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纳托利。”她上前拉了拉他的胳膊,后者才醒了过来。他的神情从迷茫中醒了过来,但也没有了一贯的,那种不正经的神色。他变得严肃而认真,仿佛在思考着什么,而海伦,她无法理解。
车夫重新扬起马鞭,让马车驶向别祖霍夫伯爵的宅邸。
一刻钟后,他们从马车上下来,这是海伦第二次来到了别祖霍夫伯爵的祖宅,这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变,但又有所不同。
院子里的树抽出了嫩芽,不难想象夏天时它们繁盛的景象。小鸟站在树枝上,叽叽喳喳的,也不知道它们这些小家伙在高兴什么,那么快活,那么高亢的唱着属于它们的歌儿。
“您们好,我真是抱歉,那些文件又急又多。”
皮埃尔从大厅里走出来,他看起来胖了不少,但好在他非常高大,所以即使臃肿了一些,但也不会太难看。
皮埃尔吻了吻瓦西里公爵他们的面颊,后者也亲切的称呼他,他们聊天,并且传出愉快的笑声。
海伦注视着这一切,她惊讶的发现,这才是人们应有的谈话,活泼并且热切,而不是像刚才一样。他明明站在那儿,却仿佛和他们隔了很远的距离。想到这儿,她的心里对安德烈不由得有了一种好奇,一个人怎么能把自己的躯体和灵魂分割开呢?
用餐的时候,男人们依旧在谈论,他们谈论的最多的还是那场奥地利战役,仿佛是为了契合明天的聚会。
他们谈论那些战争英雄,期间就不可避免的谈论到一个可怜的人——安德烈·博尔康斯基公爵。
“所以,那位公爵拒绝了罗斯托夫伯爵的邀请?”瓦西里问道。他其实早已知晓这件事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要假装自己并不知道,并且用一种关切的嗓音表示他对安德烈公爵的关系。他明明刚刚还见到了安德烈,这会儿却表现得好像没见过一样,仿佛刚才他夸夸其谈的时候,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木偶一样。
“是的。”皮埃尔看起来有些尴尬,不过很快,他又用自己的理由尽量维护自己的朋友。
“他是个好人,他的妻子刚刚离去不久,安德烈需要再守候她一段时间。”他说完后,又肯定的点了点头,仿佛是为了强调这话的真实性。
瓦西里公爵敷衍了几句,但谁都明白,他心里是不赞同安德烈公爵的做法的。这就好像是你的面前有一座金矿,路都已经给你铺好了,而你却目不斜视的走过,顺便自己踢了两脚,让泥土盖住它们。
皮埃尔喝了口酒,他为自己的笨拙而觉得沮丧,若在这里的是安德烈,而他才是那个被维护的,安德烈一定会做得更好,让人挑不出毛病。
年轻的伯爵先生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个时候,伊波利特大胆的提了另一个话题,还是围绕着巴格拉季昂,海伦注意到皮埃尔松了口气,并且冲自己的兄长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
真好,她的兄长伊波利特。海伦微笑着,看着前者柔和的下颚线条,心里在赞扬伊波利特的高尚。
☆、第 26 章
晚上睡觉之前,公爵夫人还在为女儿准备明天宴会的礼服。
“妈妈,这件就很好了。”海伦有些困倦的说道,虽然女人都喜欢漂亮衣物,但把所有的时间都奉献给打扮自己这种事情上,还真是让人觉得有些头疼了。
“我的小乖乖,明天巴格拉季昂公爵可是会来的,你得慎重对待。”阿琳娜还在为女儿的项链犹豫。
“妈妈,那位公爵已经结婚了。”
“我的傻女儿,能获得他的青睐总是好事儿,在社交界如果有巴格拉季昂公爵这样的男士欣赏你的话,你就有更多的机会了。”
“好吧,妈妈。”海伦靠在扶手椅上嘟喃着,心里却在想,我又不打算成为社交界的宠儿,为什么非得靠另一个男人呢?
第二天早上十点的时候,海伦他们一家从别祖霍夫伯爵家里出发了。
罗斯托夫伯爵这一次的接风宴没有安排在家里,而是在本地的英国俱乐部。
不管是菜色还是服务,都可以看得出来是花了很多钱的,而瓦西里公爵在瞧见这些东西的时候,表面上虽然在微笑,但心里却是在嘲笑,因为罗斯托夫伯爵家里日益落魄的事情已经不是圈内的一个秘密了,但没有人会去说破,不仅仅只是出于礼貌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如果奢侈的罗斯托夫伯爵不再举行这样的宴会,那么一定会有一大批的人丧失这种不用花钱的乐趣。
“瓦西里公爵。”罗斯托夫伯爵迎了过来。
“您最近怎么样呢?”瓦西里公爵吻了吻对方的面颊,他亲切又虚伪的问着。
“和以前一样啊,公爵。”罗斯托夫伯爵笑呵呵的说着,两个人男人又聊了一会儿,直到罗斯托夫伯爵瞧见门口来了一个人。
“您终于来了,阁下!”罗斯托夫伯爵那胖胖的脸上有着亲切又恭敬的微笑,他热切的招呼着从门外走过来的男人,那就是战争英雄,巴格拉季昂公爵。
海伦站在母亲的身边,她打量了一下这位公爵大人。
只见他是个高个子,身体还算强壮,下颚是非常刚毅的,不过他的眼神倒不会显得凶猛,他微笑的时候倒是显得有些文质彬彬的。
原本聚集在一起的人群因为巴格拉季昂公爵的到来而自动分开,大家全都用一种赞赏的眼神瞧着这位战争英雄,而此次宴会的主人公看起来却有些僵硬,不过几句话之后,这种僵硬又被消除了。
不管是军人还是纯粹的贵族,他们都属于这个圈子,依赖这个圈子。
饭桌上,巴格拉季昂公爵喝了几杯薄酒之后,那黧黑的面目就变得通红了起来,他性子里那属于军人的粗鄙的一面就流露了出来。
“阿纳托利,阿纳托利·库拉金在哪里!”
巴格拉季昂突然喊道,好像他现在不是在充满美食和好酒的俱乐部,而是在他的军营里面,不扯开嗓子喊就无人听见他的声音一样。
公爵的手上还端着酒杯,阿纳托利原本正和他的朋友们说话,听到公爵叫自己的名字后,声音洪亮的应了一声。
“很好,很好,你是个好小伙子!”
巴格拉季昂公爵突然大笑了一声,夸赞着阿纳托利,他明显有些醉意了呢,看人的时候视线都有些打飘。而海伦坐在不远处也能瞧见阿纳托利那有点奇怪又兴奋的眼神。
“当初在兵营里,博尔孔斯基训斥你的那一番话,我可是听的清清楚楚,可是你瞧瞧,现在到底是谁不像一个男子汉了!”
巴格拉季昂公爵喷了喷气,不知道是因为酒精还是纯粹的愤怒,那双蓝眼睛有些红了起来,他突然摔碎了一个玻璃酒杯,那让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
“愚蠢。”他大声说着,却没有点名这个愚蠢是送给谁的。
人们沉默了起来,但巴格拉季昂公爵又突然微笑了起来,他有些摇摇晃晃的走向阿纳托利,捏着他的肩膀,几乎是强硬的把他从椅子上拽起来。
“那么,要不要做我的副官?”
人群依旧是安静的,但海伦注意到每一个人的眼睛都好像重新活动了起来一样,他们注视着今天的幸运儿——瓦西里公爵的小儿子。有的人带着赞赏,但也有的人带着嫉恨。
阿纳托利自己也是激动的,他不明白这种好事怎么会落在自己的身上,但他还是仰着那张漂亮的脸,用好听的嗓音答应了这位有些神志不清的公爵。
“很好,很好,年轻人,来吧,现在我们需要继续喝酒!”巴格拉季昂公爵重新端起了酒杯,他又走到属于自己的位置那儿去了,他想了一句敬酒词,然后所有人都热闹了起来,重新举起了酒杯。
回去的时候,阿纳托利依旧沉浸在那种荣誉和幸福中。父亲用赞许的眼神瞧着他,母亲拥抱了她,他的小妹妹也吻了吻他的脸颊祝贺他。他心情激动而愉快,所以也暂时忘却了一些不高兴的事情,连伊波利特的微笑他也不再胡乱猜测了。
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么好,这位置是那么的适合他,甚至觉得那位置原本就应该属于他。
“我又聪明又漂亮,上帝自然是会优待我的!”
阿纳托利的心里浮现了这么一句自豪又骄傲的话语,他那张漂亮的脸因为这种自信而更加闪耀了。
因为他的心情是那么高兴,所以阿纳托利不打算早睡,何况他也没什么早睡的习惯,就算在军营里面,阿纳托利也经常在不值班的时候和他的那些朋友们打牌打到天亮。
尽管阿纳托利经常赌钱,但他似乎赌运不太好,经常是输的多,赢得少,不过他也不在乎,他把赌博当成一种消遣,虽然偶尔会欠债,但胜在数目不多,加上瓦西里公爵的一些限制,阿纳托利总算没有成为一个完全的赌鬼。
“来来来,我们聊会儿天,睡觉是多么没意思的行为啊!”阿纳托利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招呼着本应该是主人的皮埃尔,而后者只是微笑着任由他的做法。
“阿纳托利。”伊波利特轻声提醒道,前者却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
“我们可是老朋友了,是不是,皮埃尔?”阿纳托利用他那双好看的眼睛瞧着皮埃尔,后者点了点头。
其实论感情,论交情,阿纳托利和皮埃尔都没有后者和伊波利特熟悉,可是怎么说呢,皮埃尔是个热情又和善的人,阿纳托利长相漂亮还能说会道,只要他愿意,这个年轻人可以和大部分的人攀上交情,而人们也乐意让他这么做。
海伦在心里翻了翻眼睛,她觉得自己的兄长才更像一位四处调情的小姐,何况他还有一张漂亮的脸。
“我今天真高兴,嘿,我不是那种虚伪的人,所以我诚实的,并且毫不谦虚的告诉你们我的感受。”
阿纳托利咧嘴笑了一下,他修长的双腿交叠着,海伦觉得如果阿纳托利有翅膀的话,这会儿应该已经飞起来了。
“诚实是一种美德,我们都为你高兴,阿纳托利。”伊波利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很多时候,这位腼腆的年轻人总是不会吝啬于对他人的赞美。
“是的,阿纳托利,我也是这样认为的。”皮埃尔推了推他的眼镜,他笑起来的样子再真诚不过了。
“那么你呢,亲爱的?”阿纳托利亲昵的喊着海伦,后者眨了眨眼睛,故意拖长了调子。
☆、第 27 章
“我很感激上帝在造阿纳托利·库拉金的时候没有再给他一双翅膀,不然现在全莫斯科都能看见他那愚蠢的傻样。”
“这也是一种善意的提醒,阿纳托利,我的好哥哥,你该从天上下来了。”海伦甜蜜的说着,在伊波利特以为阿纳托利会生气的时候,后者已经笑了起来。
“哦,上帝,上帝!海伦,你的小脑袋瓜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东西啊?”
“我很确定那和大多数‘正常人’是一样的。”海伦故意给正常人三个字咬了重音,其中的揶揄味道就不言而喻了。
“好吧好吧,我停止这个话题,我现在已经踩在了真实的土地上,我那些飘飘然的骄傲情绪已经被你这话彻底的带走了。”
“欢迎回到地面。”
海伦热切的说着,看到男人眼角的笑意时,她自己也从原来的小小报复心态中感受到了愉悦的情感,所以她还是真诚的补充了一句。
“不过上帝会允许你之前的骄傲和自满的,因为你的确值得。”
“谢谢。”阿纳托利一本正经的道谢,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当气氛轻松起来之后,接下来的话题和谈论就非常自然了。这群热血的年轻人刚刚从战场下来不久,所以在后面他们几乎都在谈论战场上的事情了。
“所以,阿纳托利,你到底为什么去了前线?”皮埃尔好奇地问道,他原先对于库拉金公爵小儿子的印象就是毫无作为的花花公子。贵族参军并不稀奇,可像他的好友安德烈一样强烈的希望去前线可就不多了,甚至是稀罕。
“为什么?这是个好问题。”
阿纳托利舔了舔嘴唇,他的手指在膝盖上习惯性的敲打了一下,然后他歪了歪头看着自己的胞妹,问:“给你个机会猜猜看。”
“我?”
“当然了,你是我们这里唯一的姑娘。”
海伦有些不解的瞧了阿纳托利一眼,不过她还是想了想,最后小心翼翼地问道:“为了荣誉?”
“哎呀,真是俗气的答案,海伦,我可真失望,我以为你能明白呢。”阿纳托利有些失望地说道,听上去还有点委屈,好像他本来真的很确定海伦能够猜中一样。
“抱歉,阿纳托利。”海伦诚挚地说道,虽然她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但她还没有时间细想,因为阿纳托利已经再一次开口了。
“算了,毕竟别人怎么可能了解自己的想法呢。”
海伦觉得更加愧疚了,她突然意识到,这个轻佻的年轻人就和俄国所有的战士一样,他可能会牺牲,然后永远躺在土地里沉睡,而她却在对方喜悦的时候嘲讽了他。
“那么,阿纳托利,你为什么要去前线呢?”她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甚至是谦卑的,似乎是为了弥补刚刚那些任性的话语。
“其实原因很简单。”阿纳托利降低了嗓音,所有的人都凝神听着。他们在各自的脑海里已经设想了无数种光荣又辉煌的原因。
“因为他们的口粮比我们好多了。”阿纳托利用一种沉痛的嗓音说着,而在场的几个人反应过来后,都呆住了。
“你们要知道,军队里的酒就和马槽里的泔水一样难喝。”
“阿纳托利!”海伦气呼呼地喊道,而另外两个好脾气的男人也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了。
“只是开个玩笑,只是一个玩笑,海伦,别激动,别忘了,你可是公爵小姐,礼仪,记着妈妈说的话,随时保持得体的礼仪。”
阿纳托利又换回了那种嬉皮笑脸的样子,甚至在后面模仿了一段公爵夫人经常对他唠叨时的样子,而当他掐着嗓子那样模仿的时候,海伦也绷不住笑了起来。
一阵笑闹过后,阿纳托利收敛了那种嬉笑的表情,变得认真了起来。
“你说的没错,海伦,荣誉,每个男人都渴望得到它们,即使是我这样的花花公子也不例外。”
阿纳托利的嗓音十分悦耳,当他沉静下来的时候,他的眼神是十分有感染力的。
“你有想过吗?阿纳托利,你可能会死的。”海伦突然说道,她在说到死这个字眼的时候,身体僵硬了一下。
“想过,一躺下来就在想,可是,”阿纳托利翘了翘嘴角,然后又无所谓的耸了耸肩膀。他闭上了眼睛,脸上有一种热切又激动的表情。
“当我清醒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就只有炮火声了,我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燃烧着一样!”
年轻的男人猛地睁开眼睛,他的眼神里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燃烧一样,他那充满渴望的表情和激动的嗓音干扰了在座的三个人。
“伊波利特,是的,伊波利特,你能明白的,对吧?”这一刻,阿纳托利忘记了自己对兄长的一些不满的情绪,他像是一个急于找到认同感的孩子一样,用一种奇异的语调询问着同样参军过的伊波利特。
“是的,我明白,十分明白。”
海伦惊讶的瞧着她的兄长们,她看到伊波利特那原本一直保持温和笑意的脸,他的神情变得肃穆而又热切了起来,就连没有参军过得皮埃尔也是如此。她几乎觉得他们不是在别祖霍夫伯爵的大宅里面,而是置身在战场上,在士兵们驻扎的帐篷里面,仿佛一出去就能看到炮火和硝烟。
“这就是男人啊!”
她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崇敬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