沘阳公主后来一直很耿耿于怀她没吃母乳几个月。虽然她有奶妈。因为在她大概三个月大的时候,母亲杜若就断奶了。
杜若她——又怀上了。
杜若这次怀着孩子的感觉,跟上次大不相同,动静比上次大了许多,从第二个月开始,简直是吃什么吐什么,刘疆不得已从整个东海国给她搜罗能吃的东西。然而到了第四个月开始,她的饭量突然变成从前的几倍,肚子也渐渐大得犹如怀孕七八个月的女人。
“老辈人都说,怀男怀女的感觉大不相同。”夜里刘疆给杜若洗脚的时候,听她喜滋滋地说,“想来这次定然是个儿子吧。”
她脸上满是柔软的笑意,定定望着刘疆:“人家想给王爷生好多好多儿子,只是……只是又担心王爷一个人在书房里,捱得难受,这可要如何是好?”
不知道为什么,刘疆竟有几分不安的预感,柔声安慰她道:“你莫要心急。女儿也一样是孤的宝贝。”
这年二月的时候,光武帝刘秀特地游幸鲁地,想看看他这个宝贝儿子过得怎么样了。见杜若有孕,遣御医诊过了脉,说这般模样可能是双生儿。
杜若便改了说辞:“两个孩子必有一个是儿子吧。”刘疆笑着安慰她,她非不依,直到刘疆改口说是儿子才罢休。
整个东海国都把她擎在头顶供着,她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如意的。若说唯一的不如意,就是皇上看到他儿子一个人孤零零睡在书房,大为不忍,欲要赏赐两个美貌姬妾,因刘疆拒得坚决,也就罢了。
因是双生儿的关系,杜若这次生产较上次又艰难了不少,整个人元气大伤。然而请医官开了催产药,痛了许久才把孩子生了下来,却是一对姐妹花。
杜若简直整个人都要崩溃了。也许是产后忧郁症或者别的什么,她竟有几分疯疯癫癫,尚在月子里,就要逼着刘疆行房。见她下面犹自淋漓不止,恶露不断,刘疆吓得整个人都软了,恨不得落荒而逃,哪里还能打起精神?
幸有秋嬷嬷一个大耳刮子打过来,杜若才清醒了一些。秋嬷嬷强拉着杜若到铜镜前去看,给她看苍白且松弛的面孔,臃肿的体态,以及肚子上那大片大片深深浅浅的花纹。杜若如同见了鬼一般,高声尖叫着昏了过去。
“所以说,女人总惦记着生儿子做什么。”后来沘阳公主如是教训她的女儿,“像本宫,生不出儿子来,照样稳居窦家主母之位,他们窦家失了势,还得靠本宫养活哩。又比如那个杀千刀的女人,自己肚子不争气屁都生不出来一个,皇上照样迷得要死要活,能从别人手上给她抢一个儿子过来,扶她坐稳皇后之位。你给本宫听清楚了,好好学着点!”
被母亲沘阳公主教训的时候,窦皇后还不是窦皇后。年方六岁的小女孩通体雪白,整个人泡在散发着奇异气的木桶里面。
“本宫也不瞒你,这桶里的药,能使人身上散发异香,那处紧致嫩滑,保管男人见了你都迷得恨不得死在你身上。只有一点不好,生不出孩子来,你心中可怨本宫?”
小女孩怯生生地摇了摇头。
“好,好得很。将来本宫必然想办法送你入宫,你可还记得你要做什么事?”
“让太子爱上我,再狠狠地抛弃他羞辱他,为外公出一口气。”小女孩声音清稚。
沘阳公主眼中寒芒一闪,虽然很看不起母后杜若,但是她其实继承了杜若的部分疯狂。她是个对自己对狠得下心的女人,莫说是她的女儿了。她没有告诉女儿,那药用得久了,破瓜之后便再也离不开男人,由不得她不发狠争宠。
“好。你要记住,现在坐在皇后位子上那个傻女人,一向耳根最软,见了美人恨不得两眼发光。只要你嘴巴甜一点,对她好一点,装得乖一点,保管她笑得合不拢嘴,哪怕知道你是窦家的女儿,东海王的外孙女,也不会不让你接近太子的。”沘阳公主厉声说道。
“你知道不知道,若不是当年那个女人狠心抛弃了你外公,你外公也不会郁郁而终。”泌阳公主又补充道,“她原本有份做本宫的母后,可惜自己不惜福。就怪不得本宫了。”她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已经忘了,她刚刚骂过那个女人肚子不争气,连屁都生不出一个来。
……
这些都是二十多年以后的事情了。而二十年前的那个夏日的夜晚,杜若在铜镜前看到了自己的尊体之后,高声尖叫,整整把自己关在房里三天三夜,任刘疆怎么叫门都不肯开。
三天后,杜若打开门,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身上穿着一国王后朝贺时候的正装,领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子来到刘疆的书房。
“我杜若也并不是喜欢拈酸吃醋、不顾大局的人。”杜若说话的时候却微微红了眼睛,“这两个女子皆是良家女出身,身体发容皆已验过,并无什么不妥之处。便请王爷好好怜惜她们,将来给王爷生得嗣子,杜若愿意让出东海国王后之位。”她一边说,一边泪水不住地涌下来。
刘疆望着杜若憔悴的面容,轻轻叹了一口气,拉着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的怀里:“你胡说些什么?一国王后,国之小君,岂能随意更替?莫说你已经为孤生了三个女儿,便是你无所出,孤也不会随意废了你。孤早就说过,你是孤惟一的女人。”
当年七月,刘秀再一次来到鲁地,催促刘疆选侧妃,刘疆苦辞不受。连皇上也无可奈何。
当年十一月,刘秀第三次来到鲁地,再行催促却依然无功,终于死了心,下旨将刘疆的三个女儿册封为小国侯。
“难道父皇已经知道儿臣一定没有嗣子吗?”刘疆谢恩的时候微笑着说道。
刘秀摇摇头,目光柔和:“朕知你定然会有嗣子袭国。凡你所出,女儿封为公主,儿子非王即侯。”他庄重许诺道。
刘疆心头一惊,便知道这又是父皇对于自己失却太子之位的安慰。只是,这份安慰,是不是过于隆重了?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刘疆一共有三女一子,皇帝特地封他三个女儿为小国侯。这年刘秀三幸鲁地也是史书上记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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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举案齐眉(三)
东海王夫妇是中元元年正月重新入朝的,这是他们阔别了京师洛阳的四年以后。
泌阳公主刚刚三岁大,还不大记得事,打扮得如雪团一般,一派粉雕玉琢模样,被自家父王抱在膝上,好奇地望着與车窗外的街景。
此时的她还不能理解街道两边围观民众眼中的尊敬与崇拜,只懂得兴奋地指着那些从前不曾见过的锦绣繁华抒发着自己的惊叹。
“乖。”刘疆微笑着说,将女儿又往膝上抱了些。他是真心疼爱这个女儿,每日里一看到她,就觉得原本满是阴霾的内心如同照进了一缕阳光一般。
泌阳在刘疆身上蹭啊蹭,刘疆面上带着宠溺的笑容,解开斗篷,任由她把小脑袋拱到自己怀里。突然间泌阳直直伸出手来,向刘疆脖子里探了过去。
刘疆知道她又在试图摘下自己脖子上那块玉了。小孩子知道什么,背后必然有人教唆。可叹原该是亲密无间的夫妻,却有话不能好好说,非要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伎俩。
刘疆淡淡笑着将她的小手拿开,并非是将某人送的东西看得高过一切,只因这是一个承诺,他不想抢先毁约。何况,冥冥之中他有一种感觉,这些年一直身体康健,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似乎和这个有关。
泌阳有些不满地呜呜两声,却终于因为刘疆塞到她手上的一颗夜明珠平静了下来。
夜明珠柔和的光芒照在刘疆儒雅华贵的脸上,泌阳突然就觉得父王的神情那么的忧郁悲伤。泌阳小小年纪,自然不能理解父王在这座洛阳城中拱手承让的东西以及那些年的喜悦与忧伤,她只是下意识地凑上去,想用手将父王微微蹙起的眉头抚平。
紧随與车后面的一辆马车,雕制华贵,陈设考究,正是东海国王后杜若的座驾。此时车上坐着杜若、秋嬷嬷两个人。
杜若掀开帘子望了望與车,有些不甘地向秋嬷嬷抱怨道:“王爷这些日子里越发沉默了……不,这些年本宫就没见他笑过几次。也就泌阳那丫头能讨他欢心。”
秋嬷嬷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杜若一眼,她有些不想承认她早就开始后悔了。她想,殿下自幼被皇帝和郭王太后捧到手心里长大,何等尊贵的一个人,却偏偏娶了这样无趣的女人。世间说骏马常驮痴汉走,巧妇常伴拙夫眠。殿下配这个女人,却是太可惜了。更可叹殿下不知道和谁置气,执意不肯纳侧妃。这是杜若的福气,偏她肚子不争气。
“闲话少说,你早些生个儿子是正经。”秋嬷嬷训斥道。
杜若更觉得委屈:“王爷这段日子也少去我房里了,他宁可在书房读书写字作画……”
秋嬷嬷更觉得难过。犹记得那时候在北宫时见到殿下和马玛丽在金明池边垂钓,殿下整个人都如同泛着光,那样含蓄内敛的一个人,眉眼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遇事莫责怪别人,怪你自己没本事。”秋嬷嬷终于说道,“还有,不要总是提从前的事。没影的事,总提它做什么。”
车队终于驶进了皇宫,停下了。当朝阴皇后是个贤惠人,诸事安排得妥贴。很快有宫女宦官簇拥过来,恭谨有礼,热情相待。
给安排的居处还是从前居住了许多年的北宫。故地重游,刘疆自然有许多感慨,却不去细想,只是拉着女儿的手,由着她因为到了一个新环境而处处惊奇。
冷不丁杜若跟宫中不知道哪个女官的说话声就传了过来:
“若说东宫的姬妾,自然是以阴姬娘娘为主,前些年力拔头筹,为太子殿下诞下一对龙凤胎,皇上亲自赐名,这等势头无人能及。娘娘既在皇宫中行走,少不得去拜望一番。”
“本宫听闻阴姬是皇后娘娘的內侄女,既有诞下大王子之功,怎地未见她被册为正妃?”
“娘娘有所不知,阴姬娘娘有喜的时候,身子不大好,大王子生出来就有些羸弱,月子里差点就没了,后来也是多灾多难的,这些年里珍稀药材不知道用了多少,竟是从吃奶便开始吃药。皇上皇后都说怕养不大。太子殿下的意思,只怕是等阴姬娘娘再生个儿子,才好立为太子妃。否则,只怕秦姬娘娘不服气。”
“秦姬娘娘又凭什么不服气?”
“阴姬娘娘生下大王子后不足两日,秦姬娘娘便生了二王子。二王子伶俐活泼,连皇上和皇后娘娘都都很喜爱呢。”
“原来如此。既然东宫中阴姬和秦姬都生了小王子,难道其他姬妾竟无所出不成?”
刘疆原本正在含笑看泌阳玩耍,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待到此处却不由得抬起头,朝着声音传出的方向望了过去,却见是在不远处的腊梅树下,一堆人正簇拥着杜若欣赏风景,一个看起来有几分迷糊的小宫女,正恭恭敬敬地答杜若的话。
杜若明明看到了刘疆,却只朝他一笑,并不过来,旁若无人地问着小宫女,声音不疾不徐,字字分明:“你倒是说说看,东宫里这些年都进了哪些姬妾,可有所出?”
小宫女不敢不答,诚惶诚恐道:“回娘娘的话,东宫里贾姬娘娘生了二王女,阎姬娘娘生了三王女……”
“大阎姬还是小阎姬?”杜若突然打断了小宫女的话。
“回娘娘的话,是大阎姬娘娘。”小宫女道,想了一想,又补充说,“生了二王女的贾姬娘娘也是大的那个。”
刘疆远远听了,不免有些疑惑,他等着杜若问得更细一些,但杜若却没有追问下去,转问道:“其他姬妾呢?”
“这些都是二十九年的事情。”小宫女道,“奴婢当年尚未入宫,却听得姐姐们经常说起,说二十九年年初从正月到四月间,东宫里喜讯不断。可不知道为什么,此后两三年里,诸位娘娘便再没了音讯,哪怕是三十年的时候又选了新人入宫,亦是如此。不过不久前听闻林姑娘有喜了。”
“林姑娘?”杜若一下子来了精神,“就是阴姬宫里趁着她有孕爬太子床的那个宫女?她还没死?”
“是。”小宫女道,“娘娘果然消息灵通,连这个也知道。听闻阴姬娘娘一直和她不和,经常当众给她脸色看。不知道她求了谁给她当靠山,竟然撑到了现在。”
“父王,抱抱!”泌阳摇摇晃晃地向刘疆奔过来,伸出双手。
待刘疆把她抱在怀里,泌阳又道:“父王,我们去那边湖上玩好不好。”
刘疆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见金明池上已经结了厚厚一层冰,一派银装素裹,冰上有人走来走去,不知道是不是在凿冰取鱼,确实很吸引小孩子的目光。
可是,刘疆的全部心神,已经被不远处的对话吸引,怎甘心就此离去?
“哇!”泌阳见父王不情愿陪她过去玩,便使出杀手锏,开始放声大哭起来。
刘疆的心顿时疼了一下。他慌忙取出丝帕给泌阳拭泪,对她又抱又哄,正在手忙脚乱的时候,就听得杜若抬高了声音问道:“听闻前些年东宫有位马姑娘,也颇得太子殿下宠爱,怎么她竟然没有喜讯?”
刘疆不由得浑身一震,屏住呼吸,再不敢动了。泌阳虽然年纪小什么也不懂,但是看到他父王这么郑重其事的模样,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了。
一时寂静一片,风吹过腊梅树,沙沙声不绝于耳,小宫女的声音分外清晰:“原来娘娘也听说过马姑娘。是,东宫里是有这么个人。听说身子不大好,一月里倒有半个月是称病不出的。她倒是常住在太子殿下正殿的后堂,可这么多年都没有子息,宫里便有传闻说太子殿下不过拿她当婢女使唤。当年太子殿下也曾经亲口说过,和她不过是盖着棉被聊天的交情。她病好的时候也没见她怎么向太子殿下献殷勤,一直淡淡的,可见是自己也死了心。”
后面两个女人似乎还在说些什么,但是刘疆已经听不到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心痛得难以呼吸。
想不到他这些年连梦里梦到都觉得是一种亵渎的女人,竟然在东宫遭受这种待遇!
他反复思虑抉择,最终才决定留她在她更爱的人身边,他待杜若好的时候总是希望人同此心,刘庄也能待她至少一半那么好……
刘庄当年不惜冒着弟占兄妻的指责也要引诱她,不惜挨打也要强留她在身边,他总以为刘庄会对她有些真心,想不到……想不到她竟然整整四年都无所出,说不定她是整整守了四年的活寡!
想到这里,刘疆禁不住浑身颤抖。他早就该想到会是这个样子的啊!从小到大,刘庄就事事以他为目标。他是太子,刘庄就也要当太子;他精通儒学,刘庄就开始发奋读书;他不好女色,刘庄便也装模作样很晚才答应娶妻……刘庄简直生下来就处处和他作对,他喜欢的女人,刘庄自然也要装着喜欢,把她给抢走了!他真傻,真的,早就该想到的。
似马玛丽那般纯真不谙世事的女子,在东宫那个乌烟瘴气、勾心斗角的地方,孤苦无依,既没有娘家当靠山,也没有太子宠爱,更没有儿女傍身,过得会是什么样的日子!无怪乎她会郁郁难言、疾病缠身了。
都是他不好,他不该为了争一时意气,就那么决绝地放弃了她。现在想想看,他那个时候那么坚定地非要娶杜若不可,是不起就是在对她的背叛隐约地报复呢?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有一只小手一直在他眼前晃呀晃。刘疆终于回过神来。他看到他可爱的女儿抬头正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