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娘等在那里。当她听见喜鹊的指责,听见喜鹊提起清月,秋娘心中曾是突的一沉,她知道清月的叛离是展颢的痛,然而她内心作祟,竟是不愿上前阻止,于是她收住脚步等着展颢的回话。只是她没想到,展颢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的坦然的从亭中走了出来。原来即使没有她在场,他仍是什么也不说,关于清月,他甚至不愿意作任何的解释。秋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难过一场,因她似乎又找不到难过的理由。
秋娘感到胸口憋闷窒息,这样和暖的天气,她却觉得身体在慢慢变冷。她轻轻转身离去。
火莲似乎忽然从哀伤的恍惚中醒了来,湖边的石子路上,那个渐渐远离的纤弱身影,像是要永远的消逝在风中般,又或者她本来就不曾存在过,不过是个幻象。火莲惊叫:“娘!——”话音未落,人已经跑出小亭急奔上前抱住,紧紧抱住,是的,她存在过,她在我的生命里早就画下了浓重的一笔。火莲抬头对视那双含了血丝的温柔的眼睛,大颗大颗的眼泪再也忍不住的淌下来,泣问:“娘,你要去哪?……别离开我。”秋娘小心拭去他脸上的泪,轻轻抚摸了他已经红肿的半边脸颊,含泪微笑道:“娘已经叫人收拾了城里的新宅,今日,我们母子便可以住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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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秋娘的日子,展颢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就像是被关进了牢狱,从早上睁眼到夜里睡下没人照顾没人搭理。似乎卫士们也都感到了气氛有点异常,于是能避则避,谁也不敢大声说话,总坛里静的出奇。展颢整天除了下棋就是看书,睡眠不足,酒量见长,偶尔没看完随手丢下的书,晚上回来发现还在原处里摆着,上面还浮了一小层尘灰。
展颢皱皱眉叹口气,捡起桌角的书轻掸两下放回架上。他的卧房向来不许卫士随便进出,故而以前他都是自己打扫,后来有秋娘帮忙他就懒了,如今他已经彻底不愿意动。展颢在桌旁坐下喝茶,刚喝进一口,又吐出来,茶水冰凉,嘴里一股涩涩的苦味。
轻轻敲门声响起,展颢放下茶杯:“进来吧。”只见一个驼背人拎着一壶酒满脸堆笑而入。展颢抬眼瞅着他缓缓走过来在桌对面坐定,冷哼一声:“你若也是来数落我的,那就免开尊口。放下酒,快滚。”
驼子笑:“呵,你们父子真有意思!火莲也说了一样的话!”左右环顾,除了窗缝透进来一窄道月光,屋里漆黑一片,“还以为大哥已经睡了,怎的也不点灯?”
展颢哼哼:“不就我一个人……我看得见,还点什么灯?”接过酒杯,冷笑:“你看不见吗?那定是放下了功夫!”驼子笑:“早就放下了,我现在专职扫地!嘿嘿!”驼子寻来蜡烛点上,又倒了酒,一时酒香四溢,展颢瞅着酒杯皱眉:“小气巴拉的,既然倒了还不倒满?”驼子拍拍酒坛神气的:“这可是难得一见的陈年老酒,打御香斋偷来的,一共就这小半坛了,一大半都让火莲给喝了。省着点吧,慢慢喝。”展颢攥拳:“你诚心的吧?!”让我喝剩下的?!
驼子耷拉着眼皮,一副“不喝拉倒”的架势,自顾自抿一口酒道:“药已经送到了,我看着火莲泡的,一天泡两回,我都记着呢,放心吧。”展颢手里的酒杯顿了一下,嘴角浅浅弯起,忽又蹙眉问:“他能让你看着?……”火莲不是一向讲究么?驼子哼:“我不会打窗户缝里看吗?”死脑筋!
杯里不过一个碗底的酒,展颢一口饮尽,烈酒滑下咽喉,眼里含了些热辣的气息,低眸轻声:“秋娘她……她可曾问起这药?……”驼子再给他倒上酒,苦笑:“我说,是按过去的方子配的,泡这药浴能拔除黑牢里染的寒气,嫂子就没再问,应是信了。”展颢听了眼里暗光转了转,半晌又问:“那火莲呢?他也没疑心?”
驼子笑:“他?他可忙着呢!大概还来不及细琢磨吧。听说近来线索频频,汪勇也不知哪来的情报,总能探出贼人的踪迹。火莲带着手下连破了好几个据点,抓了不少的叛党。这孩子就像是中了魔,几乎一睁眼就往外跑,连泡个澡都有护法在屋外禀报。我瞧,这回他是狠下了心非得抓住莫飞平息这叛乱不可了。”
展颢自然知道近来教内叛乱的消息少了许多,自己才能这么清闲的看书下棋,他饮下一口烈酒,沉声托付道:“你多提醒着火莲,铲除叛党不能太急,当心漏了破绽被贼人反噬一口。”驼子点头笑,继而眉尖一提,道:“不过作为条件,你得先告诉我,汪勇的消息是哪来的?”
展颢愣了一瞬,眼里闪过暗光,干笑两声:“这几日我在总坛哪也没去,什么事也没过问……我怎知道他消息哪来的!”驼子沉默一会儿,低眉叹口气:“汪勇给火莲提供的线索,是否就是清月?”
展颢闻言抬眼看着驼子,面容不自然的僵硬。驼子叹道:“看来还真让我给估中了。当日你纵放清月,其实就是想利用她来找出莫飞的藏身之地吧?……大哥这一招真是下了狠心啊。”
展颢眼光闪动,垂眸沉默良久,叹声道:“敌人在暗,你有更好的法子吗?做事总要有个主次,瞻前顾后只会自乱阵脚,我已吩咐汪勇,先抓叛贼,后保清月。我虽舍弃一个亲手养大的孩子,若能平息动乱保护数十万余教众的生命,那便是值得的。”对视驼子神情复杂的目光,展颢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他移开视线,手指轻轻摩挲酒杯,“在这场腥风血雨之中,能不能留得性命,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作者有话要说:
☆、雨中痛哭
驼子踩着沉重的脚步离开总坛往回走。
借着酒劲,展颢承认了放走清月的真正目的,驼子出于对这对父子的同情,很想把这被掩盖的真相向火莲转达一二,告诉火莲他的父亲确实是对他们兄妹区别对待了,不过不是偏宠清月,却是对他更为挂心。展颢为火莲一时半刻的失踪而焦虑发怒,也为教内的安定把清月置于了危险的生死边缘,驼子希望能借此解开火莲心里的疙瘩。不过展颢却说,“这事你自己知道就罢了,别与火莲提起,否则,他只会更恨我。”
驼子有点纳闷,虽然不太能确定火莲知道真相后是不是真的会更恨宗主,不过他们父子相依为命二十年,了解彼此就像了解自己,驼子愿意相信展颢的判断,于是缄口不提,只好每天看着火莲一脸官司的走进走出,在秋娘面前强颜欢笑,时不时对着手下暴发邪火。
时间如梭,转眼间半个月过去了。这半月之内,总坛与新宅之间全无半点联系,就像是处在两个平行的世界,谁也瞧不见谁,这一家三口哪个也不曾低头说过一句软话。
直到有一日火莲从开封府出来,拉着方旭进酒馆喝了个烂醉,那夜闷热异常,而后暴雨倾盆,深夜里还是方旭撑着伞把火莲给搀了回来,火莲堵在新宅门口偏偏不让方旭进去。方旭莫名,直当他是借酒耍疯,终是争执不过退下了石阶,目送火莲一步三晃跨进门去才安心离开。
火莲挥退下人,在大雨中艰难的辨认方向,远远绕开了秋娘的居所,眼看就到了自己的卧房门外,忽然胃里一阵抽搐翻腾,终是瘫在了园子里扶着花坛呕吐,可他这一路回来已经吐得胃里什么也不剩了,此时只有卡着喉咙干呕。
身上已被雨水浇透,火莲在冷风中抱了双臂颤颤发抖,他窝在花坛边,几乎把头脸埋进了土里,他低声轻喃:“原来宗案的记录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忽然又笑,“分明就是无间道痛下杀手……居然还遮遮掩掩,瞒了我十几年!哼,原来爹也有不敢承认的罪过!……”
火莲睡在温暖的被窝里,醒来时眼角满是泪水,他坐起身看窗外,屋外已是天光大亮,暖风微拂,草木芬芳。他因宿醉而头疼,不过并不像往常那么严重,火莲抬手揉额角,又抹了抹脸,不禁嗅到一股清凉的气息,他将手指凑近鼻子闻了闻,抬眼看见架上搭晾着昨夜湿透的衣袍,又扯扯身上干净的白衣。
火莲翻身站起,跨出屋外,大声:“来人!”一小厮忙进院答应,一见火莲光着脚站在青砖台阶上,心里一下惊呼,直想提醒快进屋去别着了凉,不过小厮心知这位可不是个好招惹的主儿,近来更是火气乱泄,故而能少说一句是一句,赶紧作瞎眼状,低着头垂着眼笑呵呵的:“少爷起的好早!”
火莲看看天色,早个屁,恐怕这个时辰娘已将午饭备好。火莲叹口气,沉声问道:“昨夜我醉酒归家,严令不准惊扰夫人,是谁这么不听使唤?”
小厮惶恐:“咱们都谨遵少爷的号令,并没有人去惊扰夫人休息啊。”火莲疑惑,回忆昨夜醉酒瘫倒在园子里,后来发生了什么不记得了,若不是被娘发现扶回了屋里,却不知是哪个下人帮他换了衣裳又抹了缓解头痛的香膏。火莲本是应该心怀感激,却是拳头攥得咯咯响。谁他妈这么热心多管闲事,哼,让我找出来,非挖了他一双眼珠子不可!火莲气鼓鼓的,揉着额角问:“夫人呢?”
小厮道:“正要与少爷禀告,夫人这会儿并不在府里。今个清早御香斋的驼子急奔前来,说老爷染了风寒旧伤复发昏迷不醒。夫人已赶往什么,总,总坛照顾,留下话说,让少爷醒了得空也去探望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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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颢慢慢睁开眼睛,轻轻拉了秋娘的手,凝视半晌才说出一句:“……心疼了?”
秋娘担忧的陪在床边悉心照顾,看着展颢因旧伤疼痛而紧皱的眉头渐渐舒缓了,看见他醒过来眼里疲惫的血丝充盈着,听见他言语虚弱有气无力的,秋娘心里边抽痛不止,嘴上却说:“心疼什么……你那一肚子的瞎话,谁知道这是不是你的苦肉计。”
“呵呵!”展颢笑,在她的搀扶下缓缓坐起了身,倚了软枕靠在床头,“那你还来?……”展颢自信的:“一定是心疼了。”手不曾放开过,轻轻的捏住,展颢在感受着秋娘每一个指尖的温度,许久轻声问:“还在气我么?”
“你以为谁都像你似的,气起来没完没了。”秋娘拍拍他的手,展颢依依不舍的微松了手指,秋娘得以脱身,起身端了药来,又伸手将他贴在脸颊的发丝拨开,轻轻蹙眉,“昨晚雨水那么重,你要出门也不想着加件衣裳……这么大人了还跟个小孩似的,不知照顾自己。不让人省心。”
“那还是不省心好啊,”展颢喝了汤药把空碗递还给她,又再拉了她的手小心的握在两手之间,这才稍稍放心了似的轻舒了口气,苦笑:“之前那半个多月,我就是太让人省心了。你不在,这屋里空荡荡的。”
秋娘眼睫颤了颤,微微心软:“你这个人,总得让我时时刻刻惦记着,你才舒服。”过去是为征战整月整月的不回家,现在不用出征了,好端端又闹出个病来。
展颢开始解释:“哪也没去,就在廊下站了一会儿……许是昨夜酒喝得多了些,又让那冷风吹得,牵起了旧伤。”展颢说着,胸口一呛连声咳嗽,秋娘赶紧递了茶水来,又把散落的被角重新掖了掖,手里忽然一停。
“呀,这是什么啊?”秋娘伸手进被窝里摸出个人形木雕来,乍一看瞧不出是谁,只知是个妇人,穿着长裙梳着发髻,再多的也就分辨不清了。人像刻得歪歪扭扭的,面目也是一片模糊,这雕工真是不敢恭维。秋娘随手便要放到桌上去。
展颢一见不乐意了:“唉,别,别拿走啊,”又接过来小心的放枕边上,笑道:“过去这么多年,没有你陪在我的身边,我就只有它。后来我找到了你,就把它收了起来,所以,你没见过。”
秋娘微微诧异,又拿起人像细看了看,眼里不觉含了水光,浅浅弯了嘴角:“那,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嗯……”展颢耸眉。是回来了,可你就总是向着那混帐小子,我有什么办法。展颢低眸犹豫一会儿,小心的又把人像放回被窝里,半垂眼帘低声:“还是先别收,保不准还得用上……”
秋娘听出他言语中竟夹带着气怨之意,心说这事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倒先怨上了?!然而见展颢病容憔悴,旧事纷扰实在不忍再提,于是不悦的瞪他一眼,气笑:“你也不嫌硌得慌。”秋娘探手摸出人像来,“这是我啊?这哪点像我啊?你就这水平?”秋娘笑起来:“我说了你别不高兴,你这雕工可跟火莲差出好大一截呢。”
展颢知道,秋娘愿意说笑了,那就是不怪他了。展颢感到头上的阴云终于散开了,他舒开眉头:“呵呵,这正是火莲刻的。他刻的是梦里的娘亲,想象的模样,朦胧的五官。那时候他还小,那就这么个水平了。”
不想,秋娘一听却敛了笑容,抬眼郑重的看着他:“展颢,这一回,不管是不是你的不对,你得道歉。”
秋娘还没说完,展颢已经抓紧了她的手,满怀歉疚的:“对不起,是我不好。”
秋娘轻推他一下:“不是让你跟我道歉……”
展颢看了看她,面容变得僵硬,躺回被窝转个身面朝墙里:“你饶了我吧。”
秋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展颢郁闷的嘟囔:“……我为什么要道歉?就因我错责了火莲?关了他的紧闭?……可明明是那小子自己站出来顶了罪!怪得着我么?他已有婚约,若再祸害了别的姑娘,甚至闹出了孩子,难道我就应该不管不问?……他当着那么多下属的面,一意孤行的认下丑事令我颜面尽失!我打他还算轻的了……他又不是第一天做我展颢的儿子,应该知道后果!他那是自找不痛快!……”忽然想起来,“这整件事我可是蒙在了鼓里,被他耍的团团转!他怎的还不来给我道歉?……”
秋娘再劝,展颢只闭了眼装睡声也不吭,秋娘无奈,摸他额头微热,知他仍在病中,心里疼惜不欲再吵他休养,只得妥善掖好被角离去煎药不提。展颢窝在被子里皱着眉头,听见关门声响,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侧卧在床,低眸看着右手手掌出神。这段孤独的日子里,展颢时常做着这个动作,看着自己的右手发愣。因那日在御香斋湖心亭,他急怒之中,正是用这只手打了火莲。
他打了火莲。他打了那个骄傲的孩子,不是在总坛之内,也不是在自家庭中。他忘了众目睽睽。
手指弯曲,轻轻攥起。展颢轻闭上眼。说毫不后悔是假的。回想当时情景,虽然这一巴掌打下去没什么理亏,可他却长久不能心安。就像有千万条树藤纠缠在一处,想要解开却是越系越紧。
他不舒服,不踏实,然后他病了,更加焦躁难安。展颢惨然苦笑。他长年习武,身体强健,又有浑厚内力护体,本不易染疾,恐怕此番病倒,全因内心烦扰作祟,忧思伤怀则损耗形神,竟未能抵御小小风寒。
不知是不是烧的糊涂了,展颢感觉到一阵阵天旋地转,一时骤然升上了云雾,一时又如跌下悬崖般加速坠落。恍惚间他的脑海里渐渐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满天雨水中低声哭泣。他感到心里一下钝痛,似乎所有的血液一时都集上了头顶。
他缓步过去,在花坛边角里蹲下,小心的将那个瘫坐在地的瑟瑟发抖的身体拥搂进怀里,并拉起宽大的披风将二人裹在了一起。他的下颌被冰凉的脸轻轻磨蹭,他听着怀里的泣声抽噎断人心肠,他担忧的微微低头,雨水或是眼泪沾上了唇角,有一点点咸。展颢慢慢收紧手臂,以身体遮挡了风雨。
展颢没去细听怀里的人呜咽着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他不断的控诉:原来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展颢虽不晓原委,却也不由得轻哼一声。假就假了呗,这个世界尽是残酷虚伪,还犯得着为遇上的每一个谎言都哭上一场么?那岂不是要耗尽一生的眼泪?傻孩子,依旧这么认死理!
身上忽然间一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