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日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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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日春光-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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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岑韵乜她一眼,并未发现她的异常,倒是被院内戏班子攫住了注意。青衣花旦在后头准备,袁管事向四王征询过意见,最后确定两曲儿家喻户晓的名剧。此时杨复正在云晋斋小憩,他无需操心,一切交给管事打理即可。
  淼淼何曾见过这等架势,盯着台前好奇地睁大眼,对晚宴分外期待。难怪卫泠总爱到处游玩,原来外头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她在湖里丰富多了。
  *
  好不容易挨到日暮西陲,银松枝桠上的积雪被余晖映照,反射出耀目的橘红色光。淼淼眯起双眸,远远地便觑见廊庑尽头的人,他从月亮门下转出,正往此处行来。步履从容,鸣珂锵玉。
  晚上有家宴,袁管事听从他吩咐凡事从简,饶是如此仍旧难掩奢靡。桌上珍馐玉馔,满满当当铺了一桌,偌大的桌上只坐着他一人,杨复霎时没了胃口,只象征性地舀了两颗桂花汤圆。
  身边有道目光分外明亮,杨复偏头望去,果见小丫鬟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手。修长玉指握着青釉彩绘勺柄,勺内躺着圆滚饱满的汤圆,看着十分诱人。淼淼从未吃过这等食物,这是有一回见到,格外有兴趣。
  房内乌压压围了一圈婢仆,杨复挥手让泰半人退出去,仅留下淼淼和另外一丫鬟。
  他将勺子放回碗中,挑唇笑问:“淼淼,想吃吗?”
  淼淼点头不迭,白白圆圆的小团子,咬一口还会流出甜香的馅儿,早在杨复吃第一口时便诱惑住她。
  杨复让旁边丫鬟另添一副碗筷,示意淼淼,“坐下来陪本王一道用膳。”
  若是别人一定会惶恐至极,推推拒拒道一声不敢。然而淼淼不尽然,她不敢置信地踱到跟前,水眸清澈潋滟,“王爷说真的吗?”
  杨复语带揶揄,“本王从不撒谎。”
  这是在笑话她早上骗人的事,淼淼才没他这么小心眼儿,一件事记一整天。她毫不忸怩地坐在杨复身旁,因为惊喜连头疼都不那么难耐了,她学着杨复舀一颗白嫩嫩的汤圆送入口中,牙齿咬开软糯皮层,桂花馅儿溢满口腔,甜香十足,让她由衷称赞,“好吃!”
  大眼睛愉悦地眯起,满足的模样跟从未吃过似的。
  看着她吃饭,连带着自己食欲也开怀不少,杨复若有所思地支颐,“以往过年你都吃什么?”
  大汤圆将她脸颊撑得鼓鼓,她嚼了两下艰难咽下,“水草和小虾。”
  杨复动作微顿,“水草?”
  “……”
  淼淼自知说错话,埋头悔得肠子都青了,正思量着该如何挽救,却听杨复喟叹一声,“多吃些。”
  她抬头,却看不清杨复眼里的情绪。
  殊不知杨复误以为她家境贫寒,大过年的都没一顿好吃食,对她分外怜惜。
  淼淼不明其意地哦一声,听话地吃了不少。她食相不算文雅,同那些个细嚼慢咽、拘谨矜持的大家闺秀不同,然而却不显粗俗,意外地舒服。看她吃饭便觉无比满足,好似天底下珍馐佳酿都在眼前,再无奢求。
  因着她在,杨复比往常吃得多些,事后袁管事进来收拾时,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
  杨复对戏曲兴致不高,听了两曲儿便起身回屋,袁管事还当他不满意,草草打发了戏班子回去,惕惕然上前关怀。孰知他只是倦了,意欲躺在榻上休息半个时辰,并吩咐管事:“晚上要守岁,记得唤醒本王。”
  袁管事连连应下,轻手轻脚地退出内室,让一干人等不得进去打扰。
  淼淼一顿饭吃得心满意足,连带着精神头儿也活络不少。方才同她一起伺候的那个丫鬟,看她的眼神可谓崇敬羡慕,连带着跟她说话都客气几分。
  听岑韵说晚上要守岁,她颇为新鲜,精力充沛地跺跺脚,“真的会放烟火吗?”
  岑韵微微一笑,“会的,每年都会。”
  淼淼雀跃地欢呼一声:“我也要守岁!”
  往常她都是躲在水中,从水面看外界,有如镜花水月。常常听得砰砰响声,天空炸开灿烂火光,朦胧似梦,瞧不真切。如今她能真真切切地站在地面上,同他一起看烟火,是梦寐以求的时刻。
  夜深渐深,虽已立春,但夜里依然寒意透骨。有许多丫鬟受不住冻,早早地便回屋休息了,人群渐次稀疏四散,及至子时,院外只剩下守夜的丫鬟和另外几人。岑韵端来烫面炸糕,一人一个递到跟前,“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还有好一阵等呢。”
  到了淼淼跟前,她蔫蔫地摇摇头,“谢谢岑韵姐姐,我现在不饿。”
  她方才吃得多了,积在腹中不能消化,再加上夜里天寒,头昏脑涨,不舒服得紧。岑韵见她模样难受,劝她回屋休息,她却固执地坚持,“我要等。”
  她一定要等杨复出来,同他一起看烟火,同他一道迎来下一年。如此难得的机会,错过就太可惜了。
  岑韵道她缺心眼儿,借了件披风给她披上,“若是累了就先坐着休息一会儿,待时候到了我叫你。”
  淼淼感激地笑道:“好。”
  廊下石阶冰凉,淼淼却毫无怨言,小脑袋倚靠这廊柱,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杨复出来时,第一眼便看到小小一团缩在门外,头微垂,大约睡了过去。他缓步上前,只见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缩进披风中,脸蛋通红,喘息短促。
  杨复攒眉,俯身探上她的额头,果然滚烫得厉害。
  他正欲命人传唤郎中,却被一只小手紧紧攥住袖缘。淼淼原本就不敢睡熟,被他的动作惊醒,下意识便要留住他。
  因为发热,双眸水润澄亮,殷殷切切地将他看着,毫不掩饰其中倾慕。这双大眼睛里流泻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整个淹没,杨复怔忡,“淼淼。”
  头顶穹隆蓦地炸开一声巨响,火花四射,绚烂多彩。接二连三的烟火在半空绽放,映照在两人身上,光华流转,静谧无声。
  淼淼揉了揉眼睛,努力朝他扬起笑靥,“王爷,新春愉快。”
  言讫,缓缓阖上双目,软身向后倒去。杨复眸中微动,伸手捞住她单薄身子,带往怀中。
  ?

☆、第七日
?  旭日初升,朝霞冉映,明亮的光线挤入眼缝,淼淼下意识皱了皱眉,翻了个身缓缓掀开眼睑。身上绵软无力,头脑嗡嗡作响,一时间竟分不清身处何处。
  这不是她寻常睡的下人房,室内熏香袅袅,地龙烧得温暖,连被褥都是一阵桂花香味。透过层层锦绣帷帐,依稀能看见外头有个人影进出,她艰涩地坐起身,奈何力不从心,折腾出很大动静。外头的人听见声响,踱步到跟前将她扶起,“淼淼,你好些了吗?”
  抬头见是岑韵姐姐,淼淼心头失落流淌而过。为何不是他,昨晚她昏迷前最后的印象,是他身上清香好闻的气息,为何一觉醒来就没有了?
  她不说话,岑韵还当她身子不适,往她身后垫了一块大迎枕,将桌几上才煎好的药汁递给她,“这里是侧室,昨晚你忽然昏倒,王爷便将此处让给你居住。郎中已经来看过了,是受风寒所致,只要你乖乖吃药,不出两三日便能好。”
  话语中不由自主带上哄小孩的口气,盖因淼淼如今模样,无精打采,蔫蔫的像极了病痛的幼童。她原本就瘦弱,经此一病脸颊更显娇小,几乎没有巴掌大,唯剩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纤长睫羽如花似蝶,振翅翩跹。
  淼淼接过黑乎乎的一碗药,尚未入口便觉腥苦难闻,待她试探性地抿一小口,五官登时皱巴成一团,呸呸两声不住咋舌。“这是什么?难喝死了。”
  岑韵可气又可笑地给她擦拭嘴角,“不然怎么叫良药苦口!”
  可惜无论再怎么说,淼淼打定主意不愿再喝一口。喝药简直是对自己的折磨,她的意识里没有喝药这一说,更不清楚为何喝药才能病愈,是以对岑韵的话并不走心。她怠惰地蜷缩成一团,裹上一层厚厚锦被,有如老僧坐定。
  可把岑韵气坏了,怎奈她是病人,打不得骂不得。更何况她恁有本事,能让四王为她上心。
  正想着,便听身后传来翡翠珠帘撞击声,清脆叮铃。杨复缓步入室内,衣冠端正,丰神雅淡,一眼便觑见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山丘。他微拧眉,缓声询问状况,“怎么回事?”
  岑韵低头,无可奈何地告知:“回王爷,淼淼嫌苦,不愿意吃药。”
  女儿家一般都怕苦,但任性到她这份儿上的,恐怕还真没几个。杨复看向床榻,“淼淼。”
  早在岑韵唤第一声的时候,淼淼便察觉到他来了。但想到昨晚倒在他怀里,不知是余热未褪或是其他,脸颊便止不住烧红,心头撞鹿。
  安静片刻,淼淼打开被褥一角,露出一双黝黑清亮的眸子,“王爷,我觉着自己好多了……”
  随着杨复的到来,席卷着冬日清冽寒意,他站在床头两步远,淡声应道:“还是要喝药。”
  他清晨起来先去了云晋斋一趟,看了会儿书才回来,想起淼淼昨夜烧得厉害,便特来看望一趟。哪知竟看到这副光景,小丫鬟稚气得很,从被褥底下露出毛茸茸的脑袋,仿佛破壳而出的雏鸟。闻言她犹豫片刻,乖乖地端过药碗,抿唇一口气喝得干净。分明苦得要命,还朝他咧嘴一笑,“我听王爷的。”
  岑韵送来蜜饯海棠,淼淼一口气吃了三个,这才觉得口中苦涩淡去了些。
  淼淼盘膝坐于床榻,怀里抱着一碟蜜饯,笑眯眯的模样总算恢复几许活力。杨复眉宇舒展,她昨晚真个将人吓一跳,浑身滚烫得厉害,抱在怀中犹如一个火球,大抵是烧糊涂了,口中一直喃喃不休。来来去去不过那几句话,“我不睡”和“新春愉快”。
  好在今早醒来有所好转,杨复吩咐,“今日便不必你伺候了,休息一日,病养好了再来。”
  淼淼下意识摇头,忽而灵光一闪,慧黠乖觉:“我身上酸软得厉害,没办法走路,王爷,我能在这里多躺一天吗?”
  杨复凝睇她,如何猜不出她的小心思,只不戳破罢了,“可以。”
  音落淼淼似是得了天大的恩赐,喜不自禁,眉欢眼笑。
  *
  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个道理淼淼深以为然。她以前没法对杨复下手,就是因为两人距离太远,目下只隔着一个正室,他在另一边的动静,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可惜淼淼打错了算盘,杨复几乎整个白天都在云晋斋度过,而她则一觉睡到傍晚时分。残留的半点光辉在远处挣扎跃动,少顷消失在云海之间,天地间陷入黑暗混沌,廊下燃起烛灯,昏昧朦胧。
  淼淼只觉得身子利索多了,弯身熟练地穿好鞋袜,打帘走到外头。
  杨复尚未回瀚玉轩,院内婢仆正在准备晚膳,见她出来纷纷侧目。不怪他们好奇,盖因王爷待她委实特殊了些,怎能让一个丫鬟睡在侧室呢?非但如此,还为她请郎中诊治,昨日还与她同席用膳,不得不让人歆羡好奇。
  淼淼露出羞赧笑意,环顾一周轻声问道:“王爷还没回来吗?”
  语毕但闻一声嗤笑,从一个穿桃红短袄的丫鬟口中发出,她模样端正,但面相刻薄,“王爷回不回来,同你有何干系?岂是你能管的吗?王爷不过可怜你罢了,还真拿自己当回事。”
  淼淼眉尖蹙起,这人怎么这样说话,满口带刺。
  她抿唇反驳,“既然这样,那我管不管同你又有何干系?”
  那丫鬟登时被噎得口不能语,扭头恼恨地瞪她一眼,还想再开口,杨复已然回屋。室内陡然安静,端菜的丫鬟一一退去,唯有房屋中央立着的小丫鬟惹人注目。她只穿着月白短衫,碧蓝裙子下是一双小巧绣鞋,略显踟蹰。
  淼淼收回思绪,抬眸朝杨复乖巧地笑,“多谢王爷好意收留,我已经好多了,明日一早就会回去。”
  杨复颔首,走到一旁由丫鬟伺候盥洗,正欲接旁边递来的巾栉,余光乜见淼淼粲然笑脸。她规规矩矩立在一旁,细心为他拭去手上水珠,“煮茶论道我不会,但这些事情还是做得来的,若是王爷不嫌弃,日后便由我伺候盥洗好不好?”
  双眸满含希冀,定定地将他觑着。杨复思忖片刻,弯唇浅笑,“也好,本王喝不惯你煮的茶。”
  说是煮茶,上回淼淼失手放了一勺细盐,难怪杨复说她煮的是咸汤。端茶递水的活计,还是让袁管事另外寻人好了。
  闻言淼淼露出喜色,方才的不快一扫而空。
  *
  伺候盥洗这事,淼淼存了点私心。她以前只在想象中触碰过他,眼下却能真实地感受到他温热的皮肤,实在教她心头激荡。
  原本洗浴一事也算在里头,但是杨复念她病情初愈,便让她回屋休息,今晚不必在跟前伺候。淼淼失望地瘪瘪嘴,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转念一想日后多的是机会,步伐免不了松快许多。
  内室里头,岑韵正在收拾杨复的衣裳饰物,细长眉毛拧成一团,显得尤为焦虑。
  淼淼禁不住上前询问:“岑韵姐姐,怎么了?”
  她头也不抬,继续翻找朱漆衣柜,“王爷贴身配饰的玉佩找不见了,昨日还戴在身上的,不知去了哪儿……”
  应当是她拿走的那块双鱼玉佩,淼淼眼珠子乱转,轻哦一声好心好意地劝慰:“那你再找一找,应当能找到的。”
  岑韵颔首,忽而想起一事,起身笑看她一眼。
  淼淼被她看得心头发慌,还当是被她发现了什么,脚尖在毯子上磨蹭,“岑韵姐姐笑什么?”
  音落岑韵颇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脑袋,语重心长,“想不到你有这等本事,能让王爷着急。我来到别院七八年,鲜少见到他那样……”岑韵斟酌用词,对淼淼无比敬佩,“你先前夸口喜欢王爷,我还觉得天方夜谭,目下想想,不无可能。”
  杨复此人虽雅淡温和,但待人一般比较疏离,对丫鬟更加保持距离,淼淼算得上是例外。
  仔细想一想,他对她确实百般地好,竟然连侧室都让她住了,还说日后受欺负都能告诉他。淼淼眼里光彩一闪而过,她不依不饶地缠着岑韵问:“昨日我烧糊涂了,记不起事情来,你能详细告诉我吗?”
  岑韵一时忘记找东西,便将昨日所见从头到尾描述一番,其中不乏添油加醋:“王爷模样很严肃,抱着你来到侧室,连夜命人去请郎中。这大过年都回家团圆了,谁愿意过来……偏偏王爷说,花重金也要将人请来,后来郎中为你诊治后,待温度稳定后王爷才离去。我可从未见他对人这样上心,倒是便宜了你。”说到最后,颇有点埋怨意味,好似她玷污了尊贵了四王。
  淼淼只觉得心思都飘远了,以往从未敢想的事情涌上心头,一层层浪潮翻滚搅动,直至将她整个人卷入涛涛江海中,渐沉渐浮。
  她傻乎乎地翘起唇角,“我,我不知道……”
  岑韵嗔她,“你自然不知道,你昏迷不醒,还扒拉着王爷不肯撒手。”
  淼淼无心再听,三言两语同她交代完毕,举步走出内室,来到杨复专门洗浴的偏房。室内引入天然温泉,一泓清水从山后流入别院,热气蒸腾,氤氲朦胧。
  淼淼不敢进去,只在十二扇红檀折屏后面等候,既欢喜又忐忑,更多的是期盼。
  约莫过去一刻钟,杨复沐浴更衣完毕,只着了件黑缎锦袍,腰间松松系着束带,湿发散开垂于身后,从屏风后缓缓走出。许是被热水蒸过的原因,白玉肌肤泛红,双眸微眯,同以往恬淡寡欲的模样不同,透出些许诱人魅惑。
  淼淼挡在他跟前,不顾他疑惑的目光,仰头鼓起勇气,“王爷,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何要对我那么好?”
  杨复因她突如其来的动作顿住,低头回视,“淼淼?”
  淼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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