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心上寒意
夜静了,不知几时,外面下起了雪珠子,悄悄地,缓缓地撒了一地。今年的天气也真是奇怪,眼下都快惊蛰了却下了一场倒春雪。
柴绍走出门来,默默望着阁楼上那间亮着灯的房间。堂堂玉麟山庄的少庄主还是第一次被扫地出门,但奇怪的是,他心底里一点都不生气,眼睛的余光眼中还透出几分钦佩赞许之色……她从来不笑,但是冷的可爱。她话语不多,但字字珠玑,一语中的。她是唐王府的郡主,但丝毫没有名门深闺那般娇滴滴,羞涩扭捏;她是凝香阁里的风月女子,但又是那么清丽脱俗,与众不同。她就是一个谜。越想要了解她,就会发现她像谜一样,但越是弄不懂,那种想要了解她的冲动就越强烈。
“可是她又会怎么看我呢?本来就是个轻浮放荡的公子哥,如今又加上了一个”出言不逊“的帽子,这样的我一定很令人讨厌吧。”他的心开始发问了。
眼眸暗暗,漆黑不见底,承载着情绪万种。
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甚至连他自己都想把那些记忆的碎片深深埋葬。摘下笑脸迎人的面具,他终于做回了真实的自己,灵魂那不为人知的一隅,也只有黑暗中才能隐隐露出微光,但很快又湮没在惆怅的深渊中……
他轻轻吐气,眼前的空气已然凝成一团白雾。
柴绍正要转身离开,却发现道路旁,皑皑中,有一个人同样静静地伫立着,他根本没有看到自己,他的眼里只有那扇窗。
平阳推开窗,只见鹅毛大雪漫天飞舞,一切银装素裹。
楼下,有一个人正微笑着看着自己。头发、眉毛都已染成了白色,鸦青羽缎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他的眼睛清澈透亮,一如平湖秋月般沉静;他的笑容温文儒雅,宁静致远。
平阳秀眉紧蹙:“你几时来的……”
他缓缓地道:“我一直被禁足,今日皇上才撤消了软禁令,让你久等了。我见你的屋子一直亮着灯,就想等你睡下再离开。”
她埋怨道:“你就不会先回去吗?一晚不见我又能怎样?”
他的唇角微微颤抖了下,平和地答道:“只是……习惯了,习惯每晚等你睡下后再安然离开。”
“我要是一夜亮着灯你要怎么办?”她咬了咬唇,越发激动。
“那我便在这里等一夜。”他始终如一地微笑。
平阳心头一颤,那淡淡的几句话,却是如此真挚感人!那深邃的眼眸,却是如此动情!若是这辈子有个这样的男人守护在身边,夫复何求?
平阳激动不已跑下楼去:“宇文成都,你这是何苦?”
他将她紧紧搂进怀里,那温暖的胸膛,那有力的心跳,那宽厚的臂膀,一种久违了,却又乍乎新知的感觉涌上了心头……
巷子的另一头,柴绍静静地观看着这一幕。路上分外明亮,可能是下了雪的缘故,即使在深夜里,也能看得起街巷对面房顶上摇曳的稀稀疏疏几株杂草。
夜的凄清与寒凉,又怎么能比得上内心蒙上的寒意!还道是一厢情愿,原来是两情相悦!“我在期盼着什么?她与我有半点关系吗?为何我要在意他们的关系?”柴绍苦苦一笑,清澈的眸光里闪过一色微蓝的星芒,像流星划过天际,转瞬消失……
他默默转身,又蓦然回首。宇文成都!他眼里点燃了愤怒的火焰,他的背后就是那不共戴天的仇敌宇文化及!永远忘不了柴府冲天的火光,绝望的惨呼声,和那锋利的尖刀……他的内心在翻江倒海!李平阳,你居然是宇文成都的女人……
可笑!荒唐!
远处那两人的轻声呢喃在传入他的耳中却凄厉如夜枭,有如一双无情的手在揉搓、拧捏着他的心。
平阳,你就是再有魅力,我柴绍今后也绝不会再多看你一眼!
他走了,带着雪一样寒冷的心情走了,一切在雪夜悄然开始,又在雪夜默默结束……
雪地里,宇文成都抚摸着平阳的长发,柔声道:“最近匪盗横行,唐王李渊、瓦岗寨等乱臣贼子似乎也要有所行动,今后出征在外的日子可能更多,所以不能经常来看你了。”
“乱臣贼子……”平阳身子颤了一颤道,“在你眼里唐王殿下也是乱臣贼子?”
“当然!”
平阳内心一沉,她一早就知道宇文成都是丞相宇文化及之子。她也很清楚宇文化及手段阴险狠毒,多年前就处处与父亲为敌。但她始终相信,宇文成都天性善良单纯,他绝对不会参与父亲那些不为人知的事,也绝对不会做半点伤天害理的事……
她忽感疲倦不堪,伤痕累累的自己在荆棘与黑暗中挣扎了太久,在这段看不到前路的感情中无助地彷徨着。“我们一起走吧,到哪里都好!抛弃你我的身份,一切从头开始!”她脑子一热,脱口而出。
“走?为何要走?”随即宇文成都柔声道,“我知道你担心我的安危,但是男儿志在四方,我若不在此时建功立业,名震八方,他日何以娶你为妻?我若是随你就这样离去,岂不是浪费了一身的本领?”
平阳蹙眉问道:“在你眼中,功名就那么重要吗?”
宇文成都道:“更何况父亲年迈,我怎可弃他而不顾?”
平阳心里阵阵发凉……如果他知道我是李渊的女儿,情况又会变成怎样……或许,他并没有错,他和我做任何事都是为了自己的父亲……只是我们从出生的那一刻便注定了不能在一起。一个是朝廷的敌人,一个是大隋的忠实守卫者……
她心乱如麻,蓦地推开他道:“我不能再见你了!”
“为什么?”他一怔。
“公子心中有我,我心中却没有公子。”
“胡说!那天你在舞台上弹的琴,就是我送给你的那一架!你若是不喜欢我,为何一直留着它?”
平阳顿了顿道:“我们的身份不同,终究是不能在一起的。”
“你是在怪我吗?怪我当日误伤了你?自从你受了伤,没有一天不后悔,原谅我好吗?那天,在你献艺时我本想借此机会求皇上把你赐婚给我,没想到半路杀出了一群刺客……”
“不要说了!”平阳忽然用力推开他,心下一横,狠狠道:“公子就当我死了吧!”
第十五章 不速之客
虞世南知道云霜的病情后,不仅没有嫌弃她,还发誓要照顾她一生一世。平阳便做主将云霜许配给她。婚礼虽不算热闹,但很温馨,没有高堂主持,但四下全是凝香阁姊妹们的祝福。
谁会想到,在云霜新婚的第二天,凝香阁就迎来了寒冬……
阁楼里来了位贵客,身穿华服,中年男子,身材发福,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只不过这个“贵客”很难伺候,姑娘们先为他唱了曲,他却连连摇头,全然不放在眼里,点名要所有姑娘全都出来陪他饮酒,还命下人打开箱子,里面全是闪闪发光的金锭。
红妆瞧着他,很是纳闷:凝香阁这间小庙里何时招来了这么一尊大佛?
“宫外不安全,我们还是小心些好。”一个仆人低声对那主子说道。
那主子尖嘴猴腮,色眼眯眯地看着众位歌姬道:“怕什么?露明了身份吓死他们!伍德,亏你当了还是御前侍卫的头儿,连这点胆量都没有。”
“圣上教训的是。”御林军统领伍德拱手对皇帝杨广道。他身形魁梧,穿着玄色家常便服。见主人垂涎欲滴,便呵道:“歌姬舞姬们,还不赶紧过来陪我家主人!”
此时红妆款款走到皇帝身边赔笑道:“这位客官,您眉眼开阔,器宇轩昂,一看便知是人中翘楚啊!您算是来对了地方,人们都说来过凝香阁以后不是要鸿运当头,就是要升官发财呢!”
隋炀帝看到了红妆,眯起了一双色眼,眼前的这个人果真是个美人坯子:上着紫绮广袖(合)欢襦,粉胸半掩疑暗雪。下着榴花染舞裙,光鲜绮丽显婀娜。脸衬桃瓣,媚眼如丝,虽牡丹之惊艳,不足比其风韵。正是天生一种风(流)态,便做丹青画不真!
隋炀帝笑道:“你比她们都漂亮。”
红妆为皇帝斟酒道:“这位客官真是开眼,我们凝香阁的姑娘们个个不仅生的美丽,还能歌善舞。您是想看我们梅兰竹菊四位美人的舞蹈呢,还是众姊妹各献其风采呢?也罢,今天就给客官献上《霓裳羽衣舞》,如何?”
隋炀帝道:“好!”
琴声响起,诸位歌姬翩然起舞,另有瑶琴、古筝、排箫、竹笛伴奏。红妆如飞舞的精灵在众女子中脱颖而出,舞姿柔儿不弱,美而不妖,灵动中带着妩媚,拂袖间充满飘逸。在座的众人看得如痴如醉。
隋炀帝见了红妆后就按捺不住性子,上前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色眯眯地道:“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去呀?”说着右手顺着红妆的腰向下滑。
红妆虽是笑着,但眼里却放射出锥子一样犀利的目光,她并没有推开他,而是将自己的手搭在隋炀帝的手上,帮助他顺势往腰间滑动,又向下半寸,红妆突然狠狠地把隋炀帝的手往下一按。
“哎呀!”隋炀帝大叫一声,疼得他立即缩回了手,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头都被扎出了血,伤口还挺深,针插在了手指上。“这是怎么了?”他十分不解。红妆每日都会在腰间别上一枚针,专门对付这些不守规矩的色狼。
她仍旧甜甜一笑道:“客官的手放在不该放的位置上,自然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呀!”
隋炀帝气得火冒三丈,御林军统领伍德见此立即吼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暗算我家主人!来人,把她寡了!”
红妆柔声道:“客官千万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着暗中向后一勾食指,打手们立即出现,纷纷站在了隋炀帝面前。
打手们掳起袖子正要进一步对付这个放肆的家伙,红妆忽然见那几个随行的侍从在暗中拔刀,而且腰间不经意地露出了令牌,上面刻着“御”字,不禁唬了一跳。宇文化及寿辰当日红妆虽然去了相府,只因隔着远,所以未能看到隋炀帝的模样,如今见他身边有御林军相护,也推测出这色鬼来头不小,不是王爷就是皇上,于是命令打手止住了步子。
隋炀帝面色阴沉道:“美人如果这样待我,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红妆乌黑的眸子流转片刻后巧笑道:“客官,人家刚才是逗你玩儿呢!我刚才做完针线活,顺手就把银针别在腰上忘了取下来,万万没想到误伤了您,奴家真的不是故意的……”说着轻轻摇了摇隋炀帝,一副撒娇献媚之态。
幽幽的香气迎面而来,隋炀帝神魂早荡,心中怒气已然消了不少,但仍是板着脸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红妆妩媚地一笑道:“当然是真的。客官您一看就是气度不凡,眉宇间透出的威严足以震慑天下,莫非是天龙下凡?这可真是凝香阁百年不遇的福气,我好好侍奉您还来不及,又怎么会用针来暗算您呢?”随即暗暗向身后的打手做了个手势,打手会意立即匆匆跑到楼上去了。
“是吗?”隋炀帝一听这甜如蜜的奉承之话后,心里美滋滋的。
“客官您消消气。您接下来要做什么,红妆就陪您做什么。”红妆忙用帕子轻轻为他擦拭血迹,隋炀帝被这莺莺软语说的神魂颠倒,全然忘记了生气。
隋炀帝问道:“这样才乖嘛!对了,你刚才提到清倌人,你们这儿的清倌人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呢?”
御前侍卫统领表情阴冷,凑到他跟前道,“皇上,听说这里有一女子,身上刺有百鸟朝凤图,活灵活现,能够引来百鸟朝拜。此画乃是刺青中不可多得的精美之作,倒是有些与众不同之处。”
“是吗?”隋炀帝笑道,“到底是谁的身上刺有《百鸟朝凤图》?把衣服脱掉,也让我瞧瞧。”
红妆心里突突直跳:“这件事怎么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怪就怪自己早年过于放浪,不想今日却惹来祸端!”
皇帝生气地道:“要是没人承认,你们通通都得脱给我看!”
众人不寒而栗,这样横行的恶霸面前,没有人敢吭声。
“我的刺青不过是粗俗之笔所画,怎敢展露于世人。”一个身披秋香色轻纱的女子掀开了楼上的红绸软帘。我朝以体态丰盈圆润饱满为美,她的体格略显清瘦,却又不是那种弱柳扶风的容姿:蹁跹袅娜,楚楚动人,两弯修眉淡扫而过,一双明眸顾盼生辉,朱唇微启间,榴齿含香,莲步轻移时,画帛飘然。好一个倾城倾国的风尘佳人!可是这位“风尘”佳人举止投足间都透着如王者般不怒自威的气质,让别人觉得她神圣而不可冒犯。就像是高高在上的巫山神女,亦或是九天玄女下凡,任何尘世间的事物都无法与之媲美。
所有人都被这惊为天人的容颜所震撼,一时忘记了方才皇帝杨广的当众挑衅,只顾着瞧那人缓缓从楼梯上走下。就连隋炀帝本人都张大了嘴巴,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原……原来是你,我在丞相府见过你献艺。”
此时红妆心里却是十分吃惊,默念道:“平阳,你为何要将这烫手的山芋接下来?”
平阳向来素颜朝天,只因那夜在相府左肩被刺中后,伤势未愈,面色苍白,故而薄施粉黛,掩人耳目,却未料想这稍作打扮,便惊艳四座。她不紧不慢地来到隋炀帝面前,目无表情地道:“那天府上人来人往,平阳并不记得见过客官。”
隋炀帝略感失望,不过随即又想,好在她不认得了,否则满屋子人都哆哆嗦嗦地给朕跪下,不敢吱声,岂非无趣的很?
不记得?
平阳当然记得他!多么千载难逢的机会,皇帝微服出巡,身边只有几个贴身侍从。取你狗命,岂不易如反掌?可是,平阳没有这样做!因为她知道,唐军正在招兵买马,军队规模尚未成型,如果在此时弑君,必将提前引起朝廷的政变,天下大乱,局面将一发而不可收拾,之前的准备将功亏一篑!
她又瞥了一眼皇帝身旁的随从……平阳很少表露出惊惧之色,但现在,任何人都能看出她惊呆了:“黄沙破上的强盗头子!逼疯云霜,欲杀害自己的强盗头子!三年前宇文成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难道让他溜走了吗?为何此刻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最要命的是,他居然出现在皇帝身边!怎么办,他也一定认得我,他若是此时说破我的身份,那么凝香阁岂不是暴露无遗?!父亲起义的秘密岂不是因我而暴露?!”
不会,不会。平阳深深呼吸,定了定神:“他只当是我捅了娄子之后逃之夭夭,藏身于此躲避官府的通缉罢了。再者说皇帝在此,他也怕我出来指证当年他对唐王府犯下的罪行。”
想于此,平阳的眼睛里精光四射,厉声对伍德道:“这位客官为何一直盯着小女看?”
隋炀帝一听立即瞪了他一眼道:“伍德,跟朕说话的女人,你也配抬头看?”
御林军统领伍德果然低下了头,收住了惊讶与愤怒之色,一声不吭,平阳暗暗松了口气。
隋炀帝随即一笑道:“听说你身上有刺青,看来是真的喽!”
平阳似乎不屑一顾:“听说?市井传闻,可以无中生有,有中生无。这位客官,‘听说’当今圣上曾来过我们凝香阁,你信不信?”
隋炀帝先是一愣,刚要说什么,突然止住口,连忙掩饰道:“不可能!不可能!”他可不希望这里的人统统唯唯诺诺,每个美人都放不开,这样玩的也不尽兴。
“还听说皇上每年从各地征来数千名佳丽,整日纸醉金迷其中,荒淫无道,根本不顾民众死活,也不知是真是假。”
隋炀帝听了这话登时拉下脸来,这充满警告意味的比喻让他浑身不舒服,他瞪着眼骂道:“妖女,好大的胆子!你居然敢污蔑诋毁当今圣上!看我今天不要了你的命才怪!”
龙颜大怒,御林军个个如临大敌,一道道银光闪现,幽亮的刀锋彰显着杀戮的欲望。
然而平阳似乎对这威胁似乎浑不在意,只斜睨着隋炀帝道:“客官激动什么,‘听说’本也是这世间最不可信的二字。当今圣上何等英明,何等正派,怎么会来我们这风尘之所,留下醉倒温柔乡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