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早已习惯父亲的这种腔调,他的双眼保持在一种敬重而不卑微的水平线上。
“那是我出生就享有的,我无须苛责它们,同样的,我无须掩饰什么,我身处什么样的环境和我做什么样的选择,从来都没有着必要的关系。”
“很好的自信,儿子。”老公爵的嘴角翘了翘,他的双手依旧背在身后,保持着一种审视的态度,但已经不再那么梳理的站立在窗前,而是走到了儿子的面前。
那双一模一样的蓝眼睛瞧着对方,那里面的神色没了嘲弄,更多的是探究。
“给我一个理由,儿子,就让我相信那位海伦·库拉金不是一个傻瓜,不是一个别的任何人能取代的女人。”
“理由?不,父亲,这不是一场交易或者谈判,这是您儿子的选择。”
“你怕说出来会让我失望吗?”老公爵淡淡的说着,而安德烈却微笑了一下,这令前者眼睛里闪了闪。
“父亲,我选择她不是为了让您满意,不是为了让别人满意。”
“真是无情啊,我的儿子。”老公爵拖长了调子,眼尾的纹路却舒展开了,他微微扬起下巴瞧着自己的儿子,缓缓地说着。
“那就让我看看吧。”
“在这之前您所想象的场景我想永远都不会出现了。”
安德烈吻了吻父亲的面颊,然后踏着稳健的步伐离开了这间书房。
老公爵看着儿子的背影,什么都没说,他只是让自己屈尊再往前走了几步。一直背在身后的双手松了开来。
老人有着皱纹的枯瘦的手抚摸上油画的边缘,里面的人青春依旧,温婉的神情日复一日的注视着他,就好像从未离开过一样。
“我说过吧,那是我的儿子。”老人翘了翘嘴角,低喃着,却再也无人听他倾诉了。
彼得堡,距离安德烈过来拜访并且提出缔结婚约已经过去一个礼拜了,当全府上下都已经消化并且接受这个事实,沉浸在它带来的荣誉和喜悦中后,只有公爵府里的二少爷依旧闷闷不乐。
“我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你和那位安德烈公爵几乎没有交集。”阿纳托利抱怨着,这段时间他就没有停止自己的罗嗦。
“就只是,我觉得他挺好的,他也觉得我不错,就只是这样。”海伦眨了眨眼睛。
“你在骗我,我知道,因为我不是伊波利特,你觉得我是个傻瓜,你什么都不愿意对我说。”阿纳托利翻了个白眼。
“别这样想,阿纳托利,你和伊波利特都是我的兄长,可你让我怎么和你说呢?”海伦红着脸抱怨了一句。
“是啊,别对我说,我并不是真的想知道。”阿纳托利有些厌烦的摆了摆手,但最后又忍不住咕哝。
“为什么是那个家伙,那个高傲的博尔孔斯基?我情愿你嫁给费佳。”
海伦在听到前面这句话的时候还想说点什么安慰阿纳托利,但后面提到多罗霍夫的名字后,她就直接给了一个不优雅的白眼。
“那是灾难,别把我和他扯在一起。”
“他每那么糟,海伦,你不了解博尔孔斯基那个家伙,如果是费佳的话,他至少从不会苛责你,他对每个姑娘都不坏,而博尔孔斯基,上帝,我怀疑他妻子要是没去世也会跟他离婚的。”
“尊重一下别人,阿纳托利,那不会要你的命。”海伦在听到阿纳托利提起安德烈的妻子后稍微提高了声音。
“这话你还是留着给那个家伙吧。”阿纳托利闷闷的说着,然后起身离开了海伦的房间,他决定去找好友喝几杯,他现在需要酒精。
海伦自阿纳托利离开后就有些不安了,那是因为她突然意识到,在这之前,那个男人还有过一个妻子,为此,她推开了伊波利特的房门。
“怎么了,海伦?”
伊波利特放下手里的书本,望着妹妹关心的问道。
“我能和你聊聊吗,伊波利特。”
“可以。”
两个人坐在沙发那儿,伊波利特给妹妹泡了一杯热茶。他从来都是最好的倾听着,耐心并且温和。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似乎有些介意安德烈妻子的事情。”
“他在认识你之前就结婚了,海伦,这是事实。”
“当然,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只是,突然意识到了这个事实,那感觉,很复杂。”她略微咬了下嘴唇,露出一个茫然的表情。
“那让你觉得怎么样呢?”
“我在担心,虽然那很傻,但我担心,自己无法释然那件事。”她突然停顿了一下,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这样想,是不是很坏呢?”
“你完全不必这样想,海伦,你只是没有掩饰的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我不喜欢这样。”海伦摇了摇头,“但我没法控制,我就是意识到了,然后发现了,于是就一直注意它。”
“它不会给你们之间造成任何问题,因为那个人,绝对不会让它们发生,若他没有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他是不会允许自己有下一步的动作,海伦,那位公爵就是这样的人。”
“是啊,我知道。”海伦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
“我并不曾质疑他。”
“我明白。”伊波利特柔声安慰道。
“我么都只是普通人,海伦,会有各种各样的情绪,但只要你没把它们伤害到任何人,那么,它就不该受到责备。人只能把自己努力变成好人,接近好人,而不是理当成为圣人。”
海伦眨了眨眼睛,神情放松了下来,她说:“当我把它们说出来后,我就好多了,伊波利特,你永远能够找到最好的方法安慰我。”
“如果它能帮助到你,我会觉得愉快,海伦。”
海伦露出一个笑容,她心里那点歉疚感消失了,当压在那上面的分量被挪开后,她的思路也更加清晰了。
“我想,我害怕的也许只是自己做的不够好。”
“没有人生来就是完美的。海伦,这不是你自己的事,这是属于你们两个的事情。”
“我明白了,伊波利特。”海伦站了起来,走到兄长的身边,让自己像个幸福的小女孩儿一样享受了一会儿这个温暖的怀抱。
回到卧室后,海伦展开羊皮纸,娟秀的字体在纸面上渗开,形成淡淡的纹路。
“我感到了不安,关于你我的关系,但爱你的情感让我充满了勇气。”
信件在几天后得到了回复,从仆人那儿得到后,她的心一直保持着一种雀跃的状态,和所有刚刚恋爱的小姑娘一样躲在了房间里,枕着阳光,将散发着油墨香味儿的信纸拿了出来。
当她的视线看到了那位文字后,她知道自己微笑了起来。
“我确信你我之间的一切将会是永恒,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寒冷将要过去,即使战争的脚步已经接近这一片土地,但也不妨碍阳光偶尔给这世界的人和事镀染一层圣洁的光辉。
☆、第 111 章
“妈妈,阿纳托利他们有来信吗?”
海伦一大早就起来询问母亲,后者微笑了一下,将刚刚拿到的信封递给她。
海伦从仆人那里拿来裁纸刀,母女俩就坐在沙发上看着那对兄弟的平安信。
其实伊波利特和阿纳托利只是在驻扎团里面,并不是前线,一般也是没什么危险的。但自从有了上一次阿纳托利的胡闹,使得阿琳娜就格外的担心起来。
“平安就好。”公爵夫人放下了心。海伦将信纸折好,准备晚上等父亲回来的时候拿给他看。
“安德烈公爵有来信吗?”阿琳娜握着女儿的手询问道,得到了一个遗憾的摇头。
“妈妈,前线的信总是不太及时。”海伦安慰着母亲。
“他把你放在心上了,亲爱的。”公爵夫人慈爱的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海伦的脸微微有些泛红,是啊,她知道的。
目光所及的地方是一个桃花木雕刻好的小盒子,里面盛放着很多的信件。每一封的内容都不多,甚至可以看得出主人的匆忙,但就算是在这样的时刻,那个男人也总是会给她写信。
海伦曾经跟他说过,如果忙,可以不用回信。
军队总是不断的变换地方,地址的关系,海伦的很多信是不能够及时的到达收件人手中,甚至还会有遗失的情况,在战争时期,这并不是任何人的错。她可以做多写,因为这是她唯一可以为这段关系所做的一点事情了,只是,这个体贴的建议在半个月后受到了一封长达两页的信。
别的,她已经有些记不清了,但有那么几句话,一直到后来她也没有忘记。
“我曾经认为,在战场上给另一个与我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写信,会是一种激情的宣泄。我会告诉她我的理想,战争的辉煌以及更多的我内心燃烧的东西,但现在,我所想要告诉你的,和你分享的,只有它们。行军帐篷外有一朵小花开了,今天终于不再阴雨连绵,我想念童山的豆子以及我很好,我希望回去的时候能够带你看到更多更好的。”
海伦能够想象那种情况。高傲的安德烈曾经希望的,他的妻子应该是那种可以安静的在他身边聆听他谈论那些战争坦克飞机炮弹的人,那是英雄情结,那是男人都所向往的最理想的状态,而现在,他只是用一种温情却不甜腻的语气告诉她。
“我需要的,就是你在这里。我想要的,就是和你一起。”
这是那个男人为数不多的浪漫,也是她最想要的话语,在没有什么比我见到了一切,却只想和你一起分享要来的令人感动。
所以,她不再用自以为是的关切拒绝信件的传递。因为她明白了,这不是负担,而是甘之如饴。
“怎么了?”母亲的触碰令海伦醒转了过来,她微微一笑,摇摇头,走到书桌前,开始写新的信件。
就算不能及时收到也好,就算可能会遗失也好,我就在这里,想念着你,盼望着你的归期。
一八零八年,距离圣诞夜还有二十五天,俄国同拿破仑正式开战。
彼得堡依旧像一个坐落在春日阳光中的世界,战争对上流社会并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或许有,比如大大小小的宴会上有了更多的谈资,年轻人的抱负,老一辈的喋喋不休和夸夸其谈,但总不会是坏的。
海伦此刻正置身于这场宴会中。若是以往,她并不会有太多的想法,但现在不一样,她的亲人,她思念的人,都在那遥远的战场。
“海伦,不去和大家一起跳舞吗?”举办这场宴会的安娜·怕瓦罗夫娜问道。
海伦回以一个微笑,“不用了,我暂时还不想跳舞。”
“是因为我们亲爱的安德烈公爵不在这里对吗?”一旁的伯爵夫人也调笑道。
“啊,是的,也许是的。”海伦并不只是脸红,而是用一种愉快的嗓音说着。她希望自那以后,她也可以用一种骄傲和坦然的语气让所有人知道,她为自己能成为那个人的未婚妻而打心里觉得高兴。她为爱他而骄傲,更为得到了他的爱而愉悦。
“我看我们的海伦是真的被安德烈公爵迷上了。”
夫人和小姐们几乎都用天鹅绒扇子捂着小嘴偷偷的微笑,海伦并不想去了解她们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她只是高兴,因为,这就是事实,她可以站在他的身边,用一种自豪的态度。
“你可以学学朱丽叶,海伦,瞧瞧吧,你哥哥的未婚妻现在可依旧是整个宴会最抢手的姑娘,没结婚之前小姐们都有更多的选择。”有一个瘦小的伯爵夫人用眼神示意海伦往右手边看去。
海伦和阿琳娜都望了过去,前者面色微微有些不高兴,但还是没说什么。
海伦收回视线的时候,面上还是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等这些夫人们差不多忘了这回事儿才找了个借口离开了这个地方。
离开人群后,海伦就向小花园里走去,她得透透气。参加这些社交舞会虽然不是她喜欢的,但无论是从公爵这个头衔本身来说,还是因为这里是整个彼得堡最大的信息源来说,她都不能完全不来。
只是,不相干的人的话语她可以装作听不见,但那位朱丽叶·库拉金娜的事情她却不可以做什么。
库拉金娜虽然是伊波利特的未婚妻,但对一位公爵小姐来说,她依然在公开的社交场所有娱乐的自由,只要它是公开的,是在得体范围之内的。
人们喜欢这样,有一定的谈资,又不会太过尴尬。朱丽叶的行为并不能受到指责,恰恰相反,人人都说那是一个聪明又健谈的姑娘,在社交界,她富有的财产和高贵的身份让她深受追捧。
海伦不想看见这些,但她无权上去大吵大嚷,如果她这样做了,那是在和整个社交界对抗,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忽视它们。毕竟,朱丽叶·库拉金娜并未做什么让她未婚夫的家族蒙羞的事情。
海伦站在小花园中,等待着心里那股怒气平复下来,但在等待的时候,她却瞥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藏身在那些不知名的小花中,哼唱着可爱的音乐。
☆、第 112 章
那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孩子,穿着整齐的小礼服,微微曲着腿在草地上,白嫩的小手正在埋藏着什么东西。
“你在干什么?”海伦一边走过去一边好奇地问道。
男孩儿听到声音抬起了眼睛,像小鹿一样的大眼睛看着她,略微歪了歪头。
“妈妈。”
海伦有些吃惊,不只是妈妈这个称呼,更因为,这个孩子即使模样稚嫩,但那略微弯曲的黑色卷发和海蓝色的眼睛,看上去竟然和安德烈有七八分想象。
男孩儿低下了头,依旧用小胖手在脏兮兮的泥土上拍打着。
海伦靠近了男孩儿,蹲了下来,问:“你为什么叫我妈妈呢?”
“尼古连卡。”
“什么?”
男孩儿抬起头望着她,有些不满的撅了撅嘴巴。
“玛丽姑姑说的,和别人说话之前要先说自己的名字,这是礼貌。”糯糯的嗓音夹杂着一丝抱怨,海伦微笑了起来。
“海伦,我是海伦。”
“你也可以叫我小科科,我喜欢它,玛丽姑姑有时候会这么叫我。”
金发的女子抬起手碰了碰对方的头发,温柔地问:“小科科的爸爸是安德烈公爵吗?”
“是的。”小家伙眨了眨眼睛,声音就像他整个人一样带着一丝软甜。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海伦啊!”尼古连卡眨了眨眼睛,好像在奇怪为什么她还要问这种问题。
海伦的脸红了起来。她几乎没有和孩子相处的经验,她只是把尼古连卡当成安德烈的儿子,而不是把自己当作安德烈的未婚妻,像是长辈一样的那种人。
“你的手脏了,是在藏什么东西吗?”她指了指对方那只小胖手,肉涡涡上面都沾了泥土。
“尼古连卡在种妈妈。”男孩儿又低着头,小心翼翼的将土放在上面,就像是把糖果藏进了梦想里面一样。
“玛丽姑姑说,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但是花匠爷爷说只要有种子,种下去就能得到果实。尼古连卡在家里种了,但妈妈没有长出来,我想,她可能不太喜欢那个地方,因为爸爸也不在那里。”
男孩儿自顾自的说着,小手将土埋的严严实实的。
“可是种在这里,小科科就不能常常看到她了。”海伦轻声说着。在这之前,她并未多想过关于安德烈儿子的事情,没有过多的接触,没有感情,那么再多的同情也只是一时之间。
也许人和人之间就是那么奇怪。
你和一个人在一起很多年还是没办法喜欢上对方,而有的人,你只是瞧见过他的眼神,就会觉得熟悉。
不管是同情也好,怜悯也罢,或者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