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英原本认为自己的计策妙极,想来必然能建奇功,不想刘庄本人还没说什么,刘苍倒率先跳出来反对,顿时心中便老大不情愿。亏得他还顾念着刘苍和太子一奶同胞,自己间疏不间亲,不敢过于造次,但是面上的不豫之色已经显露出来,斜眼问道:“莫非六弟有什么高见?”
刘苍正色道:“高见倒谈不上。只是觉得太子殿下霁月光风,必定不会使出这等诡道对付大哥,难道为区区一个女子,就手足相残不成?”
刘英冷笑道:“难道不为这个女子,太子殿下就能处处容忍东海王骑在他头上了?他是旧时太子,朝野必有人暗中心念故人,若他效仿前汉萧何,自污名声,也便罢了。偏处处清心寡欲,堪比圣人,其志不在小,太子殿下不可不防!如今小王欲献美人,为解太子殿下相思之苦尚在其次,实为试探东海王之意,正是一举两得!”
刘英这话说的直白,刘庄和刘苍闻言,不由得相顾失色。
因为光武帝刘秀先后娶了两位老婆、立了两位太子的缘故,郭家势力和阴家势力一直争持不休。在刘秀喜闻乐见的兄友弟恭之下,其实暗流涌动,是一笔糊涂账。
郭圣通固然是被废之后退居北宫了,可是她生的儿子并没有因此不受皇帝待见。相反,因为愧疚或者平衡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刘秀一直比较优待这几个孩子。所以这几位藩王公然在北宫之中结交群臣、饲养食客,声势浩大,已经隐隐对刘庄造成了威胁。伏波将军马援当年就曾经说过,“国家诸子并壮,而旧防未立,若多通宾客,则大狱起矣”。意思是说郭圣通生的几个儿子养宾客的危害很大,恐怕将来清算之时,会遭受大的灾难。可是刘秀明明听说了这样的话,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刘秀没有反应,不代表刘庄的支持者没有意识到危险。刘庄的手下也做了许多安排,例如说阴就和梁松私下寻乐人做歌颂扬太子才德,就是其中的一种应对方式。
可是这等暗流涌动的事情,只能停留在心照不宣的层次。一旦被刘英这个大嘴巴说出来,就那么对味了。
刘英的话其实相当的诛心,相当的有分量。意思大概就是说东海王刘疆当了整整十八年的太子,朝野当众难免有念旧的人。如果刘疆退位以后,自污名声,让支持他的人失望,倒也罢了,偏偏他像圣贤一样没有过错,看样子心中的志向不容小觑,将会对太子刘庄未来的江山稳固造成影响。而他献美人,最主要的目的,不是为了帮太子争夺一个区区宫女的心,而是为了拿这个做引子,试探刘疆的志向,以便做出相应的对策。
“住口!孤同大哥亲如手足,岂可妄加猜测诋毁!”刘庄反应很快,立即说道。
刘英眼神暗了暗,还没说什么,刘苍却拍了拍刘英的肩膀,以示安抚:“三哥,我知道你是为了太子殿下好,只是我们兄弟十人一向友爱,哪里会到了这种地步?若是想得太多,反倒叫父皇寒心了。”
伪君子!刘英心中很不屑。他使尽浑身解数,想让刘庄像信赖刘苍一样信赖他,但是,始终差了一口气。
没关系!太子不让做,他刘英可以帮太子做!这样子有了功劳,就是他一个人的了,和刘苍无关!刘英目送着刘庄和刘苍相携走出自己院子,心中暗暗下定了决心。
朦胧的烛火下,身披轻纱的美人身材高挑,体态婀娜,肌肤胜雪,艳光四射。她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不说一句话,就已经吸引了殿中所有人的目光,就仿佛所有的光线都从那里发出似的。
“怎么回事?”东海王刘疆淡淡望了那两个美人一眼,向着楚王刘英问道。
刘英嬉皮笑脸背后藏着奸诈:“这两个美人是一对母女,是小弟花了大价钱从西域得到的。母亲叫娜塔莎,今年三十岁,女儿叫瑞莎,刚满十五岁。大哥你也知道自西域诸国不遵大汉号令之后,这些美女有多么难得。”
刘疆点点头:“西域小国鼠目寸光,早晚会追悔莫及,重归大汉。——只是三弟得来美女如此不易,将她们带到我宫中,又是何意?”
刘英面上便做出懊恼的神色:“美人刚刚得来,尚未上手,谁知我们家那位善妒,吵得鸡犬不宁,不肯罢休。没奈何,我只好骗她说是为了大哥准备的,她才肯信,便非要逼着我给大哥送过来。”
刘英这番话唱作俱佳,深得两面三刀、口蜜腹剑之小人精髓,刘疆一时竟然分辨不出真假。但是饶是如此,此事依然不可思议。刘疆不由得微微皱眉道:“你要我替你打掩护?这却是不成。”
“你既然已经娶妻,便应该一心一意,好好过日子。每日里沾花惹草,已是不该,又欺负小宫女,更是不该将这些不三不四的人往家里带。”刘疆苦口婆心地教育自家弟弟。倒不是他歧视西域人,只是这两位所谓的美人,穿着实在是暴露,肩头、腰部、双足……许多地方都是不着寸缕,时不时地向他抛媚眼,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好人。
“这……”刘英万万没想到他自己都舍不得用的美人,竟然在刘疆眼睛里被批的一文不值。
“不是打掩护。”他慌忙否认说道,“小弟被这些事情忙得焦头烂额,因而去请教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就出了个主意,说大哥房中空虚,不如将这对美人送给大哥。这些美人用来暖床是一流的,又能歌善舞,便是大哥不想收她们,宴会之时命她们跳舞助兴,也是一件美事。”
“跳舞助兴吗?”刘疆陷入了沉思当中。许久,他才问刘英道:“此言当真?果真是太子的意思?”
“绝无虚假!若不信,大哥可以去寻太子问个究竟!”刘英夸下了海口,心中却不免有些发虚。
作者有话要说: 许美人“无宠”是史书上的原话啊,至于她是怎么从后宫脱颖而出的呢?结合光武朝的诸道诏书可以看出,阴丽华是宽宏大量的,郭圣通是容不得人的。所以我比较倾向于刘秀和郭圣通冷战的时候,有了许美人这档子事。
☆、雨霖铃(三)
清晨。春寒料峭,空气里有一种冷清的味道。
瑞莎坐在一盆清水前面,静静望着水中自己的面容。
那真是一张美艳绝伦、无懈可击的脸。甚至有些美艳得过于凌厉,以至于看到她的人无不生出自惭形秽之意。
“这个女人将来必然是要富贵的!”认识她的人纷纷这样说,谨慎而不敢过于逼迫。在某种微妙的心态下,出身卑微而绝色的她迄今还冰清玉洁,保留着处子之身,这听起来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其实也不算十分出身卑微。
她有一半的汉人血统。她死去的父亲是某家豪门的子弟。孤身从西域辗转来到大汉的美貌少女娜塔莎爱上了贵族家年轻的子弟,一直养作外室而难以登堂入室,男人死后便重操旧业,拉扯着女儿长大,这是一个极平常的故事。
只是作为母亲的娜塔莎却一直不肯透露那个男人的名字。“除非你有出息,他家是不会认你的。”娜塔莎说,一向心硬似铁的她在说起那个男人的时候还会落泪。
可是瑞莎知道他姓杜。她暗地里给自己起了个喜欢的名字叫杜若。她静静等待着出人头地的那一天,而如今,那一天就要到了。
那真是一个高贵淡雅的男子,拥有一双温柔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的眼眸和颀长如青竹般挺拔的身姿。杜若看见他的时候,他正站在湖边若有所思,袍服雪白,一尘不染,然后,缓缓转过身来,冲着她微微一笑。
“三弟。”他用极好听既温柔的声音唤道。原来他不是在看她。他看见了楚王殿下。可是她瞬间被击中了。她仿佛看见自己心中,久已冰封的心湖畔骤然冰雪消融,然后,漫天遍野的野花野草开始疯狂地生长。
她知道他是谁。他是东海王殿下,楚王事先告诉她,她就是为了取悦他而来。这样多好。
自从她被人带到楚王宫中之后,她本以为她命中的贵人是楚王。可是楚王妃为此大吵了一架。好色而惧内的楚王刘英选择了妥协。
“从此以后,我命中的良人就是东海王殿下了。”她静静地想道,用木梳梳理着自己微微有些卷曲的头发。她的头发在朝阳下显出微褐色,更平添了几分妩媚的味道。
“东海王殿下那个人,我总有些看不透。”她的母亲娜塔莎也从床上起来,一面穿衣服一面说,“竟然当众拒绝收留你,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别穿那件衣服了。”杜若见了忙阻止道,“他不喜欢我们穿太露的衣服。还有,从此以后我叫杜若,娘,你要记得。”对于良人,少女总是细致周到的。
娜塔莎一愣,静默了片刻:“可是他甚至没有多看你一眼。而且听说他已经有心仪的姑娘了。”
“那又怎样?”杜若骄傲地抬起头,“至少他留下了我。“年轻的姑娘自信而细心,她觉得凭借美貌利器在手,必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更重要的是,因为喜欢,她愿意去争取。有的时候缘分就是这么奇妙,曾有无数人仰慕迷恋于她容颜,从市井通往皇宫的道路上追求者的尸骸堆积成山,她却在看到刘疆的第一眼,就觉得他值得托付。所以,她愿意追求,愿意付出。
阳光静谧,照在刘疆柔和的脸上。细而柔软的漆黑长发松散地覆在他额头上,浓密而纤长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淡淡的影子。
他静静地坐在他常坐的位置上,等着他的女孩来寻他。这个女孩子,当然不会是杜若。
只是,和以往略有不同的是,一向从容的他心中有些忐忑。
昨夜,他一改常态,将杜若这等姿色的美人留在自己身边,宫人们难免已经开始议论。他知道以马玛丽和人相处的本事,只怕也听到了些风声,他在想该如何解释,才能令少女不因此介怀。
是的,他有充分谨慎的理由留下她,却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让少女放心。他虽然未娶妻,却早已在母辈的宫廷斗争中知道了女人在狂怒时候的不可理喻。他甚至做好了迎接狂风骤雨的准备。刘疆并没有等太久。预期中的脚步声很快来临,步履匆匆,如同林叶和夜风的低语。
然后,刘疆缓缓转过身来,看见马玛丽因为激动而微微有些发红的脸颊。她应该是一路小跑而来,呼吸有些喘,额角出了些薄汗。细碎的头发被汗水打湿,有些委屈地贴在鬓角。
刘疆心中顿时涌出一股柔情。他爱怜地将少女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用手帕轻轻擦去她额角的汗滴,定定地望着她。
“我是真心喜欢你。”他的声音很轻,语速很慢,但是声音里透着坚定,似乎在安抚些什么。
“我知道的呀。我早就知道了。你什么都不用说,我想知道的时候,会自己去看。其实没有人真正能骗的了我。”马玛丽语速很快地讲道,“我也跟你一样。我是真心的喜欢你。”
风儿柔软地吹拂着面颊。刘疆忍不住想微笑,看,他真心喜欢的女孩也喜欢他,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可是,那件事情你不该隐瞒我的!”马玛丽话锋一转,有些气愤地讲道。在喜欢自己的人面前,她觉得她有气愤和抱怨的权力。
刘疆心中微微一颤。看,她还是埋怨了,他就知道,女人是极有危机感和领地意识的,她怎么可能不埋怨?当年他母后盛宠之时,曾经对哪怕是原配阴丽华的受宠也颇有微词,更不要说那些来历不明的莺莺燕燕了。如今刚刚定情,自己便这样,她怎能没有危机感,怎能不失望抱怨?简直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他本来想和她好好的讲道理,告诉她:他目前身处危局之中,他的兄弟们不服气,想造反,但是他不想,他只想远离是非,好好地过日子;他还想告诉她,送过来的美人极有可能是太子刘庄通过楚王刘英对他的试探,他如果不收的话,太子殿下必然不能安心,所以为了安抚太子和太子的身后势力,他必须收下,还要收得感恩戴德,欢天喜地……
可是,马玛丽真的开始抱怨了,刘疆又开始后悔。
难道除了收下这两个美人外,他就没有别的解决问题的方法了吗?难道他收下了这两个美人,太子和太子的背后势力就会不再忌惮他,就能让他过得事事遂心吗?难道他死活不肯收下这两个美人,双方撕破了脸,他刘疆就当真怕了他们吗?
他刘疆只是不好战,不是不能战,之所以愿意事事退让,无非是顾全大局,不想血流成河,浮尸千里而已。这个道理,想必刘庄和刘庄的身后势力也明白。
当年汉初之时,萧何德高望重。高祖刘邦有相疑之意,恐他为筹谋造反邀买人心。故萧何故意放纵家人,为霸一方,直至乡民的诉状递至刘邦案头,刘邦才哈哈一笑,疑虑尽释。这是功高震主的悲哀。
可是,刘疆认为,自己却不必做到萧何那份上。因为他不是萧何,他做了十八年的太子,接受了整整十八年的帝王教育,品质高洁,那种自污其名的事情,他怎么做得出来?而刘庄也不是刘邦,他是自己的弟弟。
刘疆是真的后悔了。然后他便开始想着该怎么安抚马玛丽。
他的全部经验来自他的父皇。他清楚地记得,那些年里母后郭圣通经常歇斯底里般冲着父皇刘秀大喊大叫,泪流满面,刘秀便语气温柔地说着世界上最动听的情话,用强势且坚定的姿态用力地抱着郭圣通,不叫她挣脱,然后,两人拥吻,爱抚,一爱泯恩仇。
刘疆的手试探着伸到马玛丽的肩头,轻轻揽住她,正准备有样学样地吻下去,突然间便愣住了。
他脸上浮起淡淡的红色,在马玛丽清澈得仿佛照得见影子的目光里,自惭形秽,无地自容。她是那么的纯洁无暇,而他们尽管定情,却未正式缔结婚姻。
“你这是做什么?”马玛丽疑惑地眨动大眼睛,声音里尽是好奇。
刘疆的手顿时尴尬地悬在空中,搂住她也不是,就此松开也不是。
但是马玛丽却好像发现了新大陆。她突然间转过身子,凑到他胸前衣襟之处深深嗅了两下:“咦,你身上的气息真好闻,是熏了什么香料?有一种很干净的感觉。”
刘疆顿时大窘,脸上更红了。她是那样纯洁地发问,没有任何心机,所以更使得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似乎无论如何回答,都是一种亵渎。
幸好马玛丽没有再逼问,她只是顺势将头倒在他怀里,静静地感受着他身上干净好闻的气息。他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于是微微调整了一个让自己舒服的姿势,由着她这样靠着,没有再说一句话。阳光暖洋洋地照在他们身上,风儿也不知不觉中停住了,就仿佛不想打扰两人似的。
如此这般不知道过了多久。刘疆终于直起身子。既然她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他觉得他需要给出一个解释。
从前他母后生气的时候,父皇刘秀虽然也尽力安抚着她,可是刘疆知道,刘秀宠爱过母后的第二天,必然是会去寻个机会安抚阴贵人。他是这般努力,但是话里却从来不给准信。这样子的面面俱到,或者这样子的三心二意、避重就轻,不是刘疆想学习的。
他只打算有她一个人,不必这般两面讨好,维系平衡。所以他只需要诚实地给出自己的答案。
“是我错了。”刘疆轻轻说道,“我这就去把那两个美人还给太子殿下。”
但是他耳边同时出现了马玛丽的声音:“听说你宫里新进了两个美人,为什么把她们藏起来,不给我看到?我还想和她们交朋友呢?”
她的语速极快,以至于这么长的一段话几乎和刘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