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纳托利走过来扯了扯领子,好让自己松口气,他一屁股坐在软沙发上,两颊红通通的,看来喝了不少的酒。
“在想你和安德烈公爵。”
女孩儿坐直了身体,双手放在膝盖上,她没有完全说实话,因为一开始她确实是这样的,但后面的时候,她的思想就不由自主的只滑向那个古怪的公爵身上了。
阿纳托利没有怀疑,或者说他此刻已经喝高了。他靠在沙发背上,先是了一声,然后才说:“这有什么可想的。”
海伦让女仆去弄了杯热茶过来,然后望着阿纳托利,说:“你当时和安德烈公爵吵架的时候,我被吓了一跳。”
阿纳托利听了笑了起来,他懒懒的抬起眼睛,嘴角微翘,那动作令女仆脸红了。
“您的茶。”
阿纳托利冲对方挑了挑眉,眼睛弯了起来,刚想说什么,不过他又闭上了嘴巴,因为偏头的时候看见正冲着他翻白眼的海伦。
“这里没事了。”阿纳托利摆了摆手,打发了女仆出去。
他接过热茶喝了一口,舒服的叹了口气,然后又歪着,他真的喝的有点多了。
“他是个好对手。”
年轻的男人用手指轻轻地敲打着膝盖,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是平静的。在以前,库拉金公爵家的小儿子从来没服过谁,博尔孔斯基公爵是第一个。
“如果他依旧不愿意再次服役呢?”海伦问道,然后,她看到男人瞥了她一眼,好像在说,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啊,傻姑娘。
“他会的,人人都渴望功绩,渴望荣誉。”
金发的姑娘看着她的兄长。想着,他多年轻啊,意气风发,可是,她低垂了眼眸,她想起了那个冷淡的公爵,不管怎么样,她总是觉得,那个人是不同的。在看不见的角落,有些事情,有些心情,正悄悄的发生了变化。
童山,老伯爵的庄园里,他正准备休息,但在这之前,他还是决定再去看一眼自己的孙子。
老伯爵穿着白色的睡袍,又披着一件保暖的外袍,他走路的时候一点都不像这个年纪的老人,而是腰板挺直,嘴角总是抿着,或者,不时地嘲笑着什么,这一点,他的儿子安德烈和他非常相像,而他确信,在以后,他的孙子小尼古拉公爵也会如此。
“爸爸。”安德烈很快注意到父亲的到来,那似乎是一种本能,这父子俩相处的时候看上去淡漠,但他们总能第一件事明白对方的意思,这是外人所不能理解的。
“睡了吗?”老公爵简洁地问着,其实这只是一个开场白,他和儿子讲话的时候通常都是这样。
“已经睡着了。”安德烈站起来,让出一些位置,好让老公爵亲亲尼古连卡的额头。
“他会好起来的。”
老公爵轻松又确信地说着,他快速的吻了一下孙子的额头,他不会和玛利亚一样,用嘴唇再碰碰那红扑扑的小脸蛋,或者用手指抚摸着对方的卷发,这种温情的行为从不会发生在他的身上,即使是他自己的儿子,也同样如此。
“感谢您,爸爸。”安德烈低声说着。
老公爵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但他并没说什么,只是把双手背在身后准备离开,但走了两步后,又停了下来。
“你喜欢那位公爵小姐?”
他瞥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用一种细致的眼神观察着对方。
“不,爸爸。”安德烈平静地说着。
“但你对她挺不错的,你长这么大,除了你的妹妹,我没见你这样容忍过其他天真的女人,就连丽莎你都……”
“爸爸!”
安德烈略微提高了嗓音,打断了父亲的话语,他几乎从没这样做过,但妻子的名字像是一种魔咒,每次听见或者瞧见,他的心总是无法控制的颤抖起来。
床上的男孩儿又呜呜的哭泣了起来,安德烈脸色有些僵硬,但还是走过去,弯腰轻轻地碰了碰孩子的脸蛋和颈项,让他放心。
老公爵听到儿子那不算有礼的语气并未生气,但显然也不打算就此停手。
“不过她们有一点是一样的,不是吗?漂亮,啧啧。”
他嘲弄的说着,但安德烈并没有生气。后者抬眼看着自己的父亲,沉声说:“她帮助了我的儿子。”这算是一种解释了。
“哦,类似于报恩一样。”老公爵撇了撇嘴,好像突然之间失去了兴致。没过多久,他抬眼看着对方,眼神平静。
“不过她有一点说的挺对的,你该出去走走了,而不是在家里发霉,当然,阿尔帕特奇转述的话语并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提炼了一下。”
安德烈没有说话,父子俩就在这烛光下看着对方,没人会怀疑他们不是父子。
老公爵冲着儿子嗤笑了一声,“你的‘修道院’该拆了,作为我的儿子,我已经对你足够宽容了。”说完,这位不怎么和蔼的老人就离开了房间。
安德烈抿了抿嘴唇,他的视线没有落在儿子的身上,而是看向了窗外,皎洁的月光倾泻下来,他凝视着这一切,思索着。
第二天,安德烈接到了皮埃尔的来信,他不久就要去南方视察他的一些田庄了,所以走之前,希望能来拜访他。
安德烈瞧见好友诚挚又体贴的话语,放松了身体,他提笔回信了,让他尽管过来。
傍晚的时候,皮埃尔过来了,博尔孔斯基公爵全家都为此感到高兴。玛利亚和安德烈跟皮埃尔相识已久,他们有感情不奇怪,但就连老公爵都喜爱着这位年轻人。
吃饭的时候,老公爵说了很多话,他只对喜欢的人这么做,像瓦西里公爵那种虚伪又精明的老头,他才懒得废话。
老公爵喝多了酒,早早的就去休息了,玛利亚也是,她明天得早起。皮埃尔在安德烈的带领下,去小尼古拉的房间,跟那位已经睡着的男孩儿说了一声晚安。
安德烈几乎是用一种平和的眼神瞧着这一切的,他的挚友,他的儿子,那些在战场上糟糕的记忆似乎在这一刻里他远去了。
“他恢复的很好,我看再有两天又会是一个健康的孩子了。”皮埃尔在安德烈关好门后微笑着说道。他喜爱这个软软的小家伙,不单单是因为他是对方的教父,而是因为那是一个全新的生命,而一个婴孩对于男性来说,意味着一种责任,女人让男孩成为男人,而婴孩,让他们成为父亲。
皮埃尔看着自己的好友笑了一下,而后者,也难得的放松了神情,唇角边浮现一丝笑意。
☆、第 43 章
“再喝点酒吗?”
“你总是了解我,安德烈。”皮埃尔挠了挠脸颊。
安德烈让仆人把酒拿出来,他们就在二楼的阳台那里,在星光下,喝酒和聊天。
“我感觉这样子就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皮埃尔满足的叹了口气,他往后仰着,让自己的视线被群星占满。
安德烈饮了一口酒水,他通常不是那个话多的人,但并不是说他不爱讲话,只是比起皮埃尔的率直和热忱,安德烈为人更加谨慎,这点在他参军回来后,更加明显了。
“还记得吗,我们那会儿才八九岁,你没这么高,我也没这么胖。”
安德烈轻笑了一下,因为皮埃尔这句俏皮话。
“没想到都过了这么多年,你都是一个男孩儿的爸爸了,我还在打光棍。”皮埃尔搓了搓脸,让自己清醒一点,因为酒精,这个胖胖的男人脸蛋都红通通的。
“你会遇到一个好女人的。”
“也许吧。”皮埃尔叹了口气。
“你觉得库拉金公爵小姐怎么样?”
“海伦·伊万诺夫娜?”皮埃尔抬脸色有些涨红,摆着手说:“不,安德烈,她是个好姑娘,我们聊天挺愉快的,不过她可不喜欢我。”
“那你呢?”安德烈将手指放在小圆桌上轻轻地敲打着。
“哦,我也没有那个意向。”
安德烈带着一丝嘲笑,“你不知道库拉金公爵曾经想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你吗?”
皮埃尔愣了一下,诚实的摇了摇头。
“在你从皮埃尔·别祖霍夫变成别祖霍夫伯爵后。”安德烈一针见血的指出来。
皮埃尔有些尴尬地嗫嚅着,“可能吧,但那位公爵小姐,并不是这样的人。”
“你似乎很了解她。”安德烈看着对方淡淡地问道。
“也不算很了解,不过,凭我的直觉,我认为,海伦·伊万诺夫娜是一位值得尊重的姑娘,不仅仅是因为她是公爵小姐。”
安德烈似乎是故意忽视皮埃尔后面的那句称赞,反而抓住“直觉”这个字眼,对好友进行了轻轻地嘲讽。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皮埃尔,你还说过那位布里安小姐是一个不错的姑娘。”
皮埃尔又脸红了,因为以前,那位漂亮的法国女人对他的态度只能算是友好,但现在,她完全暴露了自己殷勤的面目。
“我总有几次是准确的,而我相信库拉金公爵小姐是这样的,玛利亚还说她帮了尼古连卡。”
“是的,她这样做了。”
男人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坐在对面的皮埃尔突然抬头看着对方,问:“你为什么提起海伦·伊万诺夫娜呢?”
“这位小姐和他的兄长对我说了些话。”安德烈轻轻地抚平着下摆的褶皱,淡淡地说着。
“她的兄长?恩,阿纳托利?”
安德烈抬眼看着对方,“听起来你和那位库拉金公爵也很熟悉。”
皮埃尔憨厚的笑了一下,解释道:“上一回,就是罗斯托夫伯爵宴请巴格拉季昂公爵的时候,我们相处得还不错,他是个挺有意思的人,虽然没有他兄长那么稳重,但很有活力。”
“是啊,精力充沛,一腔热血。”
“听起来你并不是很喜欢他。”
安德烈将右手放在膝盖上,抬眼瞧着自己的好友,勾起唇角笑了一下,“我的喜好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任何人都与我的喜恶有关系,那么我想在莫斯科就有一大批人该哭丧着脸了。”
皮埃尔被逗笑了,他有时候就是喜欢安德烈这种骄傲又直白的表达方式。
当他们喝到第二瓶酒的时候,皮埃尔开口了。
“安德烈,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黑发的男人已经喝到微醺了,听到好友的话后,他笑了起来,没有立即回答皮埃尔的问题,而是说:“你们为什么都喜欢先征求我的同意呢?”
“什么?”
“问吧,我的好友。”安德烈轻笑了一下,酒精让这个男人放松了下来,但皮埃尔依旧可以瞧见,他那瘦削的面孔,和眉宇间多出来的纹路。
“你为什么拒绝了加封?还有,为什么不在军队里服役了呢?”
安德烈脸上的笑意淡了不少,但并没有变成冷漠的样子。
“我希望不再服役,希望远离这一切,但显然,我依旧得服务,在我父亲的手下做事。”
“那不算。”皮埃尔停顿了一下,他说。
“以你的天赋,你该到战斗部队去,安德烈,那儿才能让你变得更好。”
“变得更好?不,皮埃尔,我不会再那么干了。我曾经那么做过,怀抱着天真理想和信念什么的,结果我得到了什么呢?我没有成为一个英雄,我的妻子死去了,我的儿子一出生就没有了母亲……”
安德烈的嘴唇颤抖着,但他竭力克制着,右手捏了起来,不过很快又放松下来。
男人微微晃动着手里的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冰块里面轻轻地响动着,从烛光中,似乎可以穿透这玻璃,倾泻在圆桌上,但也只是似乎而已。
“因为失去。”
安德烈平静的说着,回答了皮埃尔那个问题。他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用一种冷漠的眼神看着皮埃尔,不,后者否决了这句话,安德烈并不是对着自己,而是另一种,和他此刻一样的,好奇他为什么这样做的一种心情。
“抱歉。”皮埃尔愧疚地说着,他不应该提起的。
“不,这不是你的问题。”
安德烈不再碰那杯酒,而是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神落在圆桌上的一个小小的纹路上。
“你只是遵循了自己好奇的本能,而我,我也只是遵循了自己的本能。”男人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是将几个音节咽了下去,但皮埃尔能够猜到,那可能是“厌恶。”
他更加羞愧了,但没过多久,安德烈的神情又放软了下来。
“我也得向你道歉,我的朋友,我明白你和别人是不一样的,你关心我。”
“是的,是的。”皮埃尔嗫嚅着,在他看到好友的脸庞时,终于松了口气。
“我太过笨拙了,安德烈,在你遭遇过那些事情以后,我无法真正的帮助到你,我很遗憾。”
“谁能完全帮到别人呢,我的朋友,别否定自己的作用,你帮了我许多,在我上战场的时候,你帮助了我的妻子,我的家人,而我为此将一生都感激你。”
皮埃尔觉得视线有些模糊了,他笨拙的摘下眼镜,然后用干净的手帕擦了擦,重新戴上,他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快乐,因为他们的友情,因为他对另一个人来说是非常有作用的,不是因为他的身份,或者他的钱财,仅仅是因为他们是朋友。
“你有一颗金子般的心,皮埃尔。”安德烈难得微笑着说道。
☆、第 44 章
皮埃尔咧嘴微笑了起来,他让这种友好又令人感动的气氛持续了一会儿,然后才温和地说:“你总是正确的,安德烈,但有一点,我认为你对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
“错误”这个单词,是安德烈这段时间从第二个人口中听到了的,但他并未阻止对方。
“你说不愿再服役了,可你依旧在帮助别人,比如那个差点被你父亲吊死的书记员。”
皮埃尔指的是饭间休息的时候,老伯爵说的那桩事儿,在尤赫诺瓦有一个书记员因为偷了一些靴子,他本来准备吊死这个人的,却被安德烈阻止了。
皮埃尔的眼睛变得闪亮起来,“安德烈,你是不能容忍这种事的,你在乎原则,但更在乎的,是生命。”这个年轻的伯爵先生总是毫不吝啬的用最高尚和质朴的语言称赞别人,尤其是他的好友——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
“不,我做这些事儿完全不是因为高尚的品质,完全不是。”安德烈冷淡的否认着。
“我只是知道那个书记员家里还有一位老母亲和两个孩子要抚养,若把他吊死了,那抚养的义务就要落到国家,落到每个俄国人身上。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让他活着,做好他自己的事情,承担他应尽的责任,这才是最经济的做法。”
就算安德烈本人竭力用一种冷酷的,像商人一样无情的语气解释他这样做的行为,但也不能阻止皮埃尔露出一个宽容的微笑,仿佛在说,无论您说什么,都不会改变我认为您是个高尚的人的想法。
安德烈也明白皮埃尔微笑的意思,他抿了抿嘴唇,跳过这个话题,不再多说什么,但显然,皮埃尔是决定在他离开之前要解决一些事情的,所以他并未像通常一样宽容的放过这个话题。
“所以,我的好友,就算你不想,但你依旧是这样做的,如果你始终无法彻底的改变这一点,那么,为什么要这样苛责自己呢?你的天赋不应该被这样埋没。军人不应该只是上了战场才被称作军人,和平时期,他们也依旧是的。这里需要你,国家也需要你。”
“啊,皮埃尔,你为什么也这么天真呢?”安德烈嘴角露出一个嘲弄的微笑,但并不带什么恶意。
“也?”
“那位公爵小姐,海伦·库拉金,就像你一样,皮埃尔,她告诉我我是错误的。”
“她说什么了?”
“她说我应该对未来充满希望,而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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