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复觑一眼内室:“我说过,不要同他走得太近。”
“可是!”淼淼急了,在她眼里,卫泠跟姜阿兰是完全不同性质的人。“卫泠跟我一起长大,我们认识有十几年了!跟你们不一样!”
杨复声音有些冷:“哪里不一样?”
大抵是他的态度太平静,有种暗藏汹涌的味道,让淼淼没来由地恐惧。她抿了下唇,固执地解释:“他是我很重要的人。”
房间沉默许久。
外头早已安静下来,街道只剩下零零星星的人。摊贩商铺忙着收工关门,回家同家人吃元宵,热闹了一天的京城,此刻万籁俱静,平静安详。
唯有室内气氛迫人得紧,淼淼不知说错了话,正在左右为难。她是被杨复逼得急了,才会说出那句话,事实也确实如此,在她心里,卫泠早已跟亲人一样重要。
半响,只听杨复问道:“那本王呢?”
淼淼倏然抬头,飞快地回答:“王爷是我喜欢的人,很喜欢,很喜欢的!”
总算听到一个像样的回答,杨复揉了揉眉心,为刚才问出口的话头疼。他竟然为这种事斤斤计较,乱了分寸,他真是被这小丫鬟荼毒得不轻。
偏偏还乐在其中。
唇角不知不觉地勾起,杨复找回理智:“我让乐山请郎中来照顾他,天亮之后你跟我回府。你放心,一定不会亏待了他。”
淼淼这才算满意,“那你也不能罚他。”她还记着杨复的话,要杖责卫泠五十。
杨复没有回答她,而是低头咬住她喋喋不休的小嘴。
*
最后的意识,她好像倒在杨复怀中睡着了。淼淼困顿地睁了睁眼,入目是月白色的帷幔,不是王府下人房,也不是卫泠的客房。
她慢吞吞地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正欲下床穿鞋,便见窗边站着一人。
杨复负手而立,颀长身姿挺拔如松。他想必一夜未眠,仍是昨天那身衣服,然而一点也不影响美观。黛蓝色长袍将他衬得愈加清隽,迎着朝阳,浑身都沐浴在浅金色的光芒中,朦朦胧胧,恍如神祗。
淼淼怔怔地看痴了,昨夜发生的一幕一幕重放,她咬了咬唇瓣,控制不住地上扬起弧度。
她匆匆穿上鞋袜,蹦蹦跳跳地来到杨复身旁:“王爷。”
杨复收回视线,看到她一笑,抬手压了压她头顶炸起的软毛,“昨晚你睡着了,没有空房,便临时让伙计腾出来一间,委屈你了。”
这有什么,她还不是照样睡得很舒服。淼淼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眉眼弯弯,“我不委屈。”
杨复取下一旁长衫给她披上,唤来伙计准备热水巾栉,让淼淼洗漱。“把脸洗洗,过来用膳。”
热乎乎的巾栉敷在脸上,淼淼满足地叹息,她动作麻利地洗漱完毕,桌上早已备好早点。都是民间特色早点,蟹黄汤包配小米粥,还有麻团萝卜糕等。
淼淼顾不上吃:“卫泠醒了吗?”说着便要冲出屋去查看。
杨复擒住她手腕,让她坐在绣墩上动弹不得,“用过膳再去。”
淼淼意欲抗击,但见他态度不容置喙,唯有应下。因为着急,她被包子里的汤汁狠狠烫到舌尖,捂着嘴巴满眼泪花。
杨复拿开她的手,抬起她下颔:“张口,让我看看。”
淼淼死活不肯张开,她嘴里还咬着包子,怎么能让他看见。即便烫得很,也强忍着嚼了两下,囫囵吞了下去。
杨复肃容,正欲说教,门外忽而传来声响:“王爷。”是乐山的声音,显得很是犹豫:“乐水方才去房间看了,倒是不见林蔚踪影。看样子……是昨晚就离去了。”
他不知道卫泠的身份,是以仍以林蔚称呼。
杨复尚未言语,淼淼便霍地站起,朝门外冲去。
☆、第31日
房间清寂,无声无息。
淼淼来到内室一看,床上果真空无一人。她摸了摸被褥温度,冷冰冰的,卫泠不知道何时离去的,连句话都没有跟她说。
他是不是受了严重的伤,不想让她知道,所以才这么匆忙的走了?想到昨天他的异常,不无可能,淼淼更加担心,他到底去了哪儿?是回别院了,还是到别的地方去了,淼淼这才发现,她根本无从下手。
杨复走入屋中,看着床前焦急的小丫头,他立于折屏后,一言不发。
忽地想起来一事,淼淼从衣服里掏出一块晶莹玉石,正欲开口,偏头见屋里还杵着一人,她蓦地捏紧了手中的石头,以商量的口吻:“王爷……”她抿了抿唇,“你能不能出去……”
杨复不动声色地看向她,少顷才缓缓颔首,踅身走出房间。
待他离开,淼淼不放心地检查了门窗,直到确认都关严后,才拿出血石捧在手心,小心翼翼地唤了声:“卫泠?”
这是她第一次用血石,淼淼不是很熟悉,等了许久没得到回应,她不死心地又念:“卫泠卫泠,你在哪里?”
许久,血石在她手心逐渐发热,里头的血滴顺着白玉的纹路流淌,低低地传出卫泠的声音:“我在城外。”
淼淼惊喜地盯着玉石,急切追问:“你在城外哪儿?我这就去找你。你为什么忽然走了?身体好了吗?”
里面有飒飒风声,卫泠静了静,“你不用过来了,我马上就会离开。”
这才听懂他的意思,淼淼正欲往门外走,霍地停下脚步,呆愣愣地看着掌心发光的石头。她不是不明白,只是刻意逃避罢了,她不肯相信卫泠真会丢下她一人。
可是卫泠真的走了,他要去别的地方,不留在她身边了。
淼淼难过地瘪瘪嘴,一股酸涩只冲上眼眶,“那你为什么要走……我很担心你,真的……”
她蹲在桌旁,声音带着哭腔:“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又惹你生气了?所以你才要走。”
隔着遥远的距离,卫泠的声音被送到此处,他几不可闻地叹息,“同你没关系,只是我想走罢了。你不必担心,我已经没事了。”
淼淼依依不饶:“那你留下来,跟我一起留在王府不好吗?我会去求王爷,让他原谅你……”
远方城外,绿树成荫。徐徐风来,树叶婆娑,在头顶奏出哀哀声响,像小丫头悲戚的恳求。
一人一骑停在路边,卫泠看着远方城门,他手中握着一块跟淼淼相同的血石,正传出她的绵绵嗓音。
留下来好不好……跟我一起留在王府……
他终于忍不住道:“六水,我并不想用这种方式跟你在一起。”
淼淼没法理解这句话,“那用什么方式?有什么区别呢?”
有区别,卫泠勒紧缰绳,调转方向,驾一声往官道驶去。烟尘扬起数道尘沙,马蹄声橐橐作响,一声一声践踏在他心尖儿上。道路两旁的樟木飞快后退,远处山脉连绵起伏,成了一幅亘古的画卷。
他想光明正大地留在她身边,为她遮风挡雨,成为她唯一的倚靠。
可惜不能,她的身边有了那个人的存在,从此再不需要他。
那头的淼淼得不到回应,只能听见呼啸风声,着急地连唤了好几声。卫泠终于放缓速度,最后说了句:“等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再回去。”
说罢,血石的光芒渐次黯淡,最终变为一块平凡无奇的玉石。他塞入衣襟,不再疾驰前行,慢悠悠地往远方走去。
*
卫泠真的走了,淼淼在房间呆坐许久,仍旧没接受这个现实。
她伏在桌上,想着卫泠最后的话,什么叫需要他的时候?她一直都很需要他,那他为什么走呢?
门板被叩响,她无暇顾及,埋在臂弯中怠惰地哼了一声。
接着直棂门被推开,乐上站在门边叫她:“车辇已经备好了,王爷在楼下等你。”
淼淼抬头,无精打采地跟在他身后,整个人有如霜打的茄子,蔫蔫儿的。她踩着脚凳上马车,打帘而入,下意识选了个角落的地方坐下。
杨复睃向她:“过来。”
淼淼像被人遗弃的叭儿狗,可怜巴巴地吸了吸鼻子,听话地坐到杨复身旁,“王爷,卫泠真的走了。”
杨复充耳不闻,伸手将她抱到腿上,大掌揉着她毛茸茸的脑袋:“不是还有本王吗?”
她拘谨地揪着他的袖子,额头抵着他的胸膛,细声哽咽:“可是,我舍不得他。”
杨复反手捏住她柔软的小手,黑眸黯了黯,他抬起她的尖细的小下巴,逼她迎视自己:“淼淼,你还记得昨晚说过什么?”
淼淼摇头不迭,昨晚说的话太多,她早都忘了:“我说了什么?”
杨复耐心地告诉她:“你说喜欢本王,要跟我长相厮守。”他像耐心捕猎的黑豹,对他的猎物循循善诱,“所以你不能总想着别人,懂了吗?”
昨晚她太累了,后面好些事记不清楚。记忆模模糊糊的,好像杨复再次吻了她,哄着她说了许多话,最后她要喘不过气了,才哀哀讨饶求他住手。后来,后来她就睡着了……
淼淼眨了眨水眸,长相厮守?她说过这话?
但见杨复一脸严肃,不像有假,她才支支吾吾解释:“我那是梦话,不能当真的!”
她知道长相厮守的意思,是以才不敢轻易下承诺,她还有六十天就要走了,拿什么兑现承诺?
杨复面无表情,逐字咀嚼她的话,“梦话?”
糟了,他生气了。淼淼顿时忘了苦闷,连忙改口:“不是的,是真心话,我当然想跟王爷长相厮守!”
杨复面色没有缓和,凝睇着她,不冷不热地嗯一声。
“我最喜欢王爷了。”她使出撒手锏,抱着杨复的衣袂摇了摇,摆出一副苦兮兮的表情,“王爷不要生我的气。”
杨复眯眸,指尖点了点俊脸。
车辇走得很平稳,淼淼整个身子都窝在他怀中,不解地看着他的动作:“嗯?”
杨复唯有跟这个笨丫头解释:“亲这里。”
淼淼霎时红透双颊,从昨天开始,她便跟活在梦境里似的,飘渺得不真实。她悄悄打量杨复神情,见他看向窗外,抬头迅速地在他颊畔落下一吻。
柔软的触感尚且残留在皮肤上,杨复调转目光,便见她水眸潋滟,含羞带怯地咬着下唇。他的心肠霎时化为一泓清泉,弯起唇角,不由自主地收紧了臂弯。
好乖。
*
元宵节一出去,便是一天一夜。
淼淼是个小丫鬟,她的行踪虽无人在意,但同住一个通铺的丫鬟,总会知道她彻夜未归。
淼淼顶着三人的注视,双手背在身后,尴尬地挠了挠手心,“我遇到了一些事,就在客栈过了一夜……王爷是知道的,他也允许了。”
高月咄咄逼人:“王爷怎么会知道,难不成你们在一块?”
淼淼拨浪鼓似的摇头,她才不要告诉她们,否则还要不要在王府过日子了?“不是……是乐山大哥告诉王爷的,我……”
喜纹在旁打圆场:“好了好了,追究这些有什么意思。”
褔纹添油加醋,对着高月道:“就是,反正王爷不会正眼瞧你一眼。”
高月气得火冒三丈,两人差点又扭打一团,好在被喜纹及时劝阻。这两人一得空就吵架,没完没了,淼淼这会儿已经淡定了,默默地洗漱爬上炕头。
这两天的事让她很疲惫,管家得知卫泠的事后,已经将在他府上除名了。从此不会有人陪她在海棠树下说话了,也不会有人教她培育方法了……淼淼握着胸口的石头,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跟着其他丫鬟进入溶光院,淼淼行将踏入内室,里头便传来一声:“其他人都下去,不必进来。”
王爷不喜欢人多,这是她们都知道,是以将铜盂巾栉交到淼淼手上,以眼神示意她进去。
淼淼绕过屏风,把铜盂放在木架上,抬头看一眼床榻。
杨复才醒,此刻正倚靠着床头,发丝披散在肩头,洒落在富贵锦被上。他闭了闭目,许是才睡醒的缘故,俊颜带着几分倦怠,睁开眼时带着几分迷离。他偏头向淼淼看去,眯了眯眸子:“站那么远做什么?”
淼淼这才小步踱到他跟前,不好意思说方才是被他的美□□惑了,“王爷,起来洗漱了。”
未料想杨复忽然伸手,将她带到怀中,嗓音低沉,有些慵懒:“昨晚睡的好吗?”
淼淼猝不及防,一头扎到他胸膛上,碰得鼻头发疼。她揉了揉,瓮声瓮气地:“睡得很好,王爷不必担心。”
昨天回来后,杨复说让她搬到溶光院居住,淼淼当然愿意,然而反应过来之后连连拒绝。她不怕成为众矢之的,她怕时候到了,自己会舍不得离开。这样已经很好了,能够跟他亲近,对她来说已然足矣。
她承认自己很自私,明知没结果,还要守着这来之不易的感情。
杨复贴着她耳鬓厮磨,声音温醇悦耳:“若是受了委屈,都要告诉本王。”
淼淼点头,壮着胆子张开双臂,环住他结实的腰,“昨天王爷让我搬出下人房,是打算让我住哪?”
杨复漫不经心地应道:“自然是同我住一起。”
“……”
淼淼霍地抬眸,一脸悔恨地看向杨复,他怎么不早说!
☆、第32日
从溶光院出来后,天气转而下起了绵绵细雨,伴着春风斜斜打入廊下。淼淼伸手去够,柔柔雨丝落在掌心,带来清凉触感。
院里连翘月季随风摆动,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花瓣落下,再轻轻砸入土壤,润物细无声。淼淼想起后院的海棠花,她看了看前面的身影,快走两步:“王爷,我能否不去书房了?”
杨复驻足,“为何?”
他没让其他人跟着,乐山乐水也不在身旁,只叫了淼淼一人前往书房。起初淼淼乐意之极,目下她忽然改变了主意,“我想去海棠园看看,今儿风大,说不定会吹坏好多花骨朵儿。”
杨复看向她,“让旁人打理不就是了?”
淼淼摇晃螓首,“那是王爷交给我的,怎能让别人管呢!”何况她也不放心,虽然才相处几天,她已然将满园的海棠树当成了所有物。
杨复微微攒眉,“去吧。”
淼淼得令,欢快地道一声“谢谢王爷”,正欲跑开,便被他捉住皓腕:“伞都没拿,急什么?”
虽然外头的雨下得不大,但最近倒春寒,依然有可能感染风寒。杨复递给她一把双环油伞,黑瞳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看完就回来。”
淼淼摆手拒绝,“我若是把伞拿走了,王爷去书房怎么办?”
他说得云淡风轻:“本王再让人送来就是了。”
凉飕飕的雨丝落到脖子上,淼淼瑟缩了下,乖乖地从他手里接过伞柄,“王爷待我真好。”说罢趁他不备时,踮起脚尖在他下颔印上一吻,笑得像偷油吃的小老鼠。她踅身匆匆走入雨幕,撑开伞步伐轻快地离去。
杨复立在原地,无奈地浅笑。
*
细雨纷纷,地上落了不少花瓣,院里积水汇成一道水洼,缓缓往院门口流去。淼淼绕过湿滑难行的道路,来到她最喜欢的一棵海棠树下,摸了摸树干,还好没被风刮倒,她总算放心了。
淼淼试图举起伞,奈何只能挡住一点枝叶,一点儿用都没有。她气馁地叹了口气,忽然想起树木原本就是要汲取雨水的,是她犯糊涂了。
这里很清净,平常不会有人前往,更别提这时候了。
淼淼喜欢这棵树,纯粹是因为它花开得茂盛,不必过多得照料,便是这里生长的最好的。她喜欢生命力旺盛的东西,大概自己不能实现,所以只能寄托在别的事物上了吧。
雨水顺着伞沿滴落,有越下越大的趋势,泥水溅上她的绣鞋,她懊恼地后退了两步。正要回头,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尖细的猫叫,虽然在濛濛细雨中不甚清晰,但依然被她捕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