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哀家。”一个平静的声音传来。刘庄身子一震,想不到竟然是阴太后亲自来了。
“你们都下去吧。”阴太后从容不迫地吩咐着簇拥着她而来的宫人们,“庄儿,你也先下去吧。哀家想跟皇后单独说几句话。”
刘庄却不敢在此时离开马玛丽。先前马玛丽被刘秀弄到云台,结果被灌下绝育药的事情历历在目,刘庄不敢想象若是阴太后此时再为难她,她会不会连面上的事情也不肯做,直接玩失踪离开。
“你既然不想离开就待在那儿吧。”阴太后并没有动怒,她甚至都不曾看刘庄一眼。其实若不是刘庄心情糟糕,没注意别的,他自然能够发现,这日阴太后显然是精心修饰过的,打扮得雍容华贵,通身透着一派高贵慈祥的气息。
“玛丽啊,你身体好点了吗?”阴太后慈祥地说道。
“不曾好。妾愧对母后。”马玛丽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说道,然而待她的目光转到阴太后的身上,便情不自禁地亮了一亮。老太太这身打扮太出彩了!没有皱纹和白发的祖母是可怕的,然而阴太后这身打扮,却颇为得体。堪称是五六十岁最美的老太太了!在这身雍容华贵的打扮之下,阴太后的灵魂,仍然是那么澄澈,透着宽容和忍耐,透着真善美的味道!
“母后……真美……”马玛丽哼哼着说道,顺势将自己的身子靠在阴丽华的身上,更近距离地感受着她灵魂的气息。
“太后都是这个样子的。”阴太后微笑着说道,“等到几十年后你当了太后,也会和哀家一样美。”
马玛丽的眼睛里透出几分憧憬向往来。
“记得你常说,人死了之后是有灵魂的,你问哀家百年之后是否愿意跟你回你家乡。”阴太后一双眼睛静静地望着马玛丽,显得那样的从容柔和,“如今哀家就告诉你,哀家愿意。只是,你家乡又该怎么去?若是你先去了,哀家到时候找不到路,那可怎么办?”
“太后娘娘放心!”马玛丽立即跳了起来,原本的病恹恹的气象一扫而空,她拍着胸脯向阴太后大力保证道,“既然太后娘娘有此意,我就先不死了。到时候我负责想办法把太后娘娘带去!”
……
马玛丽活蹦乱跳地离开崇德殿以后,阴太后和皇帝刘庄对望了一眼。
“母后……”刘庄又是感激又是惭愧,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知道,自家母后一直盼着死后能跟父皇团聚,如今却为了暂时留下马玛丽,出此下策。
“你莫要说什么了。其实哀家也一直想知道,玛丽口中说的去了就再也不想回来的好地方,究竟是哪里。”阴太后微笑着说道。
她这么说也不算说谎,等到她成为皇后之后,她才渐渐发现,对于刘秀,她反而不像从前那么爱得死心塌地了。特别是他临死前还要拿吕雉警告她,更让她寒心。她是那么了解并且体谅他的志向,他却不明白她的内心和外表一样宽仁。因此不放心。那道圣旨折了他们最后的情分。郭圣通都能抛下刘秀,去马玛丽的家乡生活,她阴丽华又有什么不可以?让刘秀一个人过吧,反正他心中只有江山,只懂得委屈他口口声声说最爱的女人。
“哀家会好好活着,一直活到你能收拢住她的心为止。”阴太后道,“玛丽这样的女子,来头非比寻常,绝非一般人可比。便是哀家,也忍不住会喜欢她,更不要说是你了。你要好好待她,以诚相待,就如同你当年为了当太子那般努力,终究有一天会成功的。”
刘庄感动极了,竟至呜咽,他便如同小时候受了委屈的时候一样,将头伏在阴太后膝上。这个时候,他觉得他是一只尚且稚嫩的小鸡,仍然躲在母亲温暖坚定的羽翼之下,只要感受到母亲的气息,便是有什么大风大雨,也都不害怕了。
此后,马玛丽的病果然无病自愈。她更加努力地侍奉着阴太后,殷勤更胜从前。有的时候刘庄不得不从阴太后居住的西宫里将她揪出来,以获得单独相处的机会。
至于刘炟,自然名正言顺地由马玛丽继续抚养。刘庄特意昭告整个皇宫,若有人敢有非议者,从重处置!刚刚四岁大的刘炟也被刘庄耳提面命一番,从此再不敢和贾贵人打招呼,见贾贵人的面如见蛇蝎,退避三舍。倒是马玛丽有些过意不去,经常带着刘炟去寻他亲生姐姐刘奴玩耍。
当年十二月,原本已经被免职的舞阴长公主夫婿梁松被查出来,因免官之后,心中觉得憋屈,故暗地里散布匿名信,诽谤马玛丽得皇后位不正,刘庄好色昏庸。于是刘庄龙颜大怒,不顾舞阴长公主刘义王的再三求情,以飞书诽谤的罪名下狱死,犹不解气,将梁家人统统迁往九真(即越南的北部)。
阴太后闻讯也很生气。梁松居然惹上马玛丽这么一个来头颇大的神人!他自己找死不要紧,若是一不小心,连累了刘家和阴家又该如何是好?活该下狱死,活该梁家到九真那偏远的蛮夷之地去,只是可怜自家亲生女儿刘义王成了寡妇,受了牵连!
如此又过了两年。待到永平六年的时候,阴太后开始缠绵病榻。待到她撑到八月的时候,自知时日无多,将刘庄秘密召唤至床前,向他道:“母后只怕是不行了。皇后那边,你究竟打算怎么办?”
刘庄一时之间竟然无话可说。这两年里,马玛丽对他不能算不好,处处体贴,皇后该尽到的义务,她都尽到了,方方面面滴水不漏,任什么人见了,都会称赞一声有德。然而,她的心意究竟是怎样的,他却始终不知道。她还是像从前那样,催着他去临幸纳进宫来的那些姬妾,善待他和别人生的皇子皇女们,甚至还提议要给后宫添几名新人。她是一个合格的贤妻,却不是一个合格的爱人。刘庄从来不敢问她到底喜欢不喜欢自己,他太害怕会失望。
阴太后看到刘庄这副神情,不由得叹了口气。其实她的问题,一语双关。若是刘庄能成功收拢马玛丽的心,自是好事;若是刘庄收拢不住,从此死心,由着马玛丽或留或去,也未尝不可。她最怕的就是眼下这副情况,儿子明摆着对马玛丽仍然深情款款,对方却可有可无。她也是读过史书的人,知道汉元帝因司马良娣之死,哀伤过度,从而引发了王政君之祸。若是她死后,马玛丽觉得玩腻了,一转身拍拍屁股走人了,刘庄在失去母亲、失去爱人的双重打击之下,是否能挺住呢?
“唉,当日疆儿究竟做了什么,那么得她的心?”阴太后失望地叹息道。
这却是刘庄难以启齿的。马玛丽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刘疆比他好,因为刘疆不像他那样没教养,刘疆让她抱的时候,从来都不会狂性大发,做出无礼的事情。可是,她所谓的无礼的事情,是敦伦之礼!刘庄不止一次地庆幸自己在马家做客的时候当机立断,把生米煮成熟饭,否则,岂不是鸡飞蛋打,既得不到她的人,也得不到她的心?他才不会像刘疆那么傻,遇到事情只懂得退缩谦让呢!若要拿退缩谦让的办法来赢得她的心,他一定比不过刘疆,何苦东施效颦?世上一定有别的法子!
“儿子……儿子打算带玛丽去鲁地一趟。”刘庄说道,“顺便看看东海王祠,说不定能知道,当年大哥是怎么去她家乡的。只是母后的病……”
“不用管哀家。哀家的身子自己晓得。”阴太后忙说道,“玛丽这孩子自从当上皇后,越发拘谨了,连外出游玩都不肯跟随。虽然这样是谓有德,为你长了脸,可是总这么窝在皇宫里,未免太过压抑。你且带她出去走走,散散心。”
六年冬十月,刘庄巡行到达鲁地,祭祀束海恭王陵,可惜一无所得。十二月,从鲁地返回,到达阳城,派遣使者祭祀中岳。壬午曰,皇帝返回宫中。柬平王刘苍、琅邪王刘京随从皇帝来朝拜皇太后。
永平七年春正月,阴太后病重弥留。
“玛丽啊,哀家不日便将动身去你家乡,只是尚有一事放心不下。”回光返照之时,阴太后紧紧抓住马玛丽的手说道,“阴贵人是哀家娘家的孩子,原本是皇长子、皇长女的母亲,论理自当显贵。只是如今皇长子已夭折,只怕她终身无靠……”
“母后放心,”刘庄呜咽道,“待为母后尽孝之后,朕便去临幸表妹,必然让她有子傍身……”他心如明镜,阴太后死后阴家式微之势难免,马玛丽的皇后之位却日益稳固,此时的阴贵人哪怕有儿子,也根本没办法对马玛丽构成任何威胁。
阴太后恨铁不成钢地望了刘庄一眼,心中埋怨他会错了意。她以此事托付马玛丽,并不是不相信刘庄,而是以此事为枷锁,要马玛丽不能轻易丢下她宝贝儿子不管,可叹刘庄竟然没领悟她的苦心!
幸亏马玛丽冰雪聪明。“母后放心,”她很乖巧地答道,“妾会照顾好皇上,照顾好阴贵人的。有妾在,阴贵人便不会被人欺负了去。”
“只是若母后想让阴贵人有儿子……”马玛丽犹豫了一下,想起刘庄和阴贵人近亲繁殖的可怕后果,“那也没什么,必然叫母后如愿。”
这是极重的承诺。可惜此时无论是阴太后还是皇帝刘庄,他们都不明白近亲繁殖的危害性,也不明白马玛丽为此事即将付出的能量。
一天之后,癸卯日,皇太后阴氏驾崩。
二月庚申日,安葬光烈皇后。深夜,刘庄隐在暗处,清清楚楚地看到马玛丽偷偷一个人来到灵堂前,继而金光大作,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等到恢复视觉的时候,便看到好大一团金光朝天空飞去,越飞越远。刘庄知道,那是马玛丽依照前约,将母后阴丽华的灵魂带回老家去了。
几日后,刘庄上朝之时,便向群臣说,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宫殿中看见一个数丈高的金人,头顶上有一圈白光,绕殿飞行,其后升空直往西去了。自东汉光武朝之后,迷信盛行。群臣为这个梦的凶吉争论不已,当时最为博学的大臣傅毅便说,西域大月氏国传言西方有佛,形容与梦境中相同。刘庄又提起灵魂的设定,居然和傅毅所说颇为对景。
刘庄闻言大喜,派郎中秦谙和博士弟子秦景出使天竺国求佛。数年之后,两个天竺的高级僧人用一匹白马托着一副佛像和四十二章经来到中土,回到了洛阳。
刘庄携皇后一同去观瞻佛像,对着马玛丽旁敲侧击、察言观色了很久,方知道西方的佛和马玛丽的老家没有任何关系,于是不免失望,继续倡导儒学,对于佛的热情也冷淡了下来。但是,两个僧人已经不远万里来到大汉,出于礼节,刘庄也对他们的信仰颇为尊敬,下令在洛阳城的西面仿照天竺的式样造了一座寺庙,供奉佛像经书及送经而来的白马,即为今洛阳的白马寺。从此,佛教在中土开始流传起来,香火鼎盛。待到南北朝时,已有“南朝四百八十寺”的盛况,其后唐宋两代,亦是繁盛一时。
这些都是后话,将时间轴拉回到阴太后死后的百日过后,刘庄撤去了素服,秉承阴太后之遗愿,在马玛丽的默许甚至怂恿之下,开始和阴贵人展开造人大计。
虽然是近亲繁殖,但是阴贵人的生理机能却完全没问题,不过数月,便传出喜讯。之后,马玛丽的基因改造工作便开始偷偷摸摸的展开,一直持续了数月。
直到孩子八个月的时候,马玛丽已经确定阴贵人腹中的孩子是个男孩,并且发育正常,聪明伶俐。然后,她就开始称疾,日日酣睡,补充这些日子消耗的能量。
可惜阴贵人毕竟福薄。生孩子是道鬼门关,阴贵人怀孕的这些日子又太过贪吃,急于给孩子补充营养,结果分娩的时候,就有几分艰难。待生下刘庄的第七子刘畅之后,元气大伤,亲自抚育了不过两年,便因疾病缠身,撒手人寰了。
刘庄对此颇为愧疚,故而对刘畅倍加宠爱。只是马玛丽因为刘炟的事情,厌倦了养孩子;其他贵人们都知道分寸,不敢贸然接过来抚养刘畅;是以刘畅从此便在乳母的怀中被抚养大,马玛丽保证了这个孩子优越的物质条件,刘庄却没能给刘畅延请名师,好生教导他,史书上说他“性聪慧,然少贵骄,颇不遵法度”,等到刘炟死后他按例就国,在周围小人们的教唆下,开始玩起占卜祈福的勾当,被大臣们数度举奏,以大逆不道被考问,有人说要把他下廷狱,又有人说要削了他的封地,把他迁到遥远的九真去,和帝不忍心,只轻轻削了他两个县。刘畅害怕极了,上书辞谢,说自己“天性狂愚,生在深宫,长养傅母之手,信惑左右之言。”再三主动要求削减各方面的待遇以悔过。
这些也是后话,永平九年,五谷丰登,刘庄遂为外戚樊氏、郭氏、阴氏、马氏诸弟子开立学校,延请五经师。而在永平十年阴贵人死后,原本野心勃勃,一直在遥远的广陵国从事纸上谈兵的谋反活动的刘荆,在有关部门揭发他罪行之后,听到了心爱之人阴贵人的噩耗,顿觉生无可恋,遂自杀相随。
作者有话要说:
☆、梧桐雨(八)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到了永平十三年十一月的时候,有人告发说楚王刘英谋反了。
其实刘庄感觉楚王刘英这些年来安分得很,酷爱黄老学说,待自佛教传入东土之后,又开始笃信天竺国佛道。待到他被告发与渔阳王平、颜忠一起造作图谶时,刘庄如同被打了脸一般,整个人都发怒了。恰逢当年十月又出现了日食,故命有关部门详刑理冤,于是严惩之,废刘英楚王,迁徙至丹阳,只赐了汤沐邑五百户,被牵连的人足足有数千人。
直至十四年司徒虞延受到连累自杀,前楚王英亦自杀,楚狱还没有结束的迹象。前朝御史寒朗冒死谏言,说楚狱多滥,刘庄却似没有听到一般,好容易饶了寒朗性命,却打算继续我行我素。
马玛丽原本不想劳心劳力,插手这件事情的,可是念及若是刘庄因此被后世骂作暴君,自己的名声少不得也要受到连累,于是便于侍寝之时,劝诫刘庄,告诉他玩过火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并非不知他们冤枉,只是先前被逼着立了云台二十八将,心中气不过。如今总揽权柄,便总想着趁机发泄一番,是以趁着楚狱,打击建武功臣势力,云台二十八将后裔多有受到牵连除国。但事到如今,也差不多该收手了,难道真的要将建武功臣一网打尽吗?”马玛丽不悦说道。
刘庄见她三言两语就猜透了自己心中所想,又是惊讶,又是委屈。他登基为帝十几年来,连刘疆和刘荆都容忍了那么久,如今却因为一个楚狱大动干戈,自然是为了身后事考虑居多。时光冉冉,如今他已经四十余岁,体力不复当年。他生怕自己如同父皇刘秀在建武十七年和二十年那般,突然得了重病。若是不治,马玛丽带着太子刘炟孤儿寡母,是否应付得了那些倚老卖老的建武功臣世家?建武二十年的时候,自己尚有阴兴阴识可以倚重,更与南阳势力交好。而如今的马玛丽,在朝中势单力孤,马家三兄弟只有些小聪明,难担大任。故而他才纵容底下人将楚狱闹大,打算多杀一批人,以免将来马玛丽带着太子接手困难。这般苦心,想不到马玛丽却并不领情。想来是她素来被保护得太好了,不知其中险恶。
其实他却是想错了。玛丽公主对于政治的兴趣,却要比男女之情大得多了。只是女子干政不大好听,她为了一个德字,不好明讲。
“朕这是为你好!”刘庄大声说道,“朕的身体已由盛转衰,豪强骄纵,太子又太过仁厚,将来你何以自处?”
马玛丽冷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