喜悦而转移自己的角度。它们肆意的欢闹着,让自己的身影调皮的落在那两个最年轻的人的身上。
“会啊,只是我们这次的游戏时间需要久一点,小科科要做的就是继续当一个乖孩子,微笑并且快快乐乐的,你可以吗?”
海伦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对方,她一直在微笑着。以前她总是认为,人怎么可以在内心愤怒的时候却保持平静呢?或者,在想要哭泣的时候却面露微笑,但现在她明白了。只要你有想要保护的人,那么一切的不可能都会成为可能。
“恩!”
尼古连卡破涕为笑,鼻尖红红的。海伦吻了吻对方的额头。她知道,也许在尼古连卡的内心里也并不是完全相信,但就如她小时候,一个善意的谎言对小孩子的心里却是最大的慰藉。
当尼古连卡睡着的时候,那个金发的姑娘抬眼望着老博尔孔斯基公爵,声音有些沙哑,神情却异常坚定。
“请您,带我一起去吧。”
她想要这么做,她应该这么做,因为那是她的爱人,是尼古连卡的父亲,是他们所有人的亲人。
当他用生命保护着所有人的时候,她会用生命保护他。
“等着我,安德烈,海伦带你回家。”
☆、第 128 章
那是梦境,他知道,只是,总是找不到出口。
他被困在一个花园里面。周围没有人,很安静,却让人恐慌。
“她在哪儿?”
有人回答他。
“谁?”
“海伦。”他说了这个名字,却再也没有了回答。周围又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他在梦中像是一个迷路的人,有时候往左走,有时候又往右走。他开始觉得烦躁,觉得不安,仿佛深陷困境的小鸟。
突然,他听到一个声音。
“滴答——滴答——”
他的眼睛睁大,低头望向自己的胸口,红色的血液汨汨而出。呼吸屏住,他记起了一件事,战场,榴弹和瞬间彻骨的疼痛。
“我中弹了。”
这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盘旋,他的手抬起来,想要捂住自己的伤口,鲜血却从指缝中不停的流出来。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他徒劳的弯腰,双手按住身体,喉咙里发出嘶吼的声音,挣扎着,不甘的,想要质问什么。
“啊——”
海伦从梦中惊醒,她的眼睛瞪大了起来,一阵颠簸使得她的头磕到了墙壁。混沌的思绪很快清醒了过来。
面前的车门被打开,和梦中相似的容颜,但眼尾的皱纹以及面颊上的些微斑点还是令海伦很快明白了过来。
“我没事,伯父。”她坐直了身体,疲惫的揉着自己的额角。
老公爵又探出身体和外面的车夫说了一声就往里面走去,他坐在椅子上,原本严峻的面容在看到女孩儿疲惫的神情时放柔了下来。
“孩子,放松些吧。”
他们此刻的心情是一样的,谁都知道语言不过是一种安慰,它并不能起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可一种悲伤和焦虑,若有人能分担,似乎又能缓解人的情绪。
海伦点点头,后背靠在墙壁上。
从车窗那里响起了一个声音。
“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是皮埃尔。他们此次是和皮埃尔一道去的,除了安德烈,还有就是罗斯托夫伯爵一家,皮埃尔希望自己多少能帮到忙。
海伦知道皮埃尔喜欢罗斯托夫伯爵家的二小姐,那个性格开朗的小姑娘,而后者虽然并没有回应皮埃尔,但要说娜塔莎不喜欢皮埃尔,那又是不可能的。人人都希望他们是一对儿,若没有战争,想必皮埃尔会愿意用更多的时间来等待那个笑容明媚的姑娘。
“没什么,别担心,皮埃尔。”
战争让所有人的关系都更加密切了起来。海伦撩开车窗和那个骑马的年轻人说着。她感谢皮埃尔,感谢所有帮助过她的人。
海伦明白,这世界没有谁是必须对谁好的。我们可以选择原谅或者不原谅别人对你的坏,但若是前者,心怀感恩不应该是一种选择,而应该是必须。
“那就好。”皮埃尔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了。这位年轻的伯爵此刻脸上总是浮现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忧愁和焦虑。不会掩饰自己的表情也许是一种不够聪明,但绝对不会是缺点。心如赤子的人理应受到友好而不是苛责。
海伦放下了车帘,两手无意识的交握在一起。她的思绪似乎已经随着风或者什么急切的前往了那个男人的身边。
老公爵看着面前的姑娘。从她对着自己请求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明白了儿子的选择。
海伦·库拉金也许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姑娘,但对他儿子来说,这个年轻的女孩儿已经是整个世界了。
“如果,”老公爵开口了,那个金发的姑娘抬眼望着他,神情总是带着一丝紧张。他们都在焦急,心中有万千的猜测,理性在温柔的说服着感性,却依旧没有人愿意去相信它。
“什么?”海伦轻轻的问道。心里几乎再去祈祷对方不要把那话说出来,即使他们都明白,也许那会成为事实。
“我的儿子,”老公爵停顿了一下,呼吸仿佛被什么东西突然切断了一下,变得难过起来,而海伦,同样的,似乎处于在一截危险的钢索上,回不去,又不敢往前。
老公爵深呼吸了一口气,好像在那一秒的停顿时间强迫自己恢复了理性。
“我的儿子安德烈,无法活着回来,关于你们的婚事……”
“请别这样!”海伦打断了对方,声音里透着哭腔和颤抖,那双灰绿色的眼睛湿润并且泛红。
“孩子,那是很有可能的事情。”老公爵用一种平静到刻板的语调说出这句话,而只要是瞧见了这位老人脸上木偶一般的表情就都能明白,此刻在他的心里,要这样的话语谈论自己的儿子,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我知道,我,知道。”海伦艰难的说道,眉宇低垂,那双手依旧在颤抖着。谁也不是生来就强大,更何况,在这之前,她一直都只是一个很平凡的姑娘。
“我都明白,伯父。”她低低的说着。
“既然你明白,如果上帝真的将我的儿子带走了,我会向你的父亲提出解除婚约。”
“不,您误会了。”海伦看着对方认真地说道。
“什么?”
面对海伦的反驳,老公爵愣了一下。
“我明白您的顾虑。可是伯父,那并不意味着我希望您那么做。”海伦深呼吸一口气,她的嘴角带着一丝微笑。
“我很感谢您为我顾虑的事情,但是我不需要。”
“你只是太年轻了,孩子。”老公爵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忍。
“请别这样判断。年轻,”她停顿了一下,吸了吸鼻子,“啊,是的,年轻的时候总会做出一些冲动性的选择,但我能够确认,这个不会是您顾虑的问题。我不想听到您的这句话,即使我明白您是为了我好。”
她擦了擦眼泪,一直竭力保持着微笑,因为相信着,相信安德烈还在等着她,因为放弃的话,也许,就真的会失去他,而那是她连想象都不愿意做的事情。
“我不想给自己任何退路,或者,在这件事情上,在他还在呼吸的时候说这些事情。那对我来说,是更加残忍的事情。我啊,真的没有办法理智的谈论它,伯父,我爱您的儿子,我爱他。他对我来说,从来都不只是未婚夫那么简单,如果语言能够描述清楚我对他的感情,我会毫不犹豫的告诉您。”
老公爵听到那个姑娘带着一丝哽咽的声音。她的眼睛似乎总是有太多的眼泪,她惶恐,惴惴不安,但在面对自己或者他人的时候又总是保持微笑。
是谁给了她的勇气呢?
“是您的儿子。”
他听到对方轻声回答着,不免惊讶自己是否把心里的话念了出来。
“没有,您什么都没说。”那个金发的姑娘摇摇头,她又吸了吸鼻子,年龄的稚嫩和神情的平静让她身上看上去有一种格外的魅力。那不关乎外表,那种感觉,更像是他曾经的妻子带给他的。
老公爵凝神看着儿子喜欢的姑娘,这是第一次,这位高傲的公爵放下心里的一切,去倾听这个姑娘心里的想法。
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平等起来,不是受身份或者辈分的影响,只是作为一个个体,作为同样的,深爱着安德烈·博尔孔斯基的人而平等的交谈着。
她不知道这一切。海伦·库拉金从来都不是一个聪明的姑娘。她只是温顺的生活着,享受到了爱,再用爱看待她拥有的一切。
她的诚实和坦白,是她无意识的行为。她觉得自己平凡并且普通,他们却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勇气和坚韧,那是她并没有意识到的,甚至从未纳入她对自己所总结,优秀的良好品质中。但总有别人发掘并且欣赏它,因为不被自身意识到的优秀,恰好是他们拥有的最美的闪光点。
所以,海伦,这个曾经被老公爵嘲讽天真的小姑娘,只是用一种缓慢却坚定的语调告诉他,那个让她变得勇敢的人就是他的儿子。而这,是他从未想过的,甚至连他自己也做不到的,来自于外人对他儿子的褒奖。
“你有没有想过,很多时候,你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嘴角浮动的弧度,会对别人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老博尔孔斯基公爵的心里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