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样子她家在父皇眼中不受宠啊!“刘苍了然地说了一句。
刘庄用力点了点头。岂止是不受宠,简直是恨之入骨。明明知道她父亲马援是清白的,明明知道马家和梁家是仇家,却偏偏要最恨马援的驸马梁松去调查案情,随意寻了个什么罪名,便收缴了新息侯印信,老人家差点连入土为安也不能。简直是太不受待见了!
“其实这事也不难,皇兄是未来的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又有什么女子是得不到的呢?父皇年事已高,等到父皇百年之后…“刘苍平静地说道。
“住口!“刘庄脸色变了,怒斥道。
“皇兄息怒。臣弟不过说说而已。“刘苍十分的冷静,“臣弟心中,其实和皇兄一样,都盼着父皇福寿无疆,千秋万代。臣弟只是想提醒皇兄,皇兄贵为太子,理应知道什么是父皇所好,什么是父皇所厌。昔年以大哥之受宠,只因违了父皇的柔道大计,他便毫不留情出言斥责,最终退守东海,储君易主。皇兄当慎之。“
“你说的对。“刘庄不由自主地叹息。他想起马玛丽明亮毫无畏惧的眼神,突然觉得心中有些发酸。
“既然是一个妾生女,皇兄又确是有意,私下里含糊着也就是了。“刘苍不以为然地劝说道,“只要别弄出人命来,便是父皇有所察觉,母后自然会想办法为你掩饰。“
不弄出人命?刘庄心中迷茫,然而看着刘苍的眼色,他很快反应了过来,这是在说子嗣之事。他也知道,三哥刘英,便曾和宫中许多宫人含糊过,若不是有宫人怀孕,纸包不住火,这事也不会传到皇上耳朵里。
“孤若是想宠什么人,怎会让她受了半点委屈?“刘庄不由得脱口而出道。
刘苍吓了一大跳。这架势,可不是仅仅有点兴趣而已啊!
“皇兄,你说的不对。“刘苍很快地反驳道,竭力想打消刘庄的想法,“以父皇对母后之盛宠,原配之身,尚有十七年贵人。女子若宜家宜室,自当事事为夫分忧,又怎会抱怨她夫君给她委屈?“
刘苍拿他们的母后阴皇后做例子。刘庄很快就哑口无言了。然而,他隐隐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她拿什么跟母后比?母后深明大义,她…她为了入宫,为了荣华富贵,不惜跟未婚夫解除了婚约,她怎么会善解人意,心甘情愿为孤受委屈?“刘庄想起贾雯的话,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
刘苍有些目瞪口呆。他静默了许久,小心翼翼地问道:“既然…既然这个女子如此贪慕虚荣,绝非良配,皇兄你又何必把她放在心上?想来…想来那个女孩子,定然是极美?“
刘庄心中一片茫然。美吗?他其实并不清楚。他只知道,一旦她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他就很难把目光移开,这种行为和他皇太子的身份地位极不相称,所以他每次都要费好大的力气,才掩饰得让别人看不出来。
“皇兄,你当以国事为重。“刘苍叹了口气,慢条斯理地劝说道,“你的后院,美人难道还少吗?阴家表妹,秦姑娘…你知道不知道,因为你娶了阴家表妹,刘荆那小子在背地里说了多少阴阳怪气的鬼话?臣弟逾越,还劝皇兄当知足常乐啊!“
“你是不知道。孤和玛丽…孤和她…“刘庄一时忘情,正想将他和马玛丽一吻定情之事和盘托出,话说到一半,不觉便红了脸,说不下去了。
刘苍却是眼中精光一闪。
“玛丽?你说母后宫中的那个马姑娘?“刘苍飞快地问道。
刘庄白净的脸上开始有粉色弥漫。“母后宫中,还有几个马姑娘!“他低声说道,有些羞恼,又带着一些隐秘不欲为人知的喜悦。
“皇兄你是关心则乱。“刘苍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如果是母后宫中的宫人,只要求了母后赏赐,不就结了?她家臣弟也有所耳闻,父皇确是不喜。可惜仔细论起来,当年伏波将军几度弃暗投明,却是从龙之功,母后也不好不给这个情面的吧?“
“弃暗投明?几度?“刘庄有些糊涂。伏波将军马援原本不是光武帝刘秀的嫡系,他本来是割据势力隗嚣的臣子,建武四年时候受命出使洛阳,见到刘秀,相谈甚欢,留下一段著名的“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之后,决议归降。从此,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此乃弃暗投明。只是,刘苍所言弃暗投明,分明另有缘故。
刘苍心中都开始摇头了,面上微微一叹说道:“建武十六年,皇兄忘了吗?伏波将军出了名的审时度势第一,虽不能雪中送炭,但最擅长锦上添花。“
刘庄默然。只觉得刘苍所言,虽然有几分刻薄,但也是实情。建武十六年,南阳系占据优势,马家随即倒戈相投。刘庄还知道,光武帝刘秀之所以后来那么讨厌马援,和建武十六年之事关系颇大。想到这里,他心中顿时百味杂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可是刘苍显然还有话说。他又叹了一口气:“若论这位马姑娘的相貌,确实是出挑的,皇宫上下,难有女子与之匹敌,只是她也确如皇兄所说,贪慕荣华富贵,两面三刀,左右逢源。伏波将军为国尽忠的本事没学到,这左右逢源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此女子,绝非良配,还是罢了吧!“
刘庄心中一沉道:“此话怎讲?“
刘苍面色沉痛地说道:“皇兄你也知道,三哥素来是有几分调皮的。“
刘庄心里便是一阵慌乱。刘苍所说的三哥是许美人所出之子刘英,素来品行不端,喜欢玩弄宫人,直至娶妻,才收敛了几分。难道说,他故态复萌,对马玛丽?
刘苍见刘庄脸色都变了,也不敢再卖关子,连忙说了下去:“皇兄你也知道那位马姑娘在母后宫中有多出挑,曾经留意她的皇子可不止一个。只不过见她面上虽然和气,实际上难以亲近,也就渐渐撂开了手。只有这位三哥,又拿出昔日戏弄宫人的招数,递给她一盒胭脂,其意不言而喻…“
“竟有此事?孤怎么不知道?“刘庄自己也没发现,他的声音骤然冷得像冰。
刘苍赶紧澄清道:“皇兄你别急,这位马姑娘眼高于顶,怎么会理会三哥?大家事后嘲笑三哥一阵也就罢了,不是什么大事,所以你不知道。只是前几日,臣弟方听三哥很不屑地说,那位马姑娘是恋上东海王殿下了,时常出没于北宫。“
“东海王?“刘庄有些恍惚,曾几何时,他便是东海王殿下。那时的他,承欢于父皇刘秀膝下,刘秀耐心地跟他讲吴季子的故事,想让他不和大哥刘疆起纷争…
“东海王殿下就是大哥啊。“刘苍苦笑着说道,“似这等朝三暮四的姑娘,皇兄你还是忘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所谓误会
刘庄的脸色沉了下去。
在这个世界上,若论他最不想打交道的人,无疑就是从前的太子殿下,现在的东海王刘疆了。
光武帝刘秀前后有两位妻子,立了两任皇后,而作为郭圣通的长子和阴丽华的长子,他们难免被有心人在各种场合比较分析,各大豪强世家纷纷站队,打着他们的旗号为自家争取利益。
刘疆和郭圣通的背后站着河北豪强和河西豪强,刘庄和阴丽华的背后站着河南豪强。后来,河北日趋没落,河西三豪族分化,梁马两家先后向阴家投诚。但是在光武帝刘秀的平衡之道干预之下,郭家势力广泛和河南、南阳豪强联姻,强大的南阳豪强之中又分化出现不少心向刘疆的泛郭氏势力。是以刘庄这边虽然优势逐步扩大,然而支持刘疆的势力仍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容小觑。
建武二年,光武帝刘秀立郭圣通为皇后,立刘疆为皇太子。
到了建武九年的时候,当时还是贵人的阴丽华母亲和弟弟被贼寇所害,刘秀特地下诏安慰阴丽华,在诏书中说当初他曾经打算立阴丽华为皇后,为了表彰她辞让的懿德,许诺封她的弟弟为列侯。拖到建武九年,阴氏尚未封侯,却已经遭祸,实在是一件令人悲伤和惋惜的事情。所以于建武九年追封阴丽华死去的父亲和弟弟为侯。
诏曰:
吾微贱之时,娶于阴氏,因将兵征伐,遂各别离。幸得安全,俱脱虎口。以贵人有母仪之美,宜立为后,而固辞弗敢当,列于媵妾。朕嘉其义让,许封诸弟。未及爵土,而遭患逢祸,母子同命,愍伤于怀。《小雅》曰:“将恐将惧,惟予与汝。将安将乐。汝转弃予。”风人之戒,可不慎乎?其追爵谥贵人父陆为宣恩哀侯,弟为宣义恭侯,以弟就嗣哀侯后。及尸柩在堂,使太中大夫拜授印绶,如在国列侯礼。魂而有灵,嘉其宠荣!
建武九年的这道圣旨除了安抚阴氏之外,也向外界透露出一个信息:郭圣通的皇后之位是阴丽华让的。此诏一出,郭圣通果然“不安其位”,建武十四年后,“宠稍衰而数怀怨怼”。
后来,建武十六年度田,建武十七年废郭立阴,都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
刘秀昭告天下,说郭圣通的皇后之位是阴丽华让的。到了建武十七年的时候,果然废除了郭圣通的皇后之位,让原配妻子阴丽华归位。
下诏说:
皇后怀执怨怼,数违教令,不能抚循它子,训长异室。宫闱之内,若见鹰鹯。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岂可托以幼孤,恭承明祀。今遣大司徒涉、宗正吉持节,其上皇后玺绶。阴贵人乡里良家,归自微贱。“自我不见,于今三年。”宜奉宗庙,为天下母。主者详案旧典,时上尊号。异常之事,非国休福,不得上寿称庆。’可是太子呢?
刘疆并没有立即失去他的太子之位。在建武十七年封阴丽华为皇后以后,刘疆继续做他的太子,因为心中不安,一直通过左右及诸王求恳,希望退位就藩国,刘秀一直拖延到建武十九年才答应。
那道诏书是这么说的:“《春秋》之义,立子以贵。东海王阳,皇后之子,宜承大统。皇太子强,崇执谦退,愿备藩国。父子之情,重久违之。其以强为东海王,立阳为皇太子,改名庄。”
立刘庄为太子的诏书里,夸奖着刘疆(通假字通强)谦让的美德,立刘庄的理由却只有一句立子以贵。
刘疆做了十几年的太子,民众根深蒂固的观念不容小觑,原本影响就很难消除。偏偏天下人都知道刘庄的太子是刘疆让的,这叫他怎么理直气壮地面对刘疆?当年郭圣通因一道圣旨不安其位,他刘庄又怎能全然无动于衷,置身事外?
刘庄只觉得耳边有些嗡嗡作响。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姑娘发间的清香似乎还萦绕在鼻端,唇畔的柔然尚未褪却温度,就恋上别人了?而且那个人还是刘疆!他有心不想相信刘苍的话,可是残存的理智告诉他,刘苍没有说谎。
“如此倒也罢了。”刘庄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发飘,“原本孤想着,既是少女慧眼识珠,不好辜负。如今看来……倒也了却一桩心事了。”
刘苍见他如此说,诧异一闪而过,却也不再多说,两个人开始讨论一些经义上的疑难之处。
刘庄心不在焉地顺口应答,冷不丁开口问道:“既是她对大哥有意,大哥是个什么意思?他们……宿在一处了?”
刘苍见他双眼微红,声音有些沙哑,吓了一大跳,盯着他看了又看,愁眉苦脸道:“皇兄,你……你这又是何苦?记得你几年前就立过誓,凡事绝不同大哥相争……”
刘庄微微一怔,那是建武十九年,他被立为太子的当天发下的誓言。堂堂原配嫡子,屈居藩王之位两年,好容易被立为太子,居然在立为太子的诏书上写明是被人让位的!何等奇耻大辱!从那一刻起,他就发誓,大事小事绝不和刘疆相争,好让天下人看看他的器量!
然而这件事不是相争,他只想弄明白真相。他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地看着刘苍:“你少废话,他们宿在一处了?你亲眼所见?”
刘苍不由得大感尴尬。但是被刘庄逼着,他也只有实话实说:“这倒未曾。皇兄你也知道大哥,一向体弱,迄今尚未娶妻,不好女色。他又是个圣人,若是有意,少不得求了父皇,过了明路的。如今却是音信全无,可见大哥也看出那位姑娘贪慕虚荣,存心不良,由着她剃头担子一头热罢了。”
刘苍话音未落,就见刘庄飞也似的往外走,忙讶然问道:“皇兄你去哪里?此事与大哥无关,你若闹起来,面上可不好看!”
刘庄顿足,面沉似水:“你当孤是什么人?孤是去寻她……找那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说清楚!别人玩剩下的,孤可不会要!”
刘苍张口结舌,也只得由着他去了。
刘庄一阵疾行,一直堪堪走至皇后宫前,才放慢了脚步。
此时春和景明,目光所到之处,一片明媚。柳枝轻拂,微风和煦,隐隐约约传来少女的欢笑声。
刘庄凝神听那声音,突然间脸上一红,心跳也快了几分。
马玛丽就站在西宫的秋千架前,和一群小宫女轮流坐秋千。她用力将坐在秋千上的小宫女推上高空,一边推一边大声笑她胆子小。
这样笑闹了一阵,马玛丽的头发也乱了,不由得叫道:“小的们,快寻梳子来,给姐姐梳头发!”
身边便有小宫女啐一声道:“美的你!”却一边笑着,一边拿了梳子来,真个为马玛丽梳头。
马玛丽的头发极黑亮浓密,在阳光下闪耀着璀璨的光辉。梳头的小宫女一把握不住,又散了下来,如流水般从肩头滑落,闪闪发着光。
刘庄悄然向前走了几步,就再也挪动不了步子了。他只觉得一阵口干舌燥,呼吸声也急促起来。自然而然的,先前的那些愤怒全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刘庄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马玛丽面前。
小宫女们受到了惊吓,惊讶地捂住嘴巴,跪在地上向太子殿下行礼。先前替马玛丽梳头的那名小宫女更是连梳子都落到了地上。
浑浑噩噩中,刘庄却已经将那把梳子拾了起来。
“你们都下去吧。”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马玛丽头发散开着,悄无声息地想跟其他人一起退下,他连忙叫住了她。
“你过来。”他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烧,但心中却有着微微的喜悦,“头发乱成这样子,怎么好乱跑?”语气里有一丝责备,却又带着亲切。
小宫女们闪着疑惑的眼睛,一散而空。
马玛丽叹了口气,走近刘庄。
“看样子,你是想替我梳头发了?你会吗?”
无论他或者她,都没有考虑这副场面是如何的诡异。身穿尊贵服饰的太子殿下竟然用梳子帮一个小宫女梳头,神情专注。
“你到底会不会?这下子糟糕了,美人们又要误会我了!真是不想和你打交道啊,总被人误会……”马玛丽语速很快地抱怨着。
刘庄的脸色顿时变了。他拿着梳子,望着马玛丽雪白修长的脖颈,简直有把那把梳子□□她血肉、要她血溅五尺的冲动。
“你这水性杨花的女人!”他恨恨说道,“孤一直在想,该怎样才能安置你,你倒好,不过短短几个月,就敢去找别人!误会?你就那么怕他误会?难道他不误会,就肯要你?”
他又盯着那乌黑发亮的长发看了一阵子,手一扬,将那把木梳扔进旁边的乱草丛中。
作者有话要说: 查了一下刘秀大女儿的生母,史书无记载,众说纷纭。
如果舞阴长公主是郭圣通的女儿的话,那她就是和刘疆差不多年纪,因为郭圣通是24年嫁给刘秀的,刘疆是25年出生的。如果舞阴长公主是阴丽华的女儿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