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他淡淡地道,“那是皇上去年赏给家父的吧?”
管家忙道:“正是。公子放心,砚台已经找了回来,那张二偷了御赐宝物,理应杖毕。”
宇文成都道:“宝物既已找回,就此放过他吧。”
原本瑟瑟发抖的家丁张二听了这话忙谢道:“多谢少爷!其实我也是出于不得已,没钱给孩儿他娘亲看病,才一时生了歹意。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一大群孩子,全家人都靠我一个人养活,您就饶了我吧!”
宇文成都微微皱了皱眉,弯下身子问道:“令堂不是去年已经过世了吗?”
张二稍稍一怔,又忙解释道:“哦,刚才一时情急我才说错了话,还请少爷见谅!”
宇文成都道:“给你娘子治病需要多少银两?”
张二满脸泪水,战战兢兢地道:“需要……大夫说需要二三十两。”
宇文成都平静地问道:“那给你五十两够不够?”
“够,够!”张二忙点头,带着惊喜和不解。
“管家,”他深吸一口气道,“命人给他家送去五十两纹银,然后……”嘴角轻轻翘起一个弧度,“厚葬了张二吧。”
张二一听小命要玩儿完,登时吓得两腿发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立即哭喊道:“少爷不要啊——”他狠命地磕头,即便是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你偷了砚台并不要紧,知道我最恨你什么吗?”
张二满脸是泪,茫然地摇摇头。眼前这位公子仍是微笑着,那般风清玉润,但是双目中隐隐透出一股森寒至极的杀气,让他心惊肉跳,仿佛胆都已经吓破了。
“是欺骗。”宇文成都凝视着他缓缓道。
张二被人被人强行拉下去,听着连连的惨叫,管家吓得浑身乱战,站在目无表情的宇文成都身旁,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宇文成都闭上眼睛,再也不想看到欺骗自己的人……
他想起了回到相府的那个晚上,父亲对自己所说的话来……
“成都,听说你一到京城先不回家,反而去了一个叫做凝香阁的青楼是吗?”
“父亲,我只是……”
“不必解释,我什么都知道,可惜你却一直蒙在鼓里!你以为你的情人仅仅是个普通的歌姬吗?她是唐王李渊的女儿!”
“她虽从不提起自己的身世,但孩儿相信她不会欺骗……”
“你到现在还替她说话?我手底下的细作已经认出了她!经过这些日子的调查老夫才知道,凝香阁其实就是个幌子,那里是唐王府搜寻朝廷消息的秘密基地!”
“您……您说什么……”
“你死心塌地念着她,可她却是为了从你身上获取相府的动态!她从头到尾都是在玩弄你的感情!”
“原来……如此……”长久的静默。
“哎……傻儿子,这也不怪你,那妖女的阴险手段,岂是你招架得住的?”
房间里发出一阵轻微几不可闻的冷笑,却是冷的透彻心扉,连整个屋子都像是蒙上了一层冰霜。“我的确……很傻……傻到无可救药……”凄苦,痛楚,绝望和愤恨汇集在一起,在他眼中凝成一层薄凉的水纹。
“不说这个了。瑞宁公主听闻你今晚回来,要特意来看望你……”
“其实公主的心意孩儿不是不知道……”
“一个是跟宇文家不对付的李家女儿,一直在利用你,毫无真心可言,如今又逃之夭夭,今后永无相见之日;另一个是对你情深意重的公主,能够帮你平步青云,成为国之栋梁。你那么聪明,难道不知道此中的厉害关系吗?”
“我……明白……孩儿明白该怎么做了……”
第二十章 蜗角之争
宇文成都缓缓睁开眼,见张二的尸体正被人拖出去,因道:“把血渍打扫干净,免得沾染晦气!”说着迈出了相府大门。
平阳勒马,树荫之下远远地望着,只见宇文成都走出大门来,那银红缎子在阳光下隐隐生泽,扎眼无比。
管家附和道:“公子丰神俊逸,又心细如尘,难怪瑞宁公主如此钟情于您。”宇文成都面色一沉,苦苦笑道:“这是自然。我乃地位尊贵的堂堂相府公子,岂是那卑微的商女能够高攀得上的?”
“轰隆——”一声,平阳似被雷击,再也不愿听下去,“卑微的商女?你就是如此看待我的?宇文成都,你到底想怎样,难道我死了才如了你的意?好让你没了牵挂,踏踏实实地去做你的大事?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骗人,全是骗人的鬼话!”
“小姐!”此时虞世南骑着快马追上来,平阳蜷缩成一团,脑中一片空白,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竟晕了过去……
待醒来时,她已回到了临时的住所,红妆和云霜正守在自己身边。云霜垂泪道:“小姐,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要是想哭的话就哭个痛快吧!”
红妆气呼呼地道:“那个宇文成都忘恩负义,咱们平阳以后一定会找一个比他强百倍的如意郎君!”
平阳的眼中存满了泪水,可是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哭泣的样子,于是掀开被子,立即跑出屋外,向大门口飞奔而去。
骄阳下,古道上,柴绍和蓝孤笑背着包袱骑着马儿走在春风中。
蓝孤笑道:“少庄主,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我们已经在京城逗留了两个多月,要是再不回去,恐怕庄主夫人真该起疑心了。”
“嗯。”柴绍心不在焉地应着。
蓝孤笑道:“您最近是怎么了,自从去了一趟青楼之后整个人就少了三分生气!是不是哪个狐狸精把你的魂儿给勾走了?”
“没有,而且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去那里了!”
蓝孤笑想了想道:“依老奴只见,等回去就给你张罗一门亲事,少庄主热血男儿恐怕已经耐不住夜晚的寂寞了!”
柴绍侧目道:“我看是蓝叔春心大动,想要娶老婆了吧!”
蓝孤笑笑道:“还是等少庄主解决婚姻大事后我再做打算吧!”
说说笑笑间两人的马儿已经行到了村口,见一群人正围着告示在那儿指指点点。两人下马拨开人群探着身子瞧了瞧。
只见那告示写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瑞宁公主凤仪万千,德才兼备,故而赐婚于丞相宇文化及之长子宇文成都,于甲戌年四月十六完婚。
“与瑞宁公主完婚?”蓝孤笑皱眉嘟囔道,“宇文家攀龙附凤,在朝中的势力必定更加稳固,哎,少庄主,今后若想打败他恐怕是难上加难了!”他拍了拍柴绍的肩膀,却意外地发现他正盯着告示乐得合不拢嘴。
“少庄主,你没事吧?”
柴绍眉毛一挑,斜睨着他笑问道:“蓝叔,如果你的情人跟别人跑了你会怎么样?”
蓝孤笑略一沉吟道:“肯定特别伤心,就盼望着有人能够安慰自己。”
柴绍一听,笑得更欢了:“我在京城还有事要做,咱们还可留些日子。”
蓝孤笑忙问道:“少庄主,你不会是想破坏宇文家的婚礼吧?”
柴绍不屑地一咂嘴:“我巴不得他娶公主呢!”
两人半路折回,风初定而松柏寂,正前方有个女子骑着马疾驰而来,她速度太快一时停不下来,眼看就要撞上了两人,急忙往侧面一转,打在柴绍的包袱上,里面的衣物散落了一地。
“对不起!”她捂着满是泪水的脸,又匆匆向前而去。
蓝孤笑连连喊道:“喂,你站住!你这个姑娘家怎么这么没有礼貌?”
柴绍不顾地上散落的衣裳,匆忙道:“蓝叔,你先回万通帮等着,我去去就来。”说着勒马回旋,飞奔而去。
平阳一路狂奔,那惨白的脸蛋儿上一行是泪,一行是汗。她方才撞到了路人都不曾停下来,因为她从来没有这般狼狈过,也不愿有人看见自己这般模样。
一口气跑到河边俯身用水猛打自己的脸。她长长地舒了口气,河水温凉,在阳光下泛着涟漪,里面有鱼细沙清晰可见。
她忽然十分惊慌,四肢发软,身子竟跌入了水里。
河水?河水!她陷入了深深的恐惧……她小的时候曾经落过水,险些淹死,幸好当时家人及时发现,把她捞上岸边,这才捡回了一条命。从此之后,她便留下了畏水的病根。
只听旁边有人说道:“原本我还以为你要寻短见,原来只是想冷静一番。”平阳大吃一惊,发现一个男子站在面前。
她低下头,温凉的水没刚刚没过胸口。刚才一时失足,好在没有跌落深处。又抬起头瞧了瞧他,仔细一看,那人竟是玉麟山庄的少庄主柴绍!
“是你?”平阳蹙了蹙眉。
“你是打算在水里在水中长坐不起吗?”柴绍厉声问道。
“不必管我。”
“哼!谁稀罕管你?白天你这么坐着不打紧,要是到了晚上河水凉的你直透骨髓,凉的你冻出病来!”他的火气一下子便上来了。
“我——”平阳低下头,缓缓地道,“动不了。”
“嗯?”他瞧了一眼,她四肢僵硬,在水里不住地打着颤。
平阳只觉身子一轻,倏忽间被人抬了起来。乌黑的鬓发贴在脸上,水珠子缓缓流着,浸湿了他的衣襟。平阳只感觉到那呼吸匀称有力,臂膀宽厚结实。他抱着她走上岸边,又将她放在一棵大树下。
他便寻来一些枯枝干草,在树下生起了一堆火。火苗虽然不旺,但那隐隐的温暖却让平阳好受许多。
“你怎么了?”柴绍很吃惊,没想到上一次那般冷傲孤高的平阳眼神如此落寞。
“你受挫了?”
平阳瞧着他,表情就像再问:“你怎么知道?”柴绍撇了撇嘴,好像在说:“傻子都能看出你这副德行是受打击了!”
平阳瞪了他一眼,没有做声。
柴绍笑道:“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不高兴你就多瞧我两眼吧,一般情况下,女人们看到我之后,心情就会大好。”
“为什么?”
“因为我貌比潘安,剑眉星目,面如银盆……”
平阳道:“嗯,那一定是洗脚盆。”
柴绍脸部肌肉抽动了一下,忙解释道:“仅仅是一种比喻好不好!”
平阳轻声道:“那词是用来形容女人漂亮的,公子是在默认自己长得像女人么?”
“喂,我在开导你好不好,你怎么老抓住我的口误不放?”柴绍忿忿不平。
“公子的文学素养有待提高。”
她的话语那么轻,他却气得想在原地蹦三蹦:“你这个女人,真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了!”
良久,平阳叹道:“柴公子不必劝我,这一切都是我的宿命。”
“命?”柴绍冷笑道,“我才不信命!算命先生说我活不过五岁,我到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
平阳道:“即使不信命,又能怎样?人生苦短,我们不过是水中蜉蝣,沧海一粟,渺小如是,又有能力改变得了什么?”
柴绍大大摇头道:“正因为渺小,所以才不要把事情看得太重。”
平阳道:“此话怎讲?”
此时恰好阴湿的树缝里一只蜗牛缓缓地向前爬,柴绍便捏起它道:“我问你,你从蜗牛的触角上看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看到……”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她十分疑惑。
柴绍正色道:“我却看到了两个国家。一个叫触氏,另一个叫作蛮氏。两国经常因为争夺土地而掀起战争,死伤不计其数,就连追赶败兵都要十天半月才能够返回来,说起来可笑不可笑?”
平阳道:“你是说庄子所讲的‘蜗角之争’吧!这是戴晋人用来嘲笑魏王战争可笑的。”
柴绍笑道:“但我认为人世间的道理和蜗牛触角上的争端是一样的。对于广阔的天地来说,我们生活的地方不也小的可怜吗?就像这触角上的一个渺小的生灵。我们都已经这么微不足道了,还整天为这些更加微不足道的琐事而整天忧心忡忡,是不是更可笑?人生不如之事十之八九,我们何不索性放浪形骸,自在洒脱地生活,闲庭信步,兴之所致?”
平阳听了,大觉有理,仰望天空,长长舒了口气道:
“随性之所至,烦恼浅尝止。
世间纷繁事,淡然一笑之。”
柴绍一听,皱了皱眉道:“不就是作诗吗?我也会,听好了。”他笑道,
“平阳莫要愁,金雀玉搔头。
富家公子哥,个个见伊投。
寻常姑娘家,没有路人瞅。
双手叉着腰,气得眼泪流。”
“有劳公子先送我回去。”只听平阳平静地说道,柴绍自认为博人一笑的功夫天下第一,可眼下这女人,难道天生就不会笑吗?呃……她一定是冰山转世……
他无奈地将平阳扶上马,两人走走停停,平阳的身体已不再僵硬,恢复如初。
“你怎么不说话?”柴绍问道。
“我为何要说话?”
柴绍苦笑道:“原来我这帮忙的还要看被帮忙的脸色!”
平阳沉默片刻,随即补充道:“并不是针对你,你别在意。”
……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西风夹杂着沙粒刮在脸上,迷了平阳的眼。
“快要下雨了,咱们还得走快些。”柴绍又催马道。
四周越发静谧,树林里隐隐透出一股阴寒之气。
两人转了弯向前,没行多远,柴绍却忽然放慢了脚步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气氛怪怪的,前面的道路好像有人布置过。”
平阳无动于衷,似乎还沉浸在无限的回忆之中。
“喂,跟你说话呢,听到了没有?”
“宁静祥和处,往往暗藏杀机。”平阳终于开口了。
柴绍警惕地环视四方,见远处草丛似有人影晃动。
柴绍勒马,跳下来握住刀柄,仔细观察路面。
只行了数步,忽听一声口哨响,却仍是迟了。
“小心——”平阳大喊道。
话音未落,两人眼前一黑,一张大网忽然从天而降,将两人困在其中。
挣扎了片刻,柴绍长剑出鞘,闪出一道雪亮的光,锋利的刀刃将绳网割破,两人撕扯着网子,很快钻了出来。怎料此时一群黑衣人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柴绍横着宝剑挡在平阳前面道:“紧跟在我后面别动。”黑衣人扑上前来,柴绍大步向前,出招极为迅猛,且招式变幻莫测,黑衣人难以招架。正打到风生水起时,其中一个黑衣人扔出一颗弹丸,释放出一团烟雾。
“快捂住鼻子!”柴绍边喊边挡在平阳前头,率先吸入了气体,结果头晕目眩,身子渐软,最终跪在地上无力抵挡,眼前一黑,昏昏倒地……
第二十一章 百口莫辩
迷迷糊糊中柴绍感觉身子在有规律地晃动,他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发现平阳正背着自己。
“你醒了?”平阳侧过头问道。两人的脸颊挨的很近,她闻到一股男子的气息,感觉浑身不自在。那种气息淡淡的,却很特别,是一种让人容易铭记的气息。
“黑衣人都去了哪里?我为何这幅样子?”他忽然想起,在倒地的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平阳拔出藏于腰间的细剑,向黑衣人刺去。“难道姑娘懂得剑法,将他们击退?”
平阳道:“那些人不是我的对手,最终落荒而逃。可惜马受惊跑了,你又中了软骨散,一时半会儿之内无法动弹。荒郊野外的,我又找不到帮手,只好亲自背着你回去了。不过你不用怕,软骨散没有毒性,等到天黑你就可以活动自如了。”还没等柴绍答话,她又道,“真是奇怪,他们会是什么人?招招毙命,一定是想将我灭口。”
柴绍道:“会不会是当天那个挑衅的恶棍派来的?一时心里不甘,想要把你捉回去。”
平阳道:“他既然找来官兵包围了凝香阁,为何还要这样鬼鬼祟祟地跟踪?”
柴绍思索片刻道:“说的也是。不管怎样,你已将他们击退,黑衣人应该暂时不敢回来找麻烦了。不过——”柴绍叹道,“你功夫了得,却藏得如此之深,我竟然不知!”
“别说你不知,就连宇文——”平阳欲言又止,轻轻叹了口气。
“哦?你还认识宇文家的人?他们可是大周皇族的遗孤,朝廷里有好多官员都是他们家族的人。”他拢紧了她的脖子好奇地问道。
“我认识谁与你何干?”
柴绍撇撇嘴道:“我劝你还是离他们家的人远一些。你知道吗,当今宰相宇文化及其实根本算不得宇文家的人。他们的先祖乃是突厥人,因为给当时大周的皇帝家做奴才,被赐姓宇文。如今大周被推翻了,他们的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