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轻轻摇头，没有说话。
既没有解释什么，也无意再否认什么。
两个人没有再谈论该怎么把明珠从她的魂魄中剥离开来。
月色清浅，养生殿门口的两盏灯笼终于熄灭了，大门缓缓关上。
“可以进去了！”李宝珠伸手拉住明月的手，“我们下去吧。”
明月嗯一声，却把手从她手中抽了出来，反手拉住她的胳膊，带着她跃下高高的屋顶，翻到养生殿的高墙内。
待李宝珠站稳后，明月便立即把手松开。不再和平常那样，对她动辄动手动脚，毫无顾忌的把她搂到怀中亲吻。
“应该没人了，走吧……”
李宝珠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殿内的情形，没注意到明月的异常，伸手去捞明月的袖子，却抓了个空。
她回头看去，发觉明月站在原地没动。
“怎么了？”
明月摇头，轻声说：“我只能送你到这里，凡间的帝王之事，我是不能插手的。剩下的事情，需要你一个人去做。”
“哦……”李宝珠愣愣的点头，“那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就行。”
她说完就轻手轻脚的向皇帝寝殿走去，侧耳在门口，没听到什么动静，这才吱呀一声推开门，尽量不发出声音走进去。
进入寝殿，一阵清淡的草木之香扑鼻而来。
正是她之前放进去的红莲花蕊的香味。
看来一整个白天，都没有人发觉香炉被人调换过了。
的确，除非是李宝珠这样精通医术的大夫，或者是制香的人，普通人很难分辨的出来两种安神的香味之间的细微差别。
寝殿内静悄悄的，只有两只红烛照例散发着模糊的光芒。
这次甚至连值守的两个太监都不见踪影。
正常来说，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无论如何，皇帝的殿内都会有值守的太监或者宫女，预备着皇帝起夜或者要茶水。
此时李宝珠顾不得仔细探究这件事之后的隐情。
没有太监反而更方便她行事。
她来到皇帝床前，掀开厚厚的明黄色幔帘。
躺在宽大床上的万历皇帝，比前一天她看到的更显憔悴消瘦。眼窝深陷，脸色是不正常的青白色。
高大健壮的父皇，什么时候开始这般苍老了？
她轻轻的抚摸着皇帝的脸庞，眼中滴泪：“父皇……”
“咳……”睡梦中的皇帝咳嗽了一声，眉头紧皱，辗转反侧的样子，看起来睡得十分不安稳。
她从袖中掏出配制的解药，把解药丸子塞进他嘴中，托住他的下颌迫使他吞咽下去。
把剩下的解药收好，她站起来，看了寝殿一周，心中忽然有些茫然。
她不知这个解药能不能对皇帝起作用，想留在这里观察，可天亮后，这里就会再次塞满了皇后和太子的人。
何况还有阿泽和宝瑞她们，她必定不能在此暴露行踪。
“吱呀——”
寝殿门忽然又响了起来。
李宝珠一惊，下意识看了眼房梁和繁复的幔帘，迅速权衡一番后，还是运起灵气跳到了房梁上面。
上次阿泽带她躲到房梁上，想必他认为房梁上更加安全？
前生的许多次经历，都证明了阿泽拥有惊人的洞察力和……第六感，或者说直觉。
她躲在房梁上，尽量让自己的身形隐藏在柱子后面，然后小心的探出头，向悄悄走进来的身影看去。
上一次进来的是蒙面的沈若兮，这次会是谁？
会不会是太子的人？
李宝珠目不转睛的看着，却发现那人并未有任何遮掩，甚至连发饰衣物都没有换。
以至于李宝珠很容易从她明黄色的长袍和凤冠上看得出，她就是沈皇后，沈青鸾。
她这个时候过来做什么？
平常皇帝身边全都是沈皇后贴身照料，她来去自然都是合情合理的。
可她偏偏要在这夜半时分，遣散了皇帝身边的宫人，踏着月色悄然而来。
李宝珠的心忍不住砰砰跳起来。
只见沈皇后直接走到龙榻前，掀开幔帘，坐到了床边，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看着皇帝。
“钧哥哥……”沈皇后忽然声音温柔的唤了皇帝一声。
万历皇帝名讳为朱翊钧。
“咳……”皇帝轻咳声随即响起，从李宝珠的角度看去，看到皇帝的脸移动了一下，似乎是被她唤醒过来了。
他睁开眼看到坐在身边明艳照人的沈青鸾，不禁露出笑容，吃力的轻声说：“什么时辰了？爱妃怎么还不回去歇息，莫要熬坏了身子。这几日实在是辛苦爱妃了……”
被蒙在鼓中的万历皇帝，还丝毫不知道眼前这温柔可人的皇后，真是害他至此的元凶！
李宝珠握紧了手。
只听沈皇后清甜的笑声：“钧哥哥，你还记得你娶我那天，说过我可以一辈子唤你为钧哥哥吗？”
“呵呵……”皇帝沙哑的声音温柔的笑，从被子里伸出枯瘦的手，去抚摸沈青鸾的脸，“青鸾还是这般娇憨可人。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沈青鸾温婉的笑着，低声说：“既然钧哥哥觉得亏欠青鸾，为何不答应了青鸾的请求？”
皇帝脸上的笑容忽然收敛了起来，声音也变得有些冷淡：“青鸾，朕传位于太子，这是不可更改的事，日后你不必再提！”
沈青鸾慢慢坐直身体，冷笑道：“陛下何必固执，您心里也应该清楚自己时日无多了！治儿也是你的亲生儿子，你为何就不能让治儿坐拥这天下！这对治儿是何等的不公平！”
万历摇头，“青鸾，治儿性子绵软，不适合治理天下。朕会让他做王爷，享一生富贵……”
“去他的富贵！”沈青鸾打断他，怒道，“富贵如何能和这天下相比？陛下未免太厚此薄彼！还是说……”
她顿了顿，声音依旧温柔，甚至带着笑意：“……还是说，陛下其实是对风白璎心存愧疚，所以才让她的儿子做皇帝？”
风白璎！
前皇后，云梦公主和太子的亲生母亲！
房梁上的李宝珠没想到他们竟然提到了母后的名字，而且还说什么愧疚……
☆、第679章 真相总是残忍
万历皇帝听了她的话，双手撑着身体，支起上半身，直直瞪着她，眼神可怖，嘶声说：“你……你说什么？”
“臣妾说陛下对风白璎心怀愧疚。”沈青鸾淡定的重复了一遍，毫不畏惧的迎上皇帝的目光。
“大胆！”
万历皇帝一拍龙榻，高声怒吼：“来人，来人！把沈青鸾给我抓下去！”
“陛下，您不必着急。”沈青鸾仍旧是微微的笑着，一只手抚摸着皇帝的脸，“外面的人都被臣妾遣走了，这里啊，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今天臣妾特意来和您说说贴心的话。”
难怪今晚养生殿的附近这么安静……
李宝珠觉得腿有些麻，在房梁上换了个姿势，干脆横坐在房梁上，两只脚晃荡在半空中。
既然这里没有旁人，她就不担心沈青鸾会突然抬头发现她了。
只听下面皇帝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他指着沈青鸾，竟突然笑了起来：“沈青鸾，你想造反不成？你知不知道这是灭九族的罪！”
“青鸾自然知晓。”
沈青鸾从龙榻上站起身体，掏出一只浅黄色和白色相间的卷轴出来。
她把卷轴展开，放到皇帝眼前，轻声说：“陛下，您只需要在这上面朱批，留下大印，那么就算是您疼青鸾了……”
李宝珠在房梁上探出头去，仔细盯着她手中的卷轴。
曾经无数次进出御书房的李宝珠，清楚明白的确认，沈青鸾手中的，是一份圣旨。
她目力虽然强悍，但在夜间如此昏暗的烛火下，实在很难辨认出圣旨上的字迹，只得放轻呼吸，听沈青鸾说话。
“……陛下，臣妾知道您还没有立遗诏，为了咱们大明的江山着想，臣妾已经替您拟好了……”
嘶——
李宝珠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沈青鸾居然私自立下遗诏，并在这个晚上，来逼皇帝签字盖章！
当真是一个胆大包天，行事狠戾，无所顾忌的女人！
如果当真被她得逞，并在得到遗诏后就立即杀了皇帝，那么……
这江山，就真的要落入沈青鸾和她儿子的手中了！
这个时候，她应该下去阻止，可沈青鸾的下一句话，却教她停住了动作。
“……陛下，您不要怪臣妾狠心，实在是臣妾不想步风白璎那蠢女人的后尘，只得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路！”
万历皇帝用尽全力一把打掉那张遗诏，低吼道：“贱妇！你给我闭嘴！你和沈家全都要死！”
“呵呵……”沈青鸾弯起嘴角笑起来，慢慢笑声越来越大，笑的眉角眼梢都是妩媚。
“贱妇！你笑什么？！”
“臣妾笑陛下，笑风白璎！可笑她自以为受尽陛下宠爱，一心挂在陛下身上，最后却连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李宝珠瞳孔一缩，握住房梁的手慢慢抓紧。
当初人人都以为风皇后是重病不治而亡。
可她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猜测和当时的沈贵妃郑贵妃有关，一直想查清真相。
现在看来，沈青鸾果真知道事情的真相！
万历皇帝却像忽然累了，躺倒在床上，低声说：“白璎是朕一生至爱，此生不渝。”
“是吗……”沈青鸾微微笑着，“所以，杀了她，就是你对一生挚爱做的事？”
杀了她……
杀了她……
李宝珠惊呆了……
万历皇帝像是不能接受这件事，沙哑着声音怒吼：“闭嘴！”
“怎么，陛下做出了这种事，却不敢承认吗？”沈青鸾伏下身体，直视皇帝，声音清冷，“早在陛下指使锦华给风白璎的熏香里下毒，臣妾就知道了……您恐怕不知道，锦华早已经被臣妾收买了吧？”
“你，你……”
皇帝瞪大血红双眼，说不出话来。
沈青鸾愉快的笑起来：“不过也好，臣妾巴不得风白璎去死，她死了，臣妾才能取而代之呀？不知陛下每天看着容貌酷似风白璎的云梦公主，心中作何感想呢？”
“臣妾都不忍看到陛下难过，所以帮您把云梦小公主一并除了……陛下您看，臣妾如此贴心，难道还没资格得到陛下的一纸遗诏吗？”
“沈青鸾尔敢！！！”
皇帝勃然大怒，撑起身体扑向她！
他万没想到心爱的女儿竟然是被沈青鸾害死的！
沈青鸾一把推开他，把他推的躺倒床上，冷笑道：“我为何不敢！”
她捡起遗诏，把毛笔塞到皇帝手中，逼迫他在遗诏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又拿出一块方形龙印。
“沈青鸾，你，你竟然如此大逆不道……”皇帝被逼着写下遗诏，眼睁睁看着她拿起大印，在遗诏上盖了下去……
沈青鸾看着手中遗诏，得意的笑起来。
“皇上您放心，等您驾崩后，治儿做了皇帝，一定不会对别的嫔妃皇子赶尽杀绝……但朱常洛这个太子，留着就没什么用了，早晚是个祸害，理应陪着您一起入土而安！”
“你……你这个毒妇！你把遗诏还给我，还给我……”
万历皇帝此时犹如万箭攒心，双眼血红瞪着沈青鸾。
一向温柔明丽的沈皇后，竟然如此狼子野心！
也许是李宝珠之前喂他的那颗解药起了作用，万历皇帝竟然从床上爬了起来，用尽全力扑向了沈青鸾。
沈青鸾淬不及防，被他扑倒在地，遗诏也脱手飞了出去。
李宝珠银鞭一闪，把遗诏卷到了手中。
她静静的坐在房梁上，看着皇帝和沈青鸾在地上翻滚，打斗。
什么在地愿为连理枝，什么在天愿做比翼鸟……母后生前对她说的话，现在想来，竟然是如此的可笑，如此的讽刺……
李宝珠一直以为母后是被嫉妒的沈皇后害死，没想到她竟然是被一直深爱的丈夫谋害……
为什么……
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李宝珠很想冲到万历皇帝面前质问他，可她坐在横梁上，浑身的血液仿佛正在一寸一寸慢慢冷却，凝固。
让她动也动不了。
砰一声响。
地上撕扯缠斗的两个人，终于分了开来。
“遗诏！遗诏！”沈青鸾在地上四处寻找遗诏，声音惶急，“我的遗诏到哪里去了……”
“贱妇！我今天就杀了你！”
万历皇帝再次向她扑去——
☆、第680章 但愿长睡不复醒
万历皇帝猛地扑到沈青鸾身上，两只手一起掐住她的脖子，满脸扭曲，双目充血，如魔鬼般吼叫：“朕杀了你这毒妇！杀了你这逆贼！”
“咯咯……”沈青鸾被他掐的脸色涨红，眼珠凸出，双手双脚拼命挣扎。
李宝珠坐在横梁上，握着遗诏，始终一动不动，就这么安静的看着下面这副可怖的画面。
“朕要杀了你……”
万历皇帝的声音还在持续，却忽然戛然而止。
在李宝珠的注视下，他的身体被沈青鸾推开，扑通一声，仰面躺倒在地上。
“咳咳……咳……”沈青鸾手里握着一只金钗，伏在地上，大声的咳嗽着，喘息着。
一滩暗红色的血，慢慢的从万历皇帝身下流淌出来。
他双目圆整，似乎死不瞑目。
沈青鸾爬过去看着他，确定他真的死了，呆坐了一会，慢慢的笑起来，笑的喘不过气，笑的泪花都蹦出来，笑的如癫似狂。
“死了，你终于死了……哈哈……”
等她笑够了，坐在地上撩起皇帝的明黄色睡袍，慢慢擦干净金钗，小心的把金钗簪回发间，然后站起身体，冷冷的俯视着万历皇帝。
“既然你死了，大明的天下，就由我的儿子替你治理吧！”
她环视周围，发现之前就脱手的遗诏怎么都找不到。
“我的遗诏呢，遗诏呢……”她喃喃自语，在养生殿的寝宫里疯狂的寻找消失的遗诏。
经过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天色逐渐亮起了来。
养生殿外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太子朱常洛修长的身影，伴随着清晨第一抹朝阳，出现在寝宫的门口。
整整在房梁上静坐一夜的李宝珠，在第一缕阳光照射进来的时候，眼前一阵昏眩，身子一歪，软飘飘的从高高的房梁上落了下去。
她以为会摔落到坚硬的地面上，谁知却落到了一个灵气满溢，温软的怀抱中。
熟悉的气息令她心安，意识昏沉，彻底的落入了最深沉的黑暗中。
养生殿中宫人锦衣卫混乱，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殿中睁目躺在地上的皇帝，以及因为找不到遗诏而半癫狂的沈皇后身上。
没人注意到一道黑色的影子一闪而逝。
大理寺牢房。
躺在牢房中的青袍清俊少年，缓缓睁开了双眸，细长睫毛轻颤，为周围死一般的沉寂所迷惑，按着头坐了起来。
老房内空空如也，除了他再无旁人。
连外面看守的锦衣卫和狱卒也一个踪影都看不到。
“嫄嫄……”
他喃喃的念了一句，猛地想起昨夜的事情。
想到他原要替她去引开锦衣卫，让她去救皇帝，可临走的时候，她却拉住他，用含在嘴里的药迷晕了他……
她现在在哪儿？
外面这么安静，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巨大的恐慌在他心头升起，他一把推开牢门，向外冲去。
来到大理寺的院中，他忽然停下来脚步，眼睛一瞬不瞬看着门外。
门口走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墨、比太阳和月亮的光芒更加耀眼的男子。
他手里抱着一具月白色的纤细身影，长长的黑发从肩头垂下来，印出一张苍白小脸。
“嫄嫄！”
沈少泽心头一阵寒彻入骨，走到明月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