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非要走到今天这一步吗？”一种清凉的液体从宇文成都的眼角缓缓滴落，在赤色婚服上绽开了一朵殷红之花。
平阳冷笑道：“不是我要走到这一步，而是你逼着我们走到这一步来！”
有那么一刻的静默，宇文成都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出一个字，纵有千言万语也无法表达情感，他头一次体会到什么事如鲠在喉的滋味。平阳的那一句“你逼着我们走到这一步来”是这世上最毒的毒药。他的每一条细微的神经都在颤抖着，疼痛着，每一根血管都被烧断，体内红色的液体在四肢百骸四下飞窜，穿肠蚀骨……
“来人！侍奉太子妃服药，若是她有什么闪失我让你们全都陪葬！”宇文成都赫然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间，宫女宦官们听到他的呼喊立即爬进了洞房，个个屏住呼吸，跪在地上不敢出声。
他走了，带着愤怒和无奈，平阳将手里的簪子移开，长长吐了口气……
第八十二章 暗道相逢
平阳擦掉脸上的冷汗，呆呆地望向窗外，她在等待，却又不知下一刻等待她的究竟是什么。
夜静的出奇，静的整个屋子只能听到自己绵长而虚弱的喘息，那些宫女宦官如同空气一般，连喘气都不闻。
这样死一般的沉默让平阳越发不安，太阳穴突突直跳，她凭着只觉隐隐感到，那个人……马上就要来了！她开始莫名地兴奋，乌黑的眸珠仔细地观察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一阵阴风袭来，几乎在同一时间，整个屋子的通臂红烛全部熄灭。屋子里陷入可怕的黑暗中。宦官宫女们发出错愕的低呼，然后立即摸爬着去重新点燃烛火。
不容平阳多想，她的身子一轻，忽然一股盛年男子的气息飘入了鼻端，她的脸就开始烫了起来，心跳也急剧加速……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即使在黯淡无光的夜色里依旧那么明亮！
“呼——”平阳耳边生风，眨眼间两人落入一个狭小的空间，上面的盖子轻巧无声而又迅速地盖了上去……
这一下，眼前真的一点光明都没有了……身体随着重力快速下落，衣袂翻飞冷风灌入衣服里，可是平阳却感到很温暖，被温热的气息环绕着，她很欣慰。
那人双脚落地一只手抱着平阳，一只手从怀中摸出火折子点燃，狭窄的地道一下子变得光亮起来。他走的很快，似乎心中早已清楚这暗道的布局，平阳的身子随着他的步伐轻轻的晃动。
平阳面色微嗔，低声埋怨道：“喂，你怎么才来！我差点就……”
他傻傻一笑紧紧搂住她，平阳的胸腔被压迫快要窒息，可是她却将他搂得更紧……平阳感到后背一阵温热，原来是他滚烫的泪水无声地绵湿了衣衫。
“平阳。”这温柔的呼唤近在耳边。
平阳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泪水决堤而下。柴绍低下头，笑着帮她理了理凌乱的青丝，轻轻在额头上一吻。
这漫长的隧道九转十八弯，可是两个人彼此依偎着，并不觉得时间漫长。
潮湿阴暗而且到处是发霉的味道，这种恶劣的环境却给了平阳刻骨铭心的记忆。
她拢着柴绍的颈项，轻声问道：“你怎么知道寝宫里有暗道？你刚才是如何从禁卫军的看守下逃脱的？”
柴绍道：“等我们出去后，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石壁表面坚硬粗糙，而且长满了厚绒的潮湿青苔。柴绍的衣服已经被刮破，有些地方在流血，但他依旧小心翼翼地保护好平阳，让她根本触碰不到尖锐的石面。
火折子越来越弱，眼前却越来越光明，阵阵凉风迎面吹来，柴绍满面喜色，对着出口叫道：“我们出来了——”
洞口处传来空旷的声音：“小姐，小姐她还好吗？”
那声音打在石壁上格外响亮，平阳听到了一个熟悉而又令人难以置信的声音！
“你猜，外面来接咱们的人是谁？”柴绍诡异地一笑。
平阳睁大眼睛，努力向外瞧，只见一个青袍男子正站在洞口满心欢喜地瞧着自己……一别数年，他更加清瘦，脸上又多了些细小的伤疤，唯有那双真诚的眼睛依旧炯炯有光……
他是……平阳使劲揉了揉眼睛，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他是……虞世南！
“小姐这些年可好？”虞世南笑着流泪问道。
平阳只是惊愕地瞧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柴绍道：“你确定没人跟踪你？”
虞世南忙点头道：“我身后很干净。这里距离皇宫很远了，是个偏僻的巷子。可是小姐突然失踪，宇文成都必定会连夜将整座城池翻个底朝天，现在城门又关着，我们如何出的去？”
柴绍笑了笑，忽然打了个呼哨，趴在房顶上的段志玄和两名士兵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纵身跳落至众人面前。
段志玄嘿嘿一笑道：“柴绍，你果然多心了，自打他出了皇宫我就在后面跟着，虞世南这小子一直是一个人，见到巡逻的士兵就立即躲起来，他怎么会带着重兵在洞口布下埋伏？”
虞世南吃惊地看着柴绍，柴绍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笑道：“我也是为了以防万一嘛！其实我们心里早就清楚你是真心实意地要帮我们。”
平阳痴痴地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柴绍感叹道：“他从未背叛过唐王府，只是你一直蒙在鼓里而已。”
“何……出此言？”平阳一时吃不过味来。
柴绍忙道：“这里很危险，我们先离开再说。有马没？”
段志玄道：“我正想问你呢，到底跟百姓们说了啥，怎么大街旁边到处拴着骡子跟马？”
柴绍笑道：“有马就好办了！”
与段志玄随行的士兵手里捧着一大摞衣服，说道：“这些是我们刚刚偷出来的许国士兵的衣服，众位将军快换上吧。”
漆黑的夜色里，一行人骑着快马如流星般在地面划过，偶尔与疯狂搜查的禁卫军不期而遇，虞世南就亮出令牌，然后询问道：“连我们守城的将领都调用了，你们怎么还没抓到逃走的要犯？”
禁卫军一见守城的军队里的游骑将军，看着眼生自然也是正常的，于是没有多加怀疑，只答道：“卑职等再到西面去看看。”
平阳一行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到了城楼脚下，可就没那么好办了。这里重兵把守，想要浑水摸鱼逃过官兵的视线，简直比登天还难。
柴绍低声道：“等我给魏征发个信号，待他们突然袭城时，守城士兵专心对外，我们混进军队里打开城门的几率就大多了。”
长安城外，魏征一直盯着漆黑的天幕出神。
红妆紧张不安地问道：“他们真的能逃出皇宫么？宇文成都可不是省油的灯！”
魏征沉声道：“你现在问什么都是枉然，一切还要等……”
夜空里，有一朵红色的烟花绚丽地绽放。
魏征欣喜万分，当下发令：“攻城！”
埋伏在草丛里的士兵全都一跃而起，刀枪剑戟齐亮锋芒，旌旗蔽天，声涛汹涌，守城将士一见这架势全都傻了眼，刚才段志玄那虚晃一枪，让他们更加夜郎自大，全然不把唐军放在眼里，可他们没料到，这么快就动起真格的了！
“快，快上前射箭！”许国城楼上一片混乱，杂沓的脚步声使人感到更加焦急难安。这一次，唐朝士兵们皆拿着盾牌，一面抵挡一面靠近，眼看就要攻到城楼底下……
柴绍暗暗做了个手势，正要混入奔跑的士兵列队里，忽听巨大的钟声在长安城上空久久回荡。“咚——咚——咚——”
平阳和他对视了一眼，脸上皆是骇然之色。
这钟声意味着……
宇文成都坐在游廊边上，端起酒坛仰头一饮，他木然地看着御花园的一草一木，痴痴地一笑。这笑里有多少无奈，多少悲伤，只有自己体会得到。原来这酒，是苦的。谁说借酒消愁，不过是借酒增愁罢了。
一个妩媚的身影款款走来，宇文成都抬头见到湘妃色的锦缎在眼前晃动，便侧过头去，不耐烦地道：“你来干什么？”
瑞宁公主蹲下身，轻轻用帕子为他擦拭着细汗，柔声道：“夜里风凉，太子需保重身体才是。”
宇文成都抓着她的手臂醉眼朦胧地问道：“你说——你们女人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为什么我看不透？！”
瑞宁公主的手臂被捏的有些疼，却并不挣脱道：“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可是我的心里只盛着你一人。而你却从来不看我一眼！”
宇文成都叹道：“我早已心有所属，这你知道。”
“可你既心有所属，当初为什么还要娶我？！”瑞宁公主流着泪大声吼道。
宇文成都淡淡一笑，笑声苍凉而无奈：“或许……你活得并不比我轻松。”
“你知道就好！”瑞宁公主抽泣着道。
“是我给你的心上了枷锁，那么从今天起，我便还你自由……”
“你……”瑞宁公主迟疑地看着他，“你要给我自由？可是我又能去哪里？皇兄被害，大隋已灭，我除了依靠丈夫以外还能依靠谁？”
宇文成都道：“我会给你足够的银两，把你送出宫去安置。”
瑞宁公主垂泪道：“宇文成都，你可知道，你们父子谋权篡位，我本恨之入骨，可是我却执意留在你身边，这是为什么吗？”
宇文成都叹道：“因为你的心里有我……这些年，你对我的感情我不是不知道。现如今我已是穷途末路，做誓死的反扑，我要拉着李平阳给我陪葬！把你送出宫去，只愿你能够平安度此余生，仅此而已。”
“你连死都不愿跟我死在一起！”瑞宁公主悲愤不已，她的心顿时坠落于失望的深渊中，“原来我这么多年的坚持，换来的不过是这样的结局……”她眸光暗暗，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离开……
“不过，即便是你不杀李平阳，她也不会有太久的好日子了……”瑞宁忽然回首，冷不防地说了一句。
“什么意思？”宇文成都不解地看着她。
她忽然笑了笑，笑的那么绝望，那么疯狂，那么……释然……这辈子她活得太辛苦，只因自己爱错了人，而她所爱的人犯了跟她同样的错误……
而现在，一切都显得不重要了。
不就是想还我一颗自由的心么，我成全你便是……
“不好啦，太子正妃失踪啦！”
“太子殿下，出大事了！瑞宁娘娘悬梁自尽了——”
“报——启禀太子殿下，唐军大规模夜袭长安，若再不增兵支援，恐怕东城门就要守不住了！”
“报——突厥大军已火速赶来，明日晌午之前到达京城！”
宇文成都缓缓站起来，将酒坛摔落于地，冷冷地道：“李平阳，我倒要看看，最后一战你是否还能赢得了我！”
第八十三章 霓裳羽衣
战场上刀剑相交，鲜血四溅，骨肉横飞，微微发亮的天际飘着暗红色的云，仿佛是泼墨的鲜血，在天空流动着……
宇文成都站在城楼上，亲自指挥上阵。他早已封锁了长安城，命禁卫军全城搜捕，而另一方面他又要集中兵力击退唐军，兵分两路令他感到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天就要亮了！
如果平阳他们再不出城，很快就要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红妆焦急地晃着魏征的胳膊道：“快点想办法，再攻不下来就来不及了！”
魏征急的满脸是汗：“梯子也爬不上去，火攻也不起效果，他们眼睛死死盯着唐军不放，战了那么久难道不累么？到底怎样才能吸引敌军的注意力？”
“注意力？”红妆一时恍惚，好像想起了昨晚柴绍半开玩笑地提到一个方法……
“如果杀红了眼的士兵的眼球突然多了一些妩媚妖娆的女子身披丹衣翩然起舞，那会是什么情形？”红妆的脑子里一直回荡着这句话。
“咚——咚——咚——”古老的长安城里传来了飘渺的钟声。钟声不断，音域沉重，这难道意味着……太子宇文成都死了？不对，他还好好地站在城楼上。那么这钟声意味着……
太子妃……薨？！
难道柴绍没有成功，平阳成为太子妃后他们双双殉情了？红妆吃惊地张大了嘴巴，眼泪随之奔涌而下，“平阳！”她惊呼一声，眼前发黑，站都站不稳了。
魏征听到噩耗后悲愤至极，高声喝道：“大将军遇害，我们一定要为她报仇！”
“什么？！大将军她……”众将士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后个个愤怒顶天，全都杀红了眼，不顾一切，死命地进攻！
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愤怒的喊声冲破了云霄，震得城楼上的士兵耳膜直痒痒。一旦军队失去了理智，那么情况就会变得很糟糕，他们原本整齐的部署便露出了破绽，让宇文成都有机可乘。
“集中攻他们的右侧，断了他们的后路！”他冷冷地道。
箭如雨下。唐朝士兵们顶不住强攻，队伍里豁开了一个口子。
宇文成都命人从城楼上往下扔巨石块，将士们纷纷落马，唐军就此气势大减，成溃败之势。有时候战场上的成败，往往只在一瞬间。
凄厉的惨呼声中，忽地传来一曲悠扬的琵琶大曲，婉转动听好似从天边传来。
嘈嘈切切，莺燕啼转，柔美缠绵，撩人心扉。
渐渐发亮的东方，多了一抹嫣红夺目的影子。
红纱飘然，隐隐露出她那雪白的腰肢，曼妙的舞姿如同无骨的水蛇，波光流转的盈盈秀目妩媚地望向战士们，撩拨得男人们呼吸粗重。再加上柔软的手臂随着节奏划出完美的弧线，丰满的胸部随着身体的动作上下起伏，妖艳风流，酥软至极，男人们几乎要疯掉！
唐军们当然认得她是红妆姑娘，她柔美的舞姿每当过年欢庆时便可领略一番，可是许国军队却是头一次见到这般柔情似水妖娆无限的女子，几乎忘记了自己是在战场上，身体里情欲涌动，热血沸腾，恨不得马上冲下去占有那个女子。一时间竟忘记了防守和进攻，手里的盾牌和弓箭纷纷落地。
红妆的舞技当属天下第一，她所跳的正是霓裳羽衣舞。
而她的琴师，曾是玉麟山庄最德高望重的人——阮秋娘。
她轻轻拨动着琴弦，发出玲玲之音，让人熏然欲醉。她一直在军中赎罪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红妆。而红妆刚刚红着眼眶泪流满面来找自己，说愿不愿为她伴奏舞曲时，她真的很高兴。从来不愿与她说话的红妆居然主动请她来帮忙，她是发自心底里的高兴。然而随之而来的便是无尽的担忧，一个光鲜夺目的女子乍现战场，是件多么危险的事！可是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因为红妆坚持要做的事，她就一定会帮忙到底。
充满异域风情的舞曲和惊鸿一现的舞蹈深深地吸引了许国将士，红妆扫视着这些低俗的男人，唇边勾起一抹冰冷的笑。
只是那一瞬的停歇，唐朝将士重新拉回了阵型，朝着城头猛拉弓射箭，扶梯上的士兵眨眼间已跃上了城楼，巨大的木桩不停地撞击城门。
“不许看！”宇文成都厉声喝道，他迅速伸手从后背取出一只毒箭，将共拉成满月，毒箭如流星般飞射而出，带着逼人的寒光，直取红妆！
暗箭袭来，只闻紧急地破空声，红妆眼里刹那间只剩下那只带着夺命杀气的银箭！她的嘴巴忽然张大，瞳孔急剧收缩，飞扑而来的利箭直射自己的喉咙！来不及了！来不及躲，她甚至一动都不能动，陷入了深深的死亡恐惧中。
终究是躲不过这一劫，自己本来就是来找死的，不是吗？为了攻下长安，为了替平阳报仇，死了又何妨？！她的眼角流下一滴眼泪，飞散在风中……
等待中的那抹寒凉和刺痛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声低呼，紧接着红妆的脸上感到一滴滚烫的热血飞溅上来。她瞠大了眼睛，另一个身影挡在了自己身前，后仰而倒。
怎么会……
银箭就差在阮秋娘的胸口，她流了那么多的血。红妆忙扑过来，看着惨无血色的阮秋娘，几乎怔住了。
魏征见宇文成都还要向红妆射箭，急忙喊道：“快射宇文成都！”
一声令下，所有矛头对准了他，宇文成都挥刀左挡右躲，然而箭雨不断，最终只好在下属的掩护下离开城楼。
红妆忙扶起她，在魏征的掩护下离开了高地，转移至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