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勒扯过铺在一旁的绒被:“趋利避害。”在眼下的车前,兵权几乎就是一切。利安的目标十分明确,他不会为了两家之战白白耗费自己的兵力。
宋衡轻轻一笑:“将军这样做,不也是为了将来吗?”
托勒盖被子的手微顿。
“只是,将军这样的做法,恐多有不利。”
托勒似是听得累了,语气颇有些惫懒:“说来看看。”
“假设利安将军一方赢了,您的兵权地位自不必提,定会被大大削弱。”
“你倒是愿意说实话。”
“但这是基于将军在此次谈话后,仍旧选择站在岱云一侧。”
托勒睁开了眼睛,好笑地看着他:“你就这么自信,利安会赢?”顿了顿,啧啧了两声,“差点忘记了,还有你们熙国的什么长平军。”
宋衡面容平静:“衡的意思是,若岱云胜了,将军遭受的恐不止于此。”
托勒眼睛微眯。
“虽是敌对方,衡也不得不承认岱云将军的能力。当时若秦、风瓶皆被围攻,只差半点,便几能一锤定音。”
托勒捏了捏被角。
“但是因为您与庇得将军的无为,使得这次围攻失败——”
“我们派了兵力。”
宋衡沉稳分析道:“岱云近二十万的兵力,如今可用者只剩七万,而您与庇得将军所损之兵,应连十分之一都不到吧。将军您觉得岱云会怎么想?难道要看着您与庇得将军联合起来,违抗他的威信吗?”
托勒嘴唇紧绷。
“再者,百姓虽以为岱云是心慈良善之辈,但您难道不清楚他睚眦必报,做事必赶尽杀绝的性情吗?”宋衡再次行了一礼,“天下苍生将军或许无暇顾及,但还请将军想想您的妹妹。若无您的庇佑,将来即使因岱云而被夫家抛弃,她又能如何?”
沉默片刻,托勒慢慢道:“我不可能起兵随你们一起攻打岱云。”
宋衡起身道:“请将军放心,您只需按兵不动。”
“庇得与岱云略有渊源,你这番话在他那里怕是起不了什么效果。”
“还请将军——”
托勒眉心微蹙,截道:“你们熙国人礼节还真多。”缓了缓气,“庇得那里我亦可以让他按兵不动。但是——”他眉眼一冷,“事成后,利安不能削我们的兵。”
兵是肯定会削的,只不过那时应是由车前的国主主持大局了。
宋衡笑道:“自然。”
“还有,我要那位大夫。”
“自然。待衡回国后,便立刻着人请大夫前往车前一趟。”
“好,你现在把内容写下来,誊抄三份,每一份皆要盖上三方的私印。”因宋衡是以长平军使的身份出使,是以三方分别是宇文凉、利安以及托勒。
一直在外听着动静的中间人,立刻进帐呈上了酒,以及不知何时就准备好的纸墨。
宋衡很快便写好了三份。看着三个红色印记整齐地排列在一起,他终于松了口大气。
契约既定,使命便完成了一半。
正欲离开,耳边忽然传来托勒的声音:“等等!”
宋衡心中一提,从容转身:“将军还有何事?”
“你的名字不在这约定之上,我不放心,要向你索要一件信物。”说着就指了指他的腰间,“那荷包是你妹妹送给你的吧。”宋衡提及他妹妹时,余光会若有似无地落在荷包上。或许他自己都未发觉。
宋衡握了握拳:“能否换别的?”
“就是你在意,我才要。”托勒褪下小指上的金戒指,朝宋衡扔了过去,“喏,让你觉得公平点。这是禾嘉亲自为我打制的。”面上忽然现出一丝得意,“这戒指既好看又实用,还是金子做的,比你那荷包好多了。”
宋衡皮笑肉不笑地取下了荷包:“香囊的丝线乃天蚕丝,市价万金,里面的草药由舍妹亲自挑选配选,可避虫害,亦有安眠之效。”
托勒难得挑眉:“真的这么厉害?”
当然大多是胡诌的。小丫头大事上稳妥,小事却不甚注意……那药应是南意放进去的。
但斗嘴这样的事,当然是怎么顺耳怎么来。
忍住心疼,宋衡走上前,将荷包递给了托勒。
作者有话要说:1、日常么么哒~
2、感谢@巫、沉言、中二病是没救的 三位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么么哒
第53章 破城
托勒很快传信过来,表示一切已安排妥当。
“宇文凉带长平军走东面,我与布译走西面,默哲留守若秦,以防万一。”
宇文凉淡淡笑道:“因宋大人此番并不随行,我需留下两千人。”
利安瞧了他一眼,直言道:“我对长平军没有兴趣,不过你要留着也好,反正默哲的人手不足。”
“多谢。”宇文凉眸光微动,“傍晚时出发,入夜前应能一同在北门会合。”
无人有异议。
利安环视一圈,虽是沉声,面色上仍难掩些许兴奋:“若无意外,这便是最后一战了。”
众人相对一笑,齐齐朝正中间行了本国的礼,异口同辞道:“愿与君共战。”
回到营帐时,木木正在仔细擦拭他的铠甲。
宇文凉将她一下抱起来放在腿上:“我出去时你就在擦,它有这么脏吗?”
木木笑道:“它比你的脸还脏。”
“怎么又提这个?”
木木抬头,目光正好与他的下巴相平。她笑嘻嘻地亲了一口。
“突然有点怀念你胡子拉碴的样子。”
宇文凉揉着她的耳朵,眉梢一挑:“觉得亲起来更顺嘴?”
“不,是看起来比较弱,这样就能显得我比较强。”
宇文凉扳过她的脸:“弱?木木你说我弱?”
木木想了想,勉为其难道:“其实也不是弱……一脸胡渣给我的感受是你过得有些惨。”
“我不是告诉了你突围有多辛苦吗?”宇文凉嘶了一声,难以理解,“你把这叫弱?”
木木放下铠甲,转了转身子,用脚环住了他的腰,以便正对着他。
“我的意思是,那样的你看起来很需要我。”木木认真地看着他,“所以我就很高兴。”
宇文凉面上闪过一丝可疑的红色。
木木看见了,忍不住学着他惯常对她做的动作,笑道:“夫君别扭的样子真好看。”
宇文凉将她的手拽了下来。
“你这手方才在做什么?”
“擦铠甲啊。”
“你不是说那铠甲脏吗?”
木木用力点头:“是啊。”
宇文凉故作凶狠地揉着她的脸:“那你还来捏我的脸。”
“你洗洗不就好了。”
宇文凉作势欲起身,木木一下子抱着他的脖子:“不许把我扔下来。”
眼里闪过一丝笑:“你怎么和依米一样黏人。”
“我不能吗?”
宇文凉站了起来,扣住她的腰,朝水盆走去:“那夫人要抱稳一点。”
木木见他洗脸艰难,好心道:“把帕子给我吧,我给你擦。”
宇文凉从善如流。
木木先擦了自己的手,然后让他将帕子涤干净。
“宇文凉。”木木一边擦,一边轻轻开口。
宇文凉用眼神包裹着木木,温柔如迟丽的夜色。
“我待会儿能和你们一起去吗?”
几乎是毫不迟疑:“可以。”
木木手上动作一顿,她呆呆看着他:“这么容易?”
宇文凉将鼻尖和她的鼻尖抵在一起,嘴角是浅浅的笑:“怎么了,原本想着要色。诱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腰,似是赞赏,“不错,倒是清楚为夫的口味。”
木木将帕子挂在他的脸上:“不会觉得我是累赘吗?”
“木木,我要喘不过气了。”
木木将帕子拿下来,扔到了水盆里。
宇文凉仍旧凑得她很近:“他们不是害了你的父母吗。”亲眼看到岱云和库奇的下场,心中应当会有安慰吧……夜里或许也不会再有那么多的噩梦了。
木木看着宇文凉,忽然就想起了阿诺思的话。
“你不必说什么,宇文凉自己就会替你记住。”
忍不住想亲他,却又想郑重一点地表达自己的欢喜。木木努力向上移了移,刚好能够到他的额头。
她小心翼翼地仰头,极轻柔极轻柔地,吻上了他的眉心。
长平军行进的速度极快,然而几乎没有声响。马蹄被布包裹,军士各自手持着兵器,间隔虽近,却鲜有铁戈的碰撞之声。木木甚连呼吸声都听不大真切。
宇文凉这次没有同她共骑。他替她选了一匹成年母马,枣红色,速度优于耐力。
木木落后他一个马头的距离。她在夕阳的暮光里,静静注视着宇文凉的侧脸。此刻纵有日光的柔和,仍旧挡不住他下颌的刚毅。
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一位真正的将军。她的目光顺着他的铠甲慢慢往下,每一块都是那样干净锃亮。然后是他的长剑,剑鞘上刻有暗金的花纹。木木曾经摸过,并无凹凸不平的粗糙,反倒是浑然一体的圆润。
他的军靴亦是一尘不染。
木木自然而然便记起了他在帐外刷洗鞋子时的模样。嘴角不由生出了一丝淡淡的笑。
不动声色地将催马上前,与他比肩而行。
宇文凉仿佛等待了她许久。他侧头看着她,明明面上没有一丝笑,可木木却能从他的眼中看到完整的自己。
烈风似也等了很久,它朝木木坐下的红枣马喷了喷鼻子。
木木见状,微微放松了缰绳。红枣马便轻轻朝旁边一侧,碰了碰烈风的马头。
两军顺利在北门会合。阿诺思同木木一般,也是一身劲装。两人默契地朝对方点了点头。
“卫平!”
“末将在!”
“保护好夫人。”
“是!”
进了这道门,便唯有刀剑相问,而职责所在,他不能一心落在木木的身上。卫平武艺虽不如屠白孟广,但胜在反应灵活,木木与他待在军队后方是最好的选择。
木木没有说话,只是朝他温柔地笑了笑。
夫人的笑,真是最好的勉励了。宇文凉目送着木木随卫平离开的背影。
利安如今已能做到视而不见,是以说话的语气尚算平常。
“好了?”
宇文凉面色从容:“请。”
木木虽没有进去,仍旧能从厮杀的动静中听出端倪。
她抬头望着迟丽的星夜,耳边则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以及铁器相撞时的哐当声。
木木手掌微湿。她有些担心宇文凉背后的伤。
……
突然,一道嘶鸣声划破了月色,随之而来的是利安的怒吼。
木木都能想象出马蹄腾空的景象。
岱云的军队坚持了不到两个时辰,最终以利安单枪匹马砍下岱云的人头作为结局。
库奇倒在地上,眼神一如既往地阴狠:“利安,你竟敢这样对你的母亲吗?”
利安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一字一句道:“你,不,配。”
“翅膀硬了,果然说话都不一样了。”
阿诺思淡淡看着她:“你是不是眼瞎,如今仍旧看不清形势。”
“你这个贱人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说话?!”库奇冷笑道,“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吗?”她站了起来,指着阿诺思的鼻尖,“贵族中曾有两个离经叛道的女人,一个是牧阳,一个就是你。”
阿诺思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然后呢。”
见库奇不说话,阿诺思继续道:“为了所谓的贵族利益,难道我的妹妹就应该嫁给她不喜欢的人?”
“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凭什么你的妹妹就要特殊一点?”
阿诺思平静地看着她:“所以,如你所见,我选择了离经叛道。”与家族决裂,去做一个将军的幕僚,去执掌一方权力。
木木还是第一次走进车前的王宫。
王宫的地面亦是由东陵石铺就,宫殿的内壁几全部镶嵌着湖蓝色与孔雀绿的宝石。木木抬头,月光恰好照在屋顶最大的那一颗宝石上,反射出璀璨的亮光,流光继而四散,遍布宫殿的每一块宝石。
碧绿透亮的东陵石倒映着殿中的一切。恍然间,木木以为自己复又身在星空。
从出生到前一刻,她还未如此坦然过,坦然自己是一个车前人,来自中原以外,最北的国度。
她一眼就看到了宇文凉。
“拔出你的匕首。”他摸了摸木木的头发,轻声道,“她就在你的面前。”
木木依言,转身走到了库奇的面前,仔细地打量着她。
库奇看清她的容貌,惊诧地连连后退:“你,你不是死了吗?”很快反应过来,恶狠狠地瞪了利安一眼,“你竟然骗我!”
利安淡淡道:“你心里除了野心,还能装下什么。”顿了顿,讽刺地扬起了唇,“哦,我差点忘记了,你还有岱云。”
“你给我住嘴!”她看着木木,跋扈道,“你看我做什么?”
木木稍稍歪了歪头,目光不解:“我在想,你这样的女人,究竟是如何做下那么多需要脑子的事情。”
说罢便不再理会,而是回身走到阿诺思的面前,将匕首递给了她。
“我知道这样的祝福很奇怪,但是我要把它送给你。”木木望着阿诺思的眼睛,语气轻却有力,“你应当与利安比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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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浓情
阿诺思接过了匕首,侧头看着利安,仿佛在征询他的意见。
利安面无表情:“你不是让我把她交给你吗?”
阿诺思故作意外:“你竟然还记得。”
“我又不老。”
阿诺思抿嘴微笑,然后朝一旁静默不言的国主恭敬行了一礼。
“库奇乃重犯,当依车前律法判处。还请国主示下。”
国主沉吟片刻,淡淡道:“其罪一妖言惑众,愚弄百姓,二扰乱朝纲,百官不振,三以下犯上,奸佞妄为。岱云虽死,其罪仍在,后事当咎。至于库奇,先将她收押入牢,明日午时车裂于市。”
库奇怔在原地,神色疯魔。突然,她像是反应过来什么,开始嚎啕大哭,如同一个得不到糖吃的孩子。
只是,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孟拜,也再没有一个岱云,可供余生挥霍。
车前的国主赐给了宇文凉与木木一座宫殿,以供他们歇息。
王宫的浴池是圆形,池壁池底皆由东陵石所造,大小足以容纳三人。一汪清水在其中,恍若一壶荡着翠绿色的茶汤,木木就着袅袅升起的热气,迫不及待地入了水池,准备好生梳洗一番。
宇文凉身着白色中衣,抱臂靠在木施上,嘴角噙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木木一边拍着水,一边对他道:“我们方才说好了——你背上的伤还未结痂,今次是不能下水的。”
水雾有些浓。宇文凉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放下手臂,朝前走了几步。
“你不是说,会尽快洗好,为我擦身吗?”
“我这才刚刚开始呢。”
宇文凉走到池边,蹲下身,掬起一捧水,泼到了她的脸上。
“我看你是在玩。”
木木闭着眼,伸手去推他:“坏人!”
宇文凉趁势抓住她的手臂,狠狠啃了几口。
木木抹去了脸上的水珠,睁眼瞪道:“你欺负我。”说着欲将手臂收回来,宇文凉却不放。
他空出一只手,弹了弹她的脑门:“就欺负你。”
本以为这一世相处的日子会甚长,熟料却接二连三地遇见了许多事。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不过,宇文凉的目光愈发柔和,一生的时间他都嫌短,更何况还有朝夕的分离。
木木捂住自己的额头,不满道:“我很久没有看到干净的水了,玩一玩也不可以吗?”
担心她真的生气,宇文凉松开了手,笑道:“当然可以。”眸光微闪,“只不过,我怎么办?”
木木正欲回话,他却已一步迈入水中。
“我们说好了——”
宇文凉眉梢一挑,指了指水面。
木木愣了愣。池水顶多到他的腰际。
宇文凉凑近她,目光含笑:“转过身去。”见木木不解,轻笑出声,“我替你梳头。”说着便拿起了置于池边的木梳。
木木将身子转了过去。
她的头发浓密非常,加之自己手笨,一次便只能握住一小撮。
梳齿自上而下慢慢移动着,好似在酿一壶酒,烫一滚茶。木木感知到他的认真,不再戏弄水花,而是端端正正地……半蹲着。
一梳梳到头,二梳梳到尾。恍惚间,木木好像听到了什么喜庆的声响。她闭上眼,声音却又消失不见。
“怎么了?”
木木摇摇头:“没事。”顿了顿,眉眼生笑,“忽然想到,你这双手向来都是持剑握弓的。”
宇文凉笑了笑,见打理得差不多,便将梳子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