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飞这小子一向机灵滑头,他说出口的话,十句里面有八句不靠谱。他说知道解药的配方,也许只是为了以此保命,这个可能性很大。不过反正他拖着这么重的伤一时半会也难再兴风作浪,展颢倒也不怕他胡说。更何况陈熙的病情不能再耽搁长久,只要有治愈毒伤的一线希望,展颢愿意尝试。
然而莫飞没有用这所谓解药的配方交换亲人的安全,却只是想要换来一个承诺:不要告诉我哥。展颢此时想着越发觉得奇怪。虽然世事多生变化,人心难测,也许这十几年来莫飞在无间道里说的话做的事都是虚意逢迎,但他和火莲的交情绝没有掺假。他们兄弟情深,共同进退。在这两个孩子面前,展颢常会觉得自己成了外人。就凭着火莲一次次不顾一切的维护莫飞,展颢就知道,莫飞注定会是火莲一辈子的兄弟。
那么莫飞手握着解药这张牌却舍弃了亲妹妹的安危而只要求不要通知火莲,为的是什么?真的只是怕火莲知道了会心痛么?又或者,是怕把自己的兄弟置于两难的境地?如果是前者,那他太高估自己。如果是后者,那他低估了火莲。火莲一旦得知真相,也许会伤心个一天半天,不过火莲一向头脑冷静,孰轻孰重还分得清。杀莫飞,杀一个辽人的卧底,没什么可为难的。
展颢之所以会轻易的答应莫飞的要求,并非只是被解药药方胁迫,他也是不愿意火莲再面对如此困境。情势所迫,手刃兄弟,不管是为了什么了不得的缘由,心里总会留下一道重创伤疤,永远也好不了。这样的痛,亲身体会过,才知深及肺腑,不忍回想。
思绪繁乱,深吸一口气,展颢觉得或许方才应该答允莫飞把他的家人从辽人手里救出来,至少也可以稳定莫飞的情绪。因如果莫飞心忧成疾,不利养病,反而伤势加重,甚至身体匮乏而亡。那么不单解药得不到,更是难以把莫飞的情况告予火莲知晓。
展颢这样想着,人已进入书剑阁推开暗门——隔间里一片黑暗,没有动静。展颢迈前两步,仍是没有动静。屋里有种清新的味道,就像有三五个人进来过,带进来室外的空气。点燃蜡烛,只见一地血点,床上无人!
展颢脸色一沉。怎么回事?自己临走时不是点了莫飞身上各处大穴令他动弹不得吗?他不是还身负重伤口吐鲜血吗?这样一个人,怎么出得了密室?除非有人接应!
展颢在屋内四处寻了一遍,最终在枕头下面找到一张薄纸。上书歪曲血字若干,大意是说妹妹安危莫测,心中难安云云。展颢越看越有气,心想他果真放不下妹妹要回北院王府救人,可是以他现今的状态多不过是去送死。直到看见最后一句:少主有秋娘关心,清月有你,我有什么?!
展颢把那张纸撕了个粉碎,愤然扔在地上。心中恨道:他说什么?什么叫清月有我?我对清月,与对其他门下弟子有何不同么?!展颢觉得烦,有点困惑,也有点迷茫。在他理清思绪之前,人已经来到院内放了一道冲天烟火。一个影卫随即赶到,将无间上下通缉莫飞的命令以最快的速度传达了下去。
展颢缓缓走回隔间,借着烛光看着床上地上的血点和脚印,推断着莫飞可能的逃亡方案。忽然想起莫飞在边关人面极广,结识几个个中高手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他又如何能将自己所处的位置传得出去?倘若没有人接应,以他如今的虚弱,凭什么解开大穴抽身而走?
正在思索间,忽瞧见地上散落的碎纸上仿佛写着几个药名。展颢一惊,立即蹲下身捡了几张碎纸细看,顿时恍然。急忙拾起所有碎纸片放在桌上一一拼好,赫然发现原来那薄纸的背面写的竟是个药方!
药方第一句:以瓶中解药为引。展颢敛眉,看看纸上血字,又看看桌上立着的一个小瓷瓶。这不是辽人给他用来缓解身上毒伤的解药吗?难道他一直不吃,就是为了终有一天能够用它来救陈熙的命?惊异之下,展颢退后一步,深沉的眼眸里映着跳跃的烛火。莫飞,你究竟想做什么?!
此时此刻,展颢心里有个冲动,如果这药方是真,他可以放莫飞一条生路。再次走出房间来到庭院里,忽然很想把影卫召回来,收回追杀令。晚了。夜空中闪出几簇深红色的火焰,如血一般的颜色,甚至盖过了月色星光,浸染天穹。那是传递无间血令的信号。
在这一片殷红光影的笼罩下,展颢在夜风中负手而立,目光黯然,身后的拳紧握,许久才慢慢松开。他转身走回房间誊写药方,收拾细软,连夜出发去往岐山。
翌日傍晚,秋娘正在桌边缝衣,火莲闷着头趴在桌上一语不发。
秋娘觉得奇,今早上还见火莲难得的面露喜色,怎么才在军营待了一天,这会儿又被打回原形。自从展颢和火莲发生矛盾之后,火莲在自己面前总是强颜镇静,却满眼忧伤。吃早饭的时候终于看见他畅快的笑了,还以为他总算是想开了呢。
秋娘想着火莲不喜欢别人过问他的心情,便也没有探究。展颢离开边关出了远门,也是吃晚饭的时候听陈方说起才知晓。秋娘在心中腹诽,展颢这个人,要走不能过来跟我说一声吗。一个两个都这么闷。
又一想,为了火莲选择了离开展颢居住在陈府,倒是自己先舍弃了他的,也就不能怪人家心存怨怼,不辞而别。可是谁让他那么不通情理呢。秋娘想,也许火莲正是为这事心烦。
火莲忽然道:“……我不信。”抬起头,略带悲伤的笑笑,“昔日一同饮下的酒,怎会是假的。娘,兄弟间过命的交情,竟会是别有用心的吗?”
秋娘一愣,不知他所谓何事,摸摸他的头笑道:“在桌上趴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已经睡着了呢。出了什么事?什么酒?……娘只知道,世事皆有因果,不能因表象下定论。有些事是有心却难为,也有些事不得不做,说不通的故事背后,或许有什么难以开口的隐情……”
火莲把她的手从自己头上拿下来握住,“如果、如果我违背了爹,做了让爹觉得不可原谅的事,娘还会不会依旧站在我这边呢?”
秋娘笑道:“你这不是已经做了让他不可原谅的事了吗?展颢为人固执,总觉得天底下只有他才是对的,不喜欢别人逆着他的意思。娘跟他不一样。娘只希望火莲幸福快乐。娘会在这里。一直都在。”
双手被秋娘的手包裹着,火莲心头一暖差点掉下泪来。你是我的家,有家的感觉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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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闻而揪心的咳声从大辽北院王府的地室里传出来,前来送饭的年迈老人忠伯正扶着潮湿的石墙,就着幽暗的火光,一步挨一步的缓慢走下石阶。忠伯知道,眼前的铁笼里关的是个特殊的犯人。那是个长发蓝衣的少年。那孩子身材颀长,样貌俊美,令人见之难忘。
忠伯在北院王府待了一辈子,从身怀绝技狡猾多智的前统帅耶律隆到如今这个性格怪异手段毒辣的耶律夜希,他先后伺候过两个王爷,更是眼看着莫飞兄妹进府,被七王抚养长大。老人耳听目睹了诸多秘事,难得口风紧从不乱说闲话,才被七王留下来派作这看守地牢送饭的活儿。
那少年正躺在简陋的木床上,痛苦的闭着眼皱着眉,每咳血后都会拼命的大口呼吸,仿佛鲜活的气息随时都会离开年轻的躯体。忠伯知道,他此时病情严重,再经不起折腾,任何一双无力的手都可以掐断他的生命。
身后传来脚步声,似乎有十来个人正往地室走来。步速加重加快,一身幽蓝蟒袍的耶律夜希忽然开门而入,身后跟着一群侍将。忠伯还没来得及回头已被人推下石阶摔倒在地。有三两个手下当先开锁进牢,眼神一对,抬臂一托,莫飞连人带床的就被竖了起来。
莫飞立时吐出一口殷红的鲜血洒了满身,他被左右两人扯着手臂,勉力站住身体,看着面前一个模糊的幽蓝色的身影,嘴角抽起一丝讽刺般的笑意。耶律夜希瞪着他:“你好大的胆子,既已背叛了大辽还敢回来?!真以为我不会动你么?!”侧头吩咐道,“拿刀来!”
手下人递上一把华丽森寒的刀,刀锋处一个尖锐的弯角。耶律夜希持刀手腕一掠,刀光从莫飞胸前迅然闪过,刀尖一路割破衣服停在下裆处。众人皆不自觉的屏息。地室里忽然间安静得吓人。只听耶律夜希冷笑一声:“莫飞,我知你不怕死,为了救人连解药都可以不吃。却不知你怕不怕这个……我手一抖,你这辈子可就再也做不了人,要做个不男不女的鬼了!”
莫飞低头去看,刀光刺眼,抬目对视耶律夜希一双棕黄色的冷眸,脸色发白,还未说话,忽见一紫衣人从耶律夜希身后窜出跪地急声道:“莫飞并没有背叛王爷!王爷这么做会让属下们心寒!求王爷手下留情!”这呼喊人正是轻尘。莫飞眉头皱了一下,虚弱的道:“轻尘,我谢你救我出将军府,我已无生念,你无需为我淌这浑水。”
耶律夜希笑了一声,“你说他没有背叛我?笑话!他好计谋!若不是我多一念试探展颢的身手,当真就中了他的计!”目光移向刀尖,自言自语般的恨道:“我早就该绝了他的念想!”
“我知你不会放过我……”莫飞强压心头波澜,深吸一口气,“你要怎样都可以,随你高兴。你该知道,我冒死回辽,是为了什么。”耶律夜希眉心皱起,轻移开刀,声音忽然变得沉郁:“你以为我会向王妃泄愤?所以你明知毫无胜算也要回来,就是想让我把气都撒在你身上?莫飞,本王虽然恨你,不过冤有头债有主,本王还不至于要把对你的恨,发在一个弱女子身上!……”
莫飞截口笑道:“这话能从你嘴里说出来,当真奇了!看来你不仅卑鄙,更是无耻!你对我妹妹做过些什么,你心里清楚!”耶律夜希冷哼道:“恐怕是你会错意。那都是她心甘情愿的,怎怪得本王?……”
话音一顿,继而诡异的笑道:“你把宋将当作生死兄弟,数次破坏计划,甚至临阵倒戈,连性命都不要了。你给展颢留下解药做药引,可你知道展颢又是怎么对你的?现如今你身份暴露,无间道上下正在通缉你,你若不是回了我这,早就被他们追杀挫骨扬灰!可笑你还曾妄想与展颢合作?!”上前一步,凑在莫飞耳边冷声道:“精明如展颢,他从未把你当作自己人!”
莫飞气息一窒,轻闭上眼,既是宗主已下令通缉,哥,你也知道了吧。身体仿佛直坠悬崖落进深渊,加速下沉,周围没有一丝光亮,脑海里浮现起多年前三人并肩而走的身影,心底涌出惭愧难当。
“你倒也算是完成了咱们的约定,”耶律夜希扯起莫飞的前襟拽到眼前,缓声问道,“现在我很想知道,展颢和余火莲,究竟是不是真的分开了?”莫飞强撑住一口气,话一出口不禁笑了一声:“你要他们分开,这很简单。你要他们父子决裂,难于登天。展颢赶走余火莲究竟是气急真怒,还是将计就计,我也无从得知。”
“那么我这就给你下一条指令,我要他们决裂。”耶律夜希挑眉道,“你可以考虑是否继续我们的游戏,不过你的选择会波及你家人的安危。”莫飞垂着眼沉默一阵,忽想起无间道的众人,明明是个温暖的大家庭却没有属于自己的位置,更想起妹妹,坚固的心墙被砸开一道缝,那里面有妹妹娇弱的身影,莫飞轻声道:“破坏两个男人之间的感情,自然是要利用,夹在他们中间的女人……”
莫飞只说这一句话,却似用了全身的力气。意识逐渐模糊,身体瘫软的摔在地上,隐约听见杂乱的脚步声踏在冰冷的石板上渐远。哥,真走到了这一步,再也没有退路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两相交错
莫飞在王府地牢里躺了多日,期间只有轻尘前来探望几次。毕竟在将军府的时候清过毒,后来又服用了解药,他的身体渐渐好转,能爬起来,也不咳血了。王爷不言斩杀,也不来看,权当没这个人存在似的。
地室里阴森冷潮,静得可怕,忠伯来送饭时,莫飞还能故作闲淡的说上两句,忠伯不在的时候,莫飞就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轻轻的哭,石墙上的火把照出微弱的光,映进深黑色的眸子里,像是有恨意浮沉,更有几番情愫缠绵难解,流光曳影,惹人怜惜。
今日也是如此。忠伯进来了,他也没发觉,依旧在角落里呆坐着,看着前方跳动的火光发愣。静了许久,忠伯轻声:“我拿来一件衣裳,粗布制的,没什么花哨,也能将就穿上两天。你身上这蓝衣破了,还穿着它做什么?……快换上吧。”
莫飞微低头看了看,胸前淡蓝色的衣襟上一道刀锋划出来的裂口断断续续一直开到腰际,“不必了。衣裳虽然破了,可我还得穿着它,才好让耶律夜希看见,他在狂怒之中,曾经对我做过什么。”
“你……你跟王爷……”忠伯眼神闪了闪,及时住了口,见莫飞起身,忙扶了一把。莫飞寂寂一笑,走开两步:“忠伯最是口紧,不想年岁大了,也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吗?”惨然笑意难以支撑,只得默默垂下眼帘。
忠伯干笑两声,叹道:“你这孩子一向坚忍,痛也不出声,总是一副无所谓的闲散样子。自你进了王府,我就没见你这么落魄失魂过……是否天真的塌了,单薄的肩膀承受不住?”莫飞的身子微微一抖,似有若无的笑了一下,压抑道:“忠伯多虑了。我如今已没什么好留恋,只是……不知王妃近况如何,心中难免挂念一二。若是,忠伯能通融让我兄妹二人见上一面……”
“你可千万别去冒这个险。小王妃她……她已经……”忠伯欲言又止,脸上深刻的皱纹颤抖着,眼神飘忽,这让莫飞心中一沉,忙抢上前急道:“小煜她怎么了?你快说啊!”忠伯仍是闭口不答,可见莫飞眼中泪光盈盈,着实可怜,犹豫良久才开口道:“……王爷虽然封锁了消息,说小王妃重病不见外人。但其实,她已不在王府了。”莫飞悚然一惊:“你说什么?不在王府?她还能去哪?!”
“王爷被她欺瞒了多时!……她其实,是展颢安排在王爷身边的卧底!”
莫飞猛然睁大眼,震惊的退后一步,忠伯扶住他:“……就在你回来的前一天晚上,小王妃趁着王爷不备,已经杀退守卫,逃回大宋了!”
莫飞跌坐在地,一时间思绪翻腾,头痛欲裂,颤声道:“怎么可能?她从未离开过北院王府,何时能与无间道来往?”忠伯道:“说来蹊跷,无间道的人真如幽魂,神不知鬼不觉的便将王妃收为已用。近来王府总有贼人闯入,与小王妃暗中接头,一个不慎才被下人发现。小王妃本就有武功防身,还是王爷亲手教授的,那夜里东窗事发一场混战,王爷闻讯赶来险些中了她的剑。当真惊险。王爷遭人背叛,心神烦躁,将参与此事的一干守卫全部斩杀灭了口。他对你的恨意,怕也是因此多加了几分。”
忠伯叹道:“你呀,总以为自己骗了无间道的人,觉得对不起他们,却不知道,你也同样被他们欺骗,这么多年,你心里,是怎么承受的?”“别说了!别说了……”莫飞痛苦的埋着头,双手紧紧攥成拳,仿佛置身冰窖,浑身都在打颤。
“……原来,我才是真正被蒙在了鼓里。”
仿佛一时间天地倒转,所有的事情都要重新思考。眼前朦朦然模糊一片,看得见殷红的血光,脑中繁杂不堪,就快要控制不住混乱冲撞的思绪。忠伯见他眼神空洞的吓人,眼中血丝满溢,模样几近疯癫,忙道:“孩子啊,你是怎么了,你看你这不是好好的吗,别着急,只要活着总有路走……”
眼前浮现起妹妹的娇弱身影,忽见一道道刻着无间标志的铁箭直射入她胸口,顿时血花四溅,支离破碎。想起宗主布下的铺天盖地的追杀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