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啊。”方芽真心实意道歉,“我还有活要干,你去买东西吧。这两天便宜,买齐了更好,后天超市就关门了。”
等戚茹转身,方芽松了口气,揉揉酸痛的肩膀,往一旁的侧门出去卸货抗米。
她想通了,被认定为贫困生没什么好自卑的,自己技不如人也是事实,旁人的出身不必羡慕,通过自身努力总有扬眉吐气的一天。她有爱她的爷爷,这一点上,她并不比其他人差。
从前不能因为自卑不能接受的捐赠也接受了,她甚至在陈霜提到家里又清出一批衣物要捐去红十时,开口向陈霜要了两件。
穿暖了,她就不用窝在寒冷的小屋里,她可以出来打工,给爷爷赚药钱,给自己攒生活费,买更多的书为考大学做准备,而不是守着两本破书,就着昏暗的灯光苦读。
很快,除夕到了。
去年因为徐宏缺席,戚家祖孙两过了个没滋没味的除夕,今年又聚在一起,而且是搬家后的第一个年,当然要更热闹才行。
一向节俭的戚奶奶还特意去二手货市场买了一挂彩灯布置,桌上摆了小花园里刚摘下的茶花,看起来很有一家三口的气氛。虽然是隔代的。
电视机是徐宏送的温居礼物,超大的液晶屏,让戚奶奶在远处也能看清屏幕里的人物。
但这年的小品相声不太多,歌曲类节目占了一大半,看过魔术表演后,二老便没了兴致。
戚茹催着师父表演,戚奶奶在一旁起哄。
徐宏应下,接过戚茹递来的二胡开始咿咿呀呀拉琴。
戚茹却跑进房间,给自己扎了两个小辫,换上了戚奶奶给她手工缝制的冬装,外头披上一件青色绣花毛领披风,打算来一段伴舞。
可她刚出卧室,还没来得及问一句‘漂亮吗’,二胡声便戛然而止。
“奶奶,你怎么哭了?”
第54章
“奶奶,你怎么哭了?”
流着泪的老太太才惊觉自己失态,手背抹了抹眼,偏过头说:“看电视太久,眼酸。一会就好了。”
“没事吧?”戚茹有点担心,小跑着来到奶奶面前,蹲下身子替她看眼睛。
熟悉的面容愈发清晰,戚奶奶忍不住又湿了眼眶。
几次三番都是因为自己换了奶奶亲手做的复古衣服,戚茹再迟钝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小心翼翼地问道:“奶奶,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和我有关吗?还是和衣服有关?”
戚奶奶最终还是没忍住,搂着她放肆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大过年不应该哭的,可奶奶实在忍不住。你和你姨婆年轻时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都长得像我母亲。她走丢了五十年,都是我的错。”
戚茹给奶奶顺气,内心十分诧异。她第一次听说自己有个姨婆。
“本来这事我想带到土里去见我爹娘的,谁也不告诉,连你爸也不知道。谁能想到你越长越像她,几乎是一个人。”戚奶奶擦干眼泪,决定把深埋心底的秘密说出来。
“奶奶还有个比我小八岁的妹妹,我长得像父亲,她长得像母亲。生于乱世,美貌只会给人带来苦难,连戏班子的前任台柱都给人抢了,更别提我们这种小门小户,一旦她被人看上,我们只有认命。可我千护万护也没能护住她,三年饥荒最严重的时候,我和你爷爷进深山摸树皮,把她托付给邻居照看。谁知道她偷偷跟在我们身后进山呢!”
“山里有野兽,我们只敢在边缘剥树皮,可就是没人看见她。我往里找,连只绣鞋都找不到。大家都说她不是被老虎吃了就是被拍花子的拍走了,我倒是希望是被拍花子带走,至少还有命在。好死不如赖活着,万一以后有出路呢。”
“可惜一点线索都找不着,同名同姓的人那么多,还有偷渡去国外的。生你父亲之前我们一直在找,好容易存下来的钱花了个精光,实在是找不动了。我一直告诉自己她还活着,说不定被人救了,说不定子女俱全,儿孙满堂……”
她对不起父母临终前的托付,把妹妹弄丢了。
听完前因后果,戚茹只能劝慰:“奶奶,不是你的错。”天意弄人。
徐宏在一旁沉默,握着二胡的手不住发抖。
走丢的那位,是他的初恋。如无意外,本该是他的未婚妻。
“看我,说给你听做什么。徒增烦恼。”戚奶奶叹了口气,又呸了几声,“呸呸呸,去去晦气,不能说不吉利的话。奶奶没事,只是忽然想起来,觉得有些想念她。”
戚茹于是站起来转了个圈,“您以后要是想姨婆了,就多看看我。姨婆以前就是穿这样的衣服吗,怪好看的。只要您别弄错了人,我以后天天穿给您看。”
戚奶奶摸摸她柔软的小辫,点头说好。
新年的氛围因为除夕夜的忧伤而变得低沉,戚茹想尽办法使出浑身解数,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又是拉奇奇怪怪的乐曲,才让二老露出点笑容。
活动中心认识的小姐妹上门拜年后,戚奶奶心情才终于晴朗起来,不去想那些遗憾。徐宏去了朋友家,说是找到了好材料要送给戚茹当新年礼物。
戚茹在林宅学了两年,雕工只学了皮毛,但粗略的制器已经能上手。不求外形的话,戚茹花上三天也能做出一把二胡,只是音质和音色比起林启光来,还差了一条黄河。
制器暂时放到一边,她先去林宅拜了个年,收到的回礼是一大叠纸和一瓶新墨。
林启光原话是这样的:“新的一年,从练字开始。第一天练得好,说明这一年你都有进步。”
然后戚茹背着包去了陆家,又得了陆景行一支钢笔。
“好好学习。”他只说了这么四个字。
看来是她期末考作文字太差导致扣了整整二十分还被老师叫去训了一通的事情败露了,想来是周怡告诉陆景行的。
她找了一圈,给陆家二老说完吉祥话,才发现陆家似乎有些安静。
“妙妙呢?”
话音刚落,楼梯拐角就出现一个鸡窝头少女,睡衣一角还塞在裤子里,两只脚的鞋颜色不一,一大一小,难为她走路这么稳当。
“小七姐姐新年好。恭喜发财,步步高升,学业有成事业进步。”她嘴里冒出一串吉祥话,戚茹怀疑她是喝高了还没醒。
果然,陆景行在一边提醒:“小姨一家回国,她昨晚喝酒了。”
陆外婆上前搀住了陆妙,给她端醒酒茶,“喝完再去洗漱,一会再叫你爸妈,今天没什么事,走亲戚有我们几个就行。”
陆妙小鸡啄米一样点头,喝完茶又游魂一样飘上了楼梯,似乎忘了身边还坐着个人。
本想和陆妙说点悄悄话的戚茹只好告辞,不打扰一家人的团聚。陆景行送她出门,戚茹察觉到他的落寞。
“师兄别伤心,陆阿姨暑假回来过一趟,也许是过年杂事缠身……”
“我知道,我没伤心。”陆景行直接打断,不欲多言这个话题,“你的乐曲练得怎么样了,马上就是市区的海选,别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过了个年,陆景行的话似乎多了起来。
“还成,没有音准错误,师父说海选没问题。”
毕竟是G省内的节目,来参赛的人并不多,像她这个年纪却学了十二年二胡的更是凤毛麟角,她要是连个海选都拿不下,完全是给爷爷和师父丢人。
“加油。”
没别的话要说,戚茹戴上手套准备离开,她跨上山地车,朝门口目送她的陆景行挥了挥手。
陆景行看着她□□的自行车,看着那被贴纸贴住的地方,突然笑了笑。幸好,幸好这车被偷后是到了她手里。
元宵前夕,高二开学。戚茹带着新买的历年地理真题去上晚自习。
高二下半年是学新知识的最后半年,高三一整年都要用来做高考复习。一般的学校都是三轮复习,一中格外多一轮,时间紧迫。
她在上一中之前还有考艺术生的想法,但经过两年的努力,程余透露出她可以被保送的消息后,她再也没了这种想法。
一中作为临安市第一重点高中,在整个G省排名都不低,保送的名额共有五个。理科三个,文科两个。戚茹一直在前三,偶尔因为作文扣分太多去第四,但因为英语开挂,拿了不少口语演讲和能力竞赛的国奖,加分项太多,比起其他同学更有优势。
陆景行高一成绩还不算明显,但上了高二就没有考过第二,像是联考这么有难度的考试依旧占据年级第一的宝座,谁都抢不走。保送的名额几乎是已经确定了。
但这不代表他们两能高枕无忧,因为最终确定要在高三第一学期的期末考之后,这也就意味着他们还是要参加第一轮和第二轮高考复习,并一直保持排名不变。
“你居然也会买题了?”陈霜见到戚茹手里的试题有些意外,“你不是只做学校布置的?”
戚茹叹气:“诶,比你优秀的人比你还努力,我当然不能松懈。”
“哈?”黑色水笔在草稿纸上留下一条长长的痕迹,陈霜合上笔帽,“你说笑吗?我们学校比你优秀的,有人吗?”
戚茹一直稳定在前三,但其他人可不是。这一年来进前三的人很多,波动幅度也大,只有戚茹稳稳当当,不受考试难度和环境影响。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也没说是一中范围内。”再说,光是一个陆景行就比她优秀太多。
“学霸就是学霸,来来来,教我一道地理题。据说是曾经的高考题,你翻翻这本书里有没有。”
两人讨论起例题来,后排方芽面上犹豫的神色一闪而过,酝酿了一下拍了拍戚茹的肩膀,直接开口道:“戚茹,你做完可以借我看一阵子吗,我也想做做看。”她没钱买 ,只能借,哪怕是别人做过的也不要紧。
一个寒假过去,方芽变化极大,戚茹欣喜这样的变化,当然要继续拉她一把,“可以,我晚上不会带回家,只有白天做,你可以晚上带回宿舍看。”戚茹坚决不熬夜的原则,免得坏了皮肤。
黑眼圈一旦长了,很难消除,毛孔一旦粗大,就再也细腻不回去。她深有体会,绝不作死。
陈霜倒是关注了一下方芽的穿着,见她穿着黑色的半新羽绒服,搂着她的肩膀低声道:“这件衣服保暖吧,上次忘了和你说,我妈妈偷偷买了好几双靴子,一买回来又不喜欢,怕我爸说她败家,打算赶紧捐掉。她脚小,应该和你差不多,一会你去我宿舍试试。”
方芽先是愣了一秒,随即笑了起来:“谢谢。”虽然内心还藏有一丝丝的羡慕,可她已经不会去嫉妒,去猜疑这两个朋友的真心。
程余夹着讲义进教室,用英文给同学们送了一段新年祝福,然后在黑板上写下了一句谚语。
方芽打开面前的新笔记本,在上面端端正正写下了第一行笔记。
她不笨,只要努力,她也可以。
第55章
学业上戚茹暂时不用担心,有陆景行在旁教导,她想退步都不行。
海选曲目练习毕竟要花去一定时间,陆景行参加完高二年度的化学和数学竞赛后,就开始替戚茹准备笔记。
高考文理分科,虽然数学是公共科目,但文科的数学难度比理科要少很多。
周怡身为他同桌兼戚茹好友,偶尔也会主动问陆景行需不需要帮忙。
比如现在,她看到一本摊开的全新笔记本和一本影印的笔记,她就发问了:“是要整理什么东西吗?需不需要我帮忙?你看我一直受你照顾,有什么用的到我的地方别客气。”
放眼全年级,几乎所有的女生都羡慕她的学神同桌。不是因为他的长相,而是因为陆景行的学习能力。有些人你不得不承认,他生来就是为了让旁人羡慕的。她旁边坐着的是个金大腿,且是不近人情的大腿,要不是有戚茹的面子,恐怕连根腿毛都揪不着。
“不用。”陆景行翻阅着影印本,正在思索如何整理笔记。
“这是戚茹的笔记吧。你要帮她重新做?”这位大佬自己从来不记笔记,只会在戚茹的试卷上给她写正确且简洁的解题方法。周怡见此,每次考试完都会把试卷留着,等老师讲解完还有不懂的地方就让陆景行在空白处写上解题思路,然后装订成册。
因为陆景行不愿意和旁人打交道,周怡的试卷册成了抢手货,总有男生请她吃东西,就为借去复印。
陆景行点头,因为暂时无从下手而突然有了陪周怡聊天的兴致,还把她的笔记本拿来参考了一番。
“笔记借我一下。戚茹要去参加比赛,我怕她落下学习。”
“哦。我听她说过,似乎到时候还能上电视。不过你为什么不去参加?”明明他自己也是学民乐的,之前眼巴巴跟着戚茹一块进民乐队,还把高一的班主任气了不轻。
“……没时间。”
周怡被这句话噎住了。她这位同桌明显睁着眼睛说瞎话——上课不记笔记,下课玩转笔,晚自习写乐谱,每晚都不带书——简直没有人比他更闲了。
一排三座位,陆景行左边的同桌,班长大人坐不住了。
他语带羡慕啧了一声,“你是从A78星云来的外星人吧,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果然不一样。”
没想到向来不搭理这类话的陆景行忽然转过头来,问了一句:“怎么了?”
班长挠挠头有些尴尬,但话憋在心里不吐不快,还是一股脑把抱怨吐了出来。
“呃,主要是觉得你也太厉害了。长得帅家世好,学习好就算了,还有那么多兴趣爱好,远远甩我们一截。明明大家起点差不多,脑子也不见得比你差多少,却没有一项比得过你。我好歹从小被长辈们夸赞着长大,现在终于遇上滑铁卢,心里不太舒服。也许是嫉妒你吧。”
陆景行沉默,他没想到班长会说出嫉妒这两个字。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他不知道,前段日子戚茹和她的好朋友方芽也面临过这样的情况。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相似的对话。
班长也不是非要纠结答案,只是把话说开以后心里才不会留疙瘩。他看陆景行不说话,以为自己伤了同桌的心,于是又自问自答道:“你不用多想,可能人天生就有差别吧,天赋上老天给的,我们也强求不来。万年第三就万年第三吧,总比前三都进不了的好。”说完便自己安慰自己,继续做笔记。
男子汉大丈夫,他才不要像个娘们一样磨磨唧唧小心眼。
周怡在一旁捂着嘴,没想到会见到这一场面。她以为按陆景行这般不愿搭理旁人的个性,只会当做没听见。
但陆景行停了笔,侧身很认真地告诉他:“这不是天赋,是积累。我在国外学到的东西不是这样的。比如我们高一学历史,老师绝不会主动告诉你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诱因分别是几点,它对我们有哪几条历史意义,他会让你去看厚厚的战争史,去看那些上将的自传,去看国内外学者对它的分析,甚至看纪录片,让你自己总结归纳写报告。比如化学,我们初中的实验室对每一个学生开放,我刚上初一就开始钻实验室,让实验室助理教我高年级的知识,化学课上老师演示的实验我不知独立做过多少遍。而在中国,你不需要思考,只要背答案。”
“为了一篇外国文学阅读报告,你可能要主动去学音乐,学建筑,我还选修过编程,因为你要去了解作者的生活环境,年代背景,了解书中角色的生活,你才会知道作者所描述是否真实。我长期在那样的环境生活、学习,方法当然和你们不一样。我动脑筋的地方比你们多得多,所以你们也不必感到不平,能做到这样,你们已经很好了。”
“而在我眼里,学习只是生活的一小部分,课堂是用来学习的没错,但课后呢,一定要学吗?法律规定寒暑假是用来补习的吗?我不能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吗?只要功课完成,问心无愧胸有成竹,我可以去学别的,比如我喜欢音乐,喜欢书法,喜欢赛车。你要是摸索出适合自己的学习方法,你也可以的。”
更为惊世骇俗的他还没说。他要是说他初中老师就鼓励早恋,怕是要被人揍。
这是陆景行第一次和他说这么长一段对话。他的出生注定他接受到的就是精英教育,和普通人不一样。然而起点再高,没有自己的努力都是白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