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
柴绍道:“我跑到田野里,用箭射鸟,结果乌鸦受伤严重,此法自然要不得。于是我每碰到一个鸟群,换用石头夯下其中一只,然后再找另外的鸟群。最后,我总共打中了二十只乌鸦。原先的鸟群欲救同伴,又怕我伤害它们,所以一直远远地跟着。回到凝香阁,我用细绳把它们绑在了烟囱上。我赶紧让厨房把火生的旺旺的,黑烟一股股冒上烟囱,熏得乌鸦哇哇乱叫,声音极为惨烈。成群的乌鸦听到了同伴的召唤,于是从四面八方飞来,把目标投向我,所以愤怒地向凝香阁袭来。由于我只弄伤了它们的脚,所以受伤的鸟仍旧可以飞行。待到其他乌鸦啄开绳子,同伴归队后,它们就此罢休,四散而去。”
他的话语非常平淡,平阳感到很奇怪,这个人跟上次对自己的态度判若两人,举止投足间变得十分冷漠。
“柴公子与万通帮是什么关系,莫非他们是玉麟山庄的麾下?”
“无可奉告!”柴绍冷然道。
“不管过去如何,今天若不是你相助,恐怕凝香阁难以幸免于难。谢过公子。”她很认真地说道。
柴绍略有所动容,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又立即面色一沉:“我欠你的人情今日也算还清了,以后也没有来这里的必要了。任谁都不愿意与你这种冷漠的人打交道。”
无心之话却深深刺痛了平阳。她性子极淡,从不外露情感,以至于凝香阁的姊妹们开玩笑说自己冷若冰霜。但今日从柴绍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评价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我真的如此不近人情吗?真的这般令人厌恶吗?”
柴绍见平阳正默默瞧着自己,流动的眼波朦胧而充满哀伤之色,更显其楚楚动人,刹那间他像是受了蛊惑一般,心中微微一荡。
疯了,自己肯定疯了!居然着了她的道!一定是自己刚才引来乌鸦耗费了大量体力,到现在还没完全恢复,所以才导致血流加速,跟她没有任何关系!一定是这样的!
“公子你发烧了?”平阳问道。
柴绍当然不知道此刻自己的脸红得就像煮熟了的螃蟹,忙避开她的目光道:“没……没什么!”
平阳还道是乌鸦把什么疾病传染给了他,又上前仔细瞧了瞧。一种淡淡的茉莉香气隐隐飘来,柴绍的心脏“扑通扑通”跳的不像话。“你别碰我!”他大喊一声。平阳更不明白了:“你到底怎么了?”
柴绍忙道:“我……我还有事,先走了!”说罢立即转身,推开门匆匆离去。
平阳怔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
次日,红日满窗,大批御林军闯入凝香阁,却发现这里已是人去楼空!
桌上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红妆的一行怪字:“凝香阁任你们处置,千万别客气!”
第十八章 悠悠我心
最近关西一带不太平,宇文成都奉命前往巨鹿剿匪。匪患猖獗,他煞费兵力,几番周旋,一路奔波劳碌,杀敌无数,终于彻底消灭他们的势力。野外风餐露宿,不比那丞相府的锦衣玉食,好在宇文成都久经沙场,倒也习惯。只是每当夜晚,夜深人静时,万千思绪总是萦绕在侧,剪不断、理还乱。
待回到京城,已是半月之后的事了。丞相府早早得到消息,他已于上午回皇宫复命,可是到了酉时,却还不见人回来。宇文成都的贴身小书童哆哆嗦嗦地站在门口,搓着手四下里张望。远处的官道上,公子乘着快马向这边来,他高兴地跑上前叫道:“少爷,一路辛苦了!”
宇文成都摸着他的头微笑着应了一声,那略显疲惫的双眼中带着一抹凉意,书童仔细瞧着他那淡然的面色,却分不出是喜是忧,只帮忙拉了马,在后面小心跟着。方入了大门,他便垂首向前行,多亏得书童叫住:“少爷,和往常一样,出远门回来应先去书房里拜见老爷才对。你怎么直接回房了?”
“哦。”宇文成都抬起头,神色依旧平和如初。
宇文成语将剿匪过程以及一路所见所闻一一详述,宇文化及只是不住地点头,捻须沉吟。
通臂巨烛流下银红的眼泪,玉壶光转,夜已静了。
“成都,依我看,你也老大不小了,难得瑞宁公主对你上心……”宇文化及道。
“孩儿早已有意中人。况且我年纪且轻,资质尚浅,还需好好历练一番……”
“你真是块朽木!”
“父亲教训的是……”
……
这天晚上,宇文成都一连喝了三坛老窖,喝得浑身燥热,头晕目眩。书童端着脸盆蹑手蹑脚地走至跟前道:“公子就此打住,洗洗脸醒醒酒吧,别再糟蹋自己的身子。”
他冷笑两声:“这又算得了什么?比起你对我的伤害,这又算得什么?”脸盆的水尚在波动,他望着水中狰狞的自己,视线渐渐模糊……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对面的阁楼大门紧锁,窗纱残破,一颗杨树连根拔起,歪靠在房檐上,一片萧索。
“公子是从外地来吧?前两天京城里狂风大作,来势凶猛,吹得瓦片乱飞,好多树也都被刮得东倒西歪。不光是他家,我们后院的枣树也倒了!”对面茶寮的店家解释道。
“那他们人到哪里去了?”
“早在半个月前就搬走喽!你说也怪,这前一天晚上还灯火通明的,第二天早晨就不见人影了。后天才听人家说,他们招来了瘟神,嫌这里不吉利,所以连夜就搬走了!看样子,是不会回来了……”
“瘟神?”此时,宇文成都将觥筹里的酒一饮而尽,冷笑两声,心窝子如同针扎一般痛楚。“在你心里,我如此不堪么?”
“公子就当我死了吧!”原来那竟是她对自己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原来她早已下定了决心,永不相见!想于此,又是一阵心痛。
从别后,忆相逢,几度沉醉换悲凉,空把红烛照余生,只将欢乐酒中寻!
书童垂首躬身,不知该劝慰什么,只是默默地往后退。只是身子一惊,脚后跟似是触到了什么东西,他转过头去,张大了嘴巴。
那人轻嘘了一声,摆手示意,书童将头垂得更低,退出房门。
一阵幽幽的香气萦绕在侧,那藕荷色的霓裳在眼前飘动,宇文成都带着醉意缓缓抬起头来,她蹲下身将脸盆放在一侧,五色镶金画帛滑落,露出她那雪白的颈项。
“是你?!”宇文成都惊喜地道。
“一别半月,你可还好?”她关切地问道。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宇文成都红了眼圈。
她心中感动,叹道:“古来征战几人还,我知道你很辛苦。你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受伤了吗?”说罢又往前凑了凑。
“不要走,好吗?”他缓缓搂住她,柔声道:“不要离开,这辈子都不要离开我,好吗?”
他与她近在咫尺,她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心头一股暖流涌入……
金风玉露相逢夜,花弄影,月流辉。风消绛蜡,眼传密意,云雨巫山,怎不魂消。软语莺莺,柔情缱绻,枕簟正良宵……
第十九章 惊天消息
夜厌厌,欢意少。
烛火忽明忽暗,平阳手中托着一枚碧玉出神。上面的秋海棠几簇浅淡几簇浓,在摇曳的烛光下竟似在风中轻轻抖动,明明是通透的寒翠,脑中浮现的却是妖冶红花对晚霞的情景。此次能够虎口脱险,让隋炀帝知难而退,想必跟这平安符的庇佑有着莫大的联系吧。她轻轻舒了口气,望向窗外。此处离京城不过数十里,近有邻村,远不负郭,背山有脉,临水有源,隐蔽而又安静,是她的最佳藏身之所。凝香阁的细作已全部重新安插到京城各处,继续为唐军提供消息。凝香阁的风尘女子们个个都是身世可怜的女子,因心中感激平阳,便发誓从此以后一心跟随平阳。
离开凝香阁已有些日子,此时正直三年朝会,文武百官纷纷面圣,这是洞悉朝廷动向的最佳时机,岂能错过。可心里却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念想让自己迟迟不肯弃京城而去……
转眼已到了三月,平阳的肩上的伤已经痊愈。朝会已然结束,似乎再也没有理由留在这里,平阳终于做出了离开的决定。她几次想去相府探望宇文成都,却又都止住了脚步,现在自己已成为朝廷缉拿的要犯,一旦在京城露面,十有八九会被抓。
翌日,晌午过后,她独自来到后院里,缓缓踱着步。云霜望着窗外道:“小姐素来喜静,离别之际她自然要独处一会儿。”
红妆笑道:“妹妹的病果然是好了大半,清醒了许多。”
云霜红着脸道:“我有时疯癫,有时清醒,平日里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红妆道:“你和平阳是什么关系,说这话岂不就是见外?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说你是她的姐姐!”
云霜笑道:“小姐一向对我都很好。现在我的生活虽然平淡,却很安逸,很快乐。”
红妆忽然叹道:“好羡慕云霜的安逸生活!以后我们风餐露宿,恐怕是再也没有好日子过了!”
云霜不解地问道:“走?要到哪里去?不再回来了?来了这好会子怎么都没告诉我?”
红妆忙笑道:“平阳说给你找个安稳人家,让你在那里先住上一阵子。等我们安定下来,再来接你。”
平阳在后院里看了一会子花,又听了一阵鸟儿唱歌,忽听远处大树的阴影处,只听有人说话,便煞住脚步细听。
一个女子道:“玉兰,你有些事不知道,别对云霜那么好!”
那玉兰道:“春晓姐姐,你在府中多年,自是见识比我多,有什么忌讳尽管告诉我。”
只听春晓说道:“你可别往外说。大家都说,云霜吃了雄心豹子胆,居然在郡主成亲那天迷晕了她,想要待嫁,自己麻雀变凤凰。结果伍家少爷生气,赶走了她,她在回来的路上,碰上了强盗,不知如何被糟蹋也不知被灌了什么药,神智开始变得不清。她家人找了三天三夜,后来听说还是强盗主动给唐王府里捎信所要银两,才知道她的下落,于是花了大价钱才把她赎回。”
“啊?怎么会是这样!”玉兰叹道。
“春晓,你可知‘嚼舌’二字怎么写?”树影斑驳,正晃在平阳的脸上,那种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别扭。
两人唬了一跳,两人深知议论是非乃是平阳的大忌,只行了个礼低低地道:“平阳姑娘教训的是。”说罢向玉兰使了个眼色,一时散了。
云霜和红妆三人在床头挨着坐,正说些家常,见平阳进屋了,便挪了挪位置,给平阳让出个空。平阳坐下却似有心事,不说话。红妆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道:“当时从凝香阁走的匆忙,身边没带上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这几盒上好的胭脂,原本是我托人从西域带回来的,咱们几个分了吧,试试好用不好用。”
云霜笑道:“这胭脂细腻融滑,果真是上上品,多谢红妆妹妹了。”
平阳道:“我原本也不爱这些,脸上干干净净的多好。”
红妆一面照着镜子,一面抚弄着头上的海棠花笑道:“这世上有几个女子像你一样不爱胭脂的!女人不就靠着一层皮嘛!依我看来呢,女人在年轻时花容月貌就要好生打扮,让全城的男人都拜倒在自己的裙下。”
云霜问:“那成亲之后呢?”
“成亲之后就要像云姐姐一样,安分守己,静享生活。他日得个一男半女,相夫教子,岂不乐哉?”
云霜不觉红了脸,笑语含羞道:“其实,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我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啊?”她们俩惊喜地道:“你要当母亲了!太好了!”
云霜扭过头去道:“不要这么大声,人家都不好意思了。”她拿出一双收工缝制的精巧的小虎头鞋,笑嘻嘻地道:“你们快看,这是我为孩子准备的。”平阳细细端详来,这小鞋子模样可爱,针线细密,不由地赞叹道:“云霜的手就是巧,若换做是我,庸线懒针,几时能作女红?”云霜笑道:“我还准备做几身衣裳,衣服样子都已经绞出来,就差压线缝边了。”
平阳道:“等娃娃出世还要半年多,你现在就开始为他准备衣服,未免早了些吧!”
云霜笑道:“我时常疯疯癫癫,所以趁着清醒赶紧为孩子做些准备。”
红妆道:“我还想做姐姐呢,一眨眼间也要成为长辈了!”
正说着,前门隐隐有敲锣声传来,云霜望着窗外道:“不知外面又张贴了什么新告示了。”
红妆是极好热闹的,一听说如此便出门瞧去了。
待她出门而去,平阳轻轻握住了云霜白皙滑嫩的手,怜惜道:“这些年委屈姐姐了。那些丫鬟竟然胡编乱造你的身份,实在猖狂,他日你定要拿出女主人的样子,好好整治她们一番!”
云霜柔柔地叹了口气道:“清者自清,我的过去是怎样的,有知心里清楚就行。”
平阳道:“你呀,总是心太软!”
云霜微笑道:“得饶人处且饶人,这还是小姐教给我的呢!况且我已经有了孩子,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觉得委屈?”
平阳拉着她的手道:“你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少顷,红妆迈着大步回来了,双手叉着腰,凤目里怒气冲天,好像要把这屋里的东西统统砸掉一样:“岂有此理!气死老娘了!怎么可以……”
“姐姐,外面出了什么事吗?”
“嗯?”
红妆一抬头见平阳问话,眼中的怒火陡然变为怔忪,继而是惊慌,又转为疼惜,不忍。平阳很奇怪为何她的表情会瞬息万变,以至于自己完全读不懂她的心境。
“到底怎么了?!”她急切地想知道真相。
红妆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眸子一转又笑盈盈地道:“不过是些妇人在村口品头论足,没什么要紧的事。”说着把平阳往屋里推。
“不对,外面张贴了什么告示?”平阳察觉出几分蹊跷。
随行的丫鬟刚要开口,红妆从背后可劲拧了她一把,丫鬟吃痛忙道:“没……真没什么要紧事。”
她越是这般吞吐,平阳的心脏越跳的不规律,红妆叹了叹,樱唇张张合合,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是黑色的丝带绕在了心上,越来越紧,压抑得平阳连呼吸都开始急促。掌心渗出粘腻的细汗,可是却冰凉刺骨。
红妆垂目良久,才无奈地吐出几个字:“纸包不住火,你早晚也要知道……”
“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平阳忽然打断,她仿佛意识到,某种可怕的东西在悄悄接近自己,深深的恐惧感令她不敢去听,不敢去想。但越是抗拒,双脚越是不听使唤,拖着整个身子快速前行。当她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然站在了街头。
人群中的议论纷纷和指指点点,平阳却一个音也听不清,明黄的锦缎上写着方方正正的楷书,平阳却一个字都看不懂……
“啪——”一颗脆弱的水晶心猛然落地,分崩离析。
平阳顿时感到头晕目眩,天昏地暗……
她跳上马飞也似的向外奔去。众人在后面连追带喊,可是平阳头也不回,身后暗尘四起。她用力地甩着鞭子,不知不觉间一种冰凉的液体早已淌下来。这是什么?从十岁母亲去世那一天起,就再也没有流过这种东西。她以为,世上再不会有人值得自己伤心如斯,为何现在……她咬紧了唇,直至血丝慢慢渗出,依旧止不住在脸上肆意横流的清泪。
此时此刻,她再也无法思考,无法冷静,攥紧拳头,直奔长安城中去……
丞相府处处红绡满挂,金银焕彩,珠宝争辉,宇文成都身穿银红盘金贡缎窄袖袍服,头戴衔珠紫金冠,走出屋门来。他一面走一面对那管家道:“这一回要细细核对,任何事都不得有差池。”
管家躬身道:“是,少爷,对了还有一事老奴正要禀告——”还没等他说完,忽听院子里很是吵闹,便问管家:“发生什么事了?”
管家忙道:“正是那打杂的张二,今天偷了老爷书房里的墨玉砚台,想要拿到集市上卖呢!”
“哦。”他淡淡地道,“那是皇上去年赏给家父的吧?”
管家忙道:“正是。公子放心,砚台已经找了回来,那张二偷了御赐宝物,理应杖毕。”
宇文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