淼淼每天都拿着血石问话,没有一回得到回应。
这几天杨复一得空便不放过她,大抵是以前忍得久了,每晚都要将她压在床上折腾一两个时辰。淼淼哪里招架得住,这会儿连走路都双腿酸疼,偏偏他餍足之后精力十足,同她截然相反。
好不容易盼得他离开一会儿,淼淼洗了个澡,披着褙子来到院外,趁机偷闲晒太阳。
正当她要回去时,只觉胸口的石头一阵阵发热,连忙掏出来查看,血石散发着滢滢红光。她仓惶捧到跟前,不等对方开口急急道:“卫泠?”
那边有些嘈杂,伴随着淙淙水声,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却不是卫泠,“你就是淼淼?”
听着像个老者,嗓音略有沙哑,沉稳和缓。
淼淼滞了滞,“你是谁,卫泠呢?”
“他在东海,上回你变成人的药物便是我给的。”明明上了年纪,但是语气听着硬朗,“你我也算有些渊源。”
这么说……他是东海那位鲛人老者?
淼淼顿时变得恭敬起来,捧着血石神情肃穆,“老爷爷,我很感谢您,只是一直没机会跟您说。”她挠了挠脸颊,紧接着问:“卫泠为何会在你那?他这些天怎么不理我?”
然而老人下一句话,便让她霍然僵住——
“他命不久矣,临终前来见我一面。这会儿正昏迷着呢。”
淼淼呆住,再开口时语气颤抖,“你说……什么?”
对方一声长叹:“他这身体快不行了,估计撑不了多少时日。”
淼淼仿若一尊泥塑,春风拂在她身上,却带来彻骨的寒意,从头冷到脚。
卫泠不行了?他要死了吗,可前几天见面不是还好好的?郎中也来查看过,道他并无大碍,只需好好养着便是。
为什么命不久矣?
淼淼嗓子干涩,几番张口都说不出话来,吞吞咽咽才憋出一句:“为什么?”
老人低头看了看石床上的人,虽然他几次警告不许说出实情,但他都要死了,再不说难道要带到阴曹地府么?
没得到他的回应,淼淼生怕他忽然断了联络,焦急问了好几声:“卫泠究竟怎么了?求你告诉我……”
对方经过一番斟酌,娓娓道来:“他身上原本就带着旧伤,是两个月前来东海取药留下的。事后又过来一趟,找我求取能变成人类的药丸,那药物我炼制几十年仍未成功,他却执意要拿走。为了增大成功的机会,他硬生生舍弃了几十年的修为,如今一身的伤,怕是无力回天了。”
淼淼只觉脑内一声轰鸣,她俯低身子缩成一团,止不住地轻颤。
原来没有能变成人的药,是卫泠为了成全她,把他的修为渡给了她。现在她如愿以偿,可是卫泠却要死了。
☆、第81日大结局(下)
她不要让卫泠死。
淼淼询问了他们所处的位置,收好血石连忙往回走。内室这会儿只有几个丫鬟留守,她的东西并不多,随意收拾了两身衣服和一袋子珍珠便往外走。
东海距离此地上千里,马车必定赶不及了,她又不会骑马,唯一的办法便是走水路。如若一路顺风,约莫三五日便能赶到东海,具体位置她已经求老人告诉她了,应当不难找到。
起初丫鬟见她打叠行囊只觉奇怪,越看越不对劲,在她走时忙上前拦住,“女郎要去哪儿?”
淼淼满脸坚定,“我要到东海一趟。”她想了想应当给杨复留下一句话,“你告诉王爷,我这一去不知多少日,叫他不必找我。”
一壁说一壁往门口走去,那丫鬟岂敢就此放她走,王爷回来还不得狠狠罚她,遂不得不拦住淼淼去路,苦口婆心地规劝:“女郎万勿从动,一切等王爷回来再做定夺……看时辰王爷就快回来了,您再等等!”
淼淼哪里顾得上许多,卫泠的安危未知,生死未卜,端是一刻都不能再等下去。她甩开丫鬟的手,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你别拦着我,如果我不能回来了,就让王爷别再等我……”
她这一去,下定决心要把卫泠的修为还给他,或许还能救卫泠一命。大不了重新做回鲛人,只是这样就不能陪在杨复身边了……可是再一想卫泠,只要他不死,她愿意舍弃这段感情救他。
话未说完,才迈出门槛便险些撞到一人,她仰头一看,杨复正面色沉郁地盯着她。
“什么不能回来,你要去哪?”
甫一回来便听见她这句话,杨复脸色自然不好看,尤其她挂在肩头的包袱分外刺眼。如果不是他提早出宫,回来是否便再见不到她?
淼淼没想到被他听个正着,见他视线落在肩头,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包袱,“我去东海。”
杨复杵在菱花门前,颀长的身躯阻挡了她的去路,他不笑的时候分外有压迫感,不怒而威,让人从心底里生出畏惧。淼淼也害怕,可是眼下有更要紧的事情,她更怕自己去得晚了,连卫泠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杨复收回目光,凝眸淡声:“去东海做什么?”
她不假思索,“救卫泠!”
杨复静静看着她,不置一词。
所以就如同他听到的那样,她为了救另一个男人离开,这一去不知多少时日,连能不能回来都未知。她叫他不用等,这是什么意思?他和卫泠之间的抉择,他始终落于下风么?
淼淼被他看得忐忑,一颗心七上八下,终究是要交代清楚的,一昧逃避也不是办法。她低头想了一会儿,再抬眸时已然有了定夺,“王爷,我不知道这一去还能不能回来,如果三个月之后仍旧没有消息,你便不要等我了。也不用去东海找我,这是我欠卫泠的,我必须还给他。”
她眼含冀望,同以前许多次一模一样,“如果我不回来了,王爷能不能偶尔想起我?”
说完自己先否定了,摇摇头嘲笑自己贪心,“你不用想我,把我忘了也行,这样正好。”
她说得轻巧,其实一双手早已在袖中握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肉中,疼痛抵不过心痛,渐渐地麻木了。她从他身旁挤出去,没敢留着等他的回答,也不知害怕什么,索性就此离去。
*
没走多远,手腕猛地被一股力道扯住,她脚步不稳地后退,下一瞬便被抵在墙壁上。
身前是杨复的胸膛,黛蓝色衣袍遮挡了她的视线,他沉重的呼吸就在脸前,“那我呢?”
淼淼编贝牙齿紧咬,死死忍着才没落下泪来。
杨复逼至跟前,近在咫尺:“淼淼,我怎么办?”嗓音很轻,像暗藏汹涌的海水,表面平静,深处早已掀起滔天巨浪。
淼淼带着哭腔:“我不知道……”
她其实想说,刚才那些都不是她的真心话,她不想让他忘了他,就算她很久不回来,他也不能忘了她。那些她拼命营造的回忆,到最后不能只有她一个人记得。
可是这样对杨复不公平,如果他一直等着她,便不能按照圣人皇后的意思娶妻生子。他是这么优秀的人,怎么能因为她耽误前程。她以前自私了很多回,把卫泠害得如此下场,不能再让杨复也如此。
杨复抬起她的下巴,逼她看向自己,“如果我忘不掉呢?”
两人挨得极近,眼睫毛轻轻一眨便能碰到他的皮肤,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怒意。淼淼一阵愣神,眼睛湿漉漉地。
他把她困在身体和墙壁间,低沉的声音响在耳边,“不要走。”
淼淼吸了吸鼻子,终于忍不住袭来的酸涩,泪水顺着颊畔簌簌滚落,“可是卫泠要死了……他不能死……”
她哭得毫无预兆,不声不响,只静静地留着泪。泪水溢出眼眶化作珍珠,一颗颗落在两人的脚边,散落了满地。
她当真是毫无办法了,既然知道卫泠生命垂危,岂能坐视不理。他曾经为她做了那么多,她想过日后慢慢地还给他,眼下看来是等不及了。那老人说他最多只能撑七八日,她晚走一步便多一分危险。
以前那么厉害的卫泠,无所不能的卫泠,硬生生因为她丧命。
都怪她。
淼淼越想越自责,举起手臂揉了揉眼睛,“我不能让他死,我要去救他……求你了,王爷,让我去吧。”
如果真要在卫泠的生命和杨复之间做一个选择,她只能选择卫泠。如果卫泠就此死了,此后无数个日夜她都得活在愧疚悔恨之中,如果这样跟杨复在一起,他们两个人都不快乐。
身后传来丫鬟的惊呼声,杨复伸手将她按在胸口,凝视着满地的珍珠豆子,默声不语。
丫鬟立在廊庑下没有靠近,远远地看见地上闪烁着细润光芒,还当是淼淼的钱囊漏了。正犹豫着是否该出声提醒,便听王爷厉声吩咐:“都退下,没有本王吩咐不得靠近室内半步。”
几名丫鬟纷纷后退,依言站在院中,便见四王不顾淼淼女郎的挣扎,强硬地将她领到屋中,砰一声阖上菱花门。几人目光一转,落在廊下散落的珍珠上,簇拥上前一个个拾起,打算日后再还给淼淼女郎。
*
淼淼哭得好不可怜,大抵是把心里的恐惧和不安都哭出来了,一边挣扎一边抹眼泪,“我要去东海,没有时间了……卫泠会死的,他就要死了。”
语序越来越杂乱无章,无论她怎么挣扎都逃脱不了杨复的桎梏,他把她按在床榻上,“淼淼,我曾经对自己说过。”
淼淼睁开迷蒙泪眼,在他肩上蹭了蹭泪花,呜呜咽咽地恳求,“我保证还会回来……”
杨复仿佛没听到,手掌扣着她的脑袋,“在明德山庄落水那晚,如果你回头,我此生都不放过你。”
她一愣,止住哭泣。
“所以哪怕你会因此恨我,我也不会放你走。”他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好像刚才强迫她的人不是他似的。温柔缱绻,带着无尽绵绵情意。
不是没想过陪她一起去,然而近来朝堂脱不开身,正是波诡云谲、暗藏汹涌之际,稍一动作便能引起轩然大波,形势紧张。只消过了这几日,圣人废黜太子的圣旨下来,便能安定些许时日,届时再陪同她去东海未尝不可。
杨复将打算同她说了,然而她一个劲儿地摇头,“太久了,卫泠撑不到那个时候……我现在走水路过去,刚好能赶得及。”
她紧紧地拽着杨复的袖子,“让我去好不好?王爷,求求你,让我去东海。”
杨复拂袖起身,“不好。”
说着走出内室,紧绷的下颔泄露了他此刻压抑的情绪,浑身都透着股阴翳之气。他走出屋外,停顿片刻,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对两旁乐山乐水吩咐两句,举步离去。
淼淼紧跟着下床,连绣鞋都来不及穿,踩着白袜匆匆来到门口,却被乐山乐水拦住去路,“王爷有令,不能让您离开溶光院半步。”
淼淼偏不信,试图从两人手底下钻出去,无奈才露出一个头,便被一双手掌推了回去。乐水不太会控制力道,她踉踉跄跄后退几步,腰肢撞上圆桌,疼得蹙了蹙眉头,“为什么不让我出去?凭什么关着我!”
她不甘心地又硬闯了两次,每回都被毫不留情地挡了回来,再好的脾气也暴怒了,抓起桌上的包袱便朝两人扔去:“滚!”
包袱里装着两件换洗衣服,以及积攒了大半袋子的珍珠,眼下都掉在了地上,发出咚咚咚的声响。方才捡了珍珠的丫鬟正打算送回给淼淼,还没走到门边,便见从里面飞出来一个包袱,狠狠砸在乐水身上,接着又掉了一地珠子。
她傻眼了,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今儿个是怎么回事?淼淼女郎在散财?
然而再看乐山乐水,两人面无表情,那点儿东西落在他们身上根本不痛不痒。既然是王爷吩咐,他们便要严格看守。
*
一连两天,除了连送膳食的丫鬟,淼淼根本没机会见任何人。
杨复倒是会准时过来陪她用膳,可是泰半时候淼淼都不搭理他,即便开口也是:“你让我去好不好?”
每当此时杨复便置若罔闻,实在被她逼问得多了,才会看着她道:“再等本王两日。”
去东海的路途既长又不安全,若是让她一个人去,难免不会出什么意外。何况若她先去了,届时茫茫大海,他要如何找到她的踪影?
再等两天,他一定陪着她去。
淼淼很生气,她已经耽误两天了,再耽误下去谁知道卫泠会不会出事。她一天好几次拿起血石,或许是卫泠醒了,那边再无人回应她的问话。所幸上回她问好了位置,不愁到时候找不到。
她哪有胃口吃饭,这两天根本没吃什么,乐山乐水就跟两尊门神似的,不分日夜地守在门口,让她想找机会偷溜都没办法。越想越觉的气恼,淼淼拉着杨复的手狠狠咬下去,那儿本就有一个牙印,据说是她变成人时咬的,一直消不去。
所以淼淼每次咬他专挑这个地方,牙印越来越深,最好能让他痛,她才觉得解气。
杨复摸着她的脑袋,“你是小狗吗?”
淼淼当真恼他,连日来的愤恨加在一起,直把他的手咬出血来,“只剩五天了……乘水路最快也要五天。”她眨了眨眼睛,说不出的无助悲苦,“王爷,让我去吧……”
杨复的手一顿,任由她咬着不松口。
“后天。”他道,“淼淼,后天我们一起去。”
后天哪还赶得及!淼淼不再说话,失望地看了他一眼,环膝蜷缩在角落。
她像是突然想通了,不再念叨着要离开的话,只是一个下午都在沉默。晚上也很乖,小猫一样呜咽着迎合他,软软的声音挠得人都酥了。杨复这次时间比以往都长,到最后她只剩下微弱的啜泣声,他却还没发泄。
明明她就在怀里,还是觉得不安,唯有一次次嵌入她身体中,才能找回些许心安。一次次拥她入怀,非但没有填补得了心底那块缺口,反而有愈加扩大的趋势。
翌日杨复没有回来,本意是留她一人静静,或许便能想开了。
是以暮色西陲才来到溶光院,融融霞光照在屋檐上,显得院内更为清寂。正室门口守着两人,乐山乐水分立左右,神情严肃,一丝不苟。
杨复行至跟前,“淼淼今天如何?”
两人行礼,乐山回道:“女郎今日没有硬闯,倒是一直很安静。”
杨复蹙眉,没来由地腾起一股不安,没再多问,踅身迈过门槛。室内安安静静,幔帐内隆起一个小小山丘,杨复掀开被褥,里面只有几件堆叠的衣物,并无淼淼痕迹。
他眸色一深,骤然变得暴怒:“来人!”
乐山乐水闻声赶来,“王爷何事?”
他手一挥,将一床被褥扔到两人跟前,“这便是你们看守的结果?淼淼呢?”
两人抬眸,待看清床上衣物后倏然一愣,跪地请罪道:“是属下办事不利,有所疏忽,甘受王爷责罚!”
杨复绕过他们,“责罚日后再议。备马,去把人找回来!”
她若是出了城门,守卫那儿应当有登记。若是走的不远应当还没追回来。一名仆役牵来棕色骏马,杨复翻身而上,让乐山乐水另外带上府中侍卫出去寻找,他疾驰而去。
*
今日一早,淼淼趁着杨复离开之后,天蒙蒙亮时换上以前的丫鬟服。敲昏了来送早膳的丫鬟,将她藏在衣柜中,低头悄悄溜了出去。
天边一片青黛,她又低着头,是以乐山乐水并未发现异常,让她轻松得逞。淼淼甫一出府便直奔码头,恰好一个时辰内有一搜福船停港,她便到附近当铺换了一袋银子,上了向东驶去的福船。
当杨复发现异常,并出府寻找的时候,她已经离开四五个时辰了,中间路过多个州府,他就算快马加鞭也赶不上。
淼淼隔着衣服握紧血石,心中无比焦灼,快点,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