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喜鹊,这会儿肯定要连声呸她,这也有出处,是民间流传的把晦气呸走的方式,不过闻墨是个温婉的丫头,闻言只是笑着添趣儿道:“夫人和世子是神仙眷侣,就是夫人哪天痴了,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也得记得我们世子的。”
陈若弱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脸都红了一点,她起身走了几圈缓了缓胀得难受的肚子,就急着要去给镇国公请安,心里倒是还惦记了一桩事情,想着什么时候去看看那个老爷子,她也很好奇,有这样厨艺的人长得是什么样子。
到了镇国公府的内正堂,里头的管事报国公爷在外院见客,陈若弱就坐着等,等了好半晌才等到管家进来,管家恭敬地对着她行了个礼,才笑着说道:“世子去太子跟前述职,才去没一会儿,刚才宫里又来人传话,老爷去了。少夫人有身子的人,不好久等,故而派我来说一声,老爷今天都欢喜一天了,想着早些看看少夫人,又怕搅了少夫人的睡梦,还吩咐都不准吵醒少夫人呢。”
这话很是熨帖,陈若弱笑眼弯弯的,不防带动了脸上的伤口,不由得嘶了一声,没等反应过来,手就下意识地去捂脸上的伤痕,陈若弱反应过来,顿时有点笑不出来了,管家却像没瞧见她脸上的伤口,闻墨也连忙过来打岔,不多时,陈若弱就高高兴兴地从正堂出来了。
秋高气爽,落叶纷飞,镇国公府内外的各处都有人一日几次地重复打扫,地面也都干净得很,陈若弱吃得太饱,闻墨想扶着她去花园里消消食,陈若弱却看见了离正堂不远的一株极高大的挂满了黄色叶子的银杏树,隔着墙都能看到大半的树冠,镇国公府那么大,她还有很多地方没去过,顿时起意想去瞧瞧。
闻墨隐约记得那是闲置的客院,镇国公府远离朝堂纷争多年,少养门客,于是也就顺着陈若弱的意,扶着她出了内堂,穿过回廊,正好是一条通向客院的小路,这路平时是下人走,是后厨和客院的近路,有时候后厨会在闲置的客院里晒点干货腊肉香肠什么的,绣工也来,银杏树不生虫,夏日里树底下一边乘凉一边绣东西最舒坦。
陈若弱离得近了,忍不住加快了步子,她在西北基本上没见到过银杏树,就在听话本的时候听过几回,扇子似的叶子远远看着还不觉得有什么,落到手里才能发觉有多精致新奇,秋日叶枯,她没费什么力气就摘了好几片完好的黄色叶子,拢在手里,像个得了新鲜玩意的小孩子。
闻墨拿帕子给她接着,陈若弱却拒绝了,银杏树的叶子已经很干了,拿在手上都脆生生的,生怕捏碎了边角,再包到帕子里,一个不小心,那就全没了。
“这个院子这么大,怎么就种着一棵树?那些房间看着都挺漂亮的,为什么没有人住?”陈若弱眨了眨眼睛,问道。
闻墨在镇国公府待的时间很久了,听了她的话,立刻就笑了,给她解释了一下什么是客院,末了,又道:“府里四五个客院呢,听说原先这个院子就是周相爷在我们老相爷门下做学生的时候住的地方,这棵银杏树是前朝的东西,上头被国公爷和周相爷刻过字。”
陈若弱一听,连忙靠近了树干去看,可转了一圈也没发现哪里有被刻字的痕迹,闻墨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道:“夫人怎么想的呀,周相爷相国都做了那么多年了,还是学子那会儿刻的字,早就该长上啦!”
陈若弱鼓着嘴巴,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脑子总是木木的,她听说怀孕的妇人因为把大部分的养料都用来供养胎儿的缘故,自己就会不够用了,她觉得这个应该是有道理的,所以……莫非还得多吃一些?
想到刚才的一顿美味佳肴,即便这会儿肚子还隐隐胀得慌,陈若弱还是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对那个捡来的老头的好奇就更大了一点,她师父在宫里做了那么多年的御厨,做出来的菜有才和这个老爷子的味道差不多,要真是普普通通的民间厨子,那起码得是一方名厨,厨子这样只要手艺足够,那就一招鲜吃遍天的行当,又怎么会落魄到这步田地?
陈若弱在院子里走了走,原本想去房间里看看,却见上头挂着锁,闻墨还要去找外院的管事拿钥匙,被她拉住了,“我就是想看看,进不去就别折腾了吧,哪有那么费事的。”
为了表示自己不想看了,陈若弱转身就走,她这会儿肚子也不那么胀了,简直感觉自己健步如飞,可到底想着自己有了身孕,步子跨得大,但都是小心翼翼的,客院一个月才打扫一回,地上满是银杏树掉落的叶子,陈若弱注意着脚下,生怕绊个跟头,却冷不防出圆拱门的时候,一头撞到正要进来的人身上。
她下意识地躲避,不料一个重心不稳就向后倒去,来人似乎也被她吓了一跳,但还是很快伸手,一把把她拽了回来,由于惯性,陈若弱整个人扎扎实实地扑到了来人的怀里。
闻墨上赶上来,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见到来人的灰布衣裳和那足足高了陈若弱一个头的身形,顿时白了脸,厉声喝道:“放肆!”
陈若弱都被吓了一跳,来人反应得比陈若弱要快得多,连忙后退了好几步,头低下来,作揖请罪。
第七十六章 年少
陈若弱拍了拍胸口,闻墨这时也赶了上来,连忙查看了一下她的情况,见她脸色还好,不像是受到惊吓的样子,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即转过头来,用凶巴巴的眼神看向来人。
来人的头微微的低着,显得有些不安,陈若弱一眼就认出了他,正是她离京之前见过的那个卖画的青年,他卖给她的画现在还好好地放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会在镇国公府见到他。
府里前院后院的人,闻墨都认识,这个年轻人却是生脸,身后没跟着一个人,居然还在府里到处走,于是用盘问的语气说道:“你是谁,谁带进来的?不知道府里不能乱走吗?还冲撞我们夫人,这要是被别人看了去,你让……”
张才远低着脑袋一五一十地说了,看着倒是老实,可仍旧忍不住偷偷抬头看了陈若弱一眼,占据了半张脸的红色胎记实在太过显眼,尤其还是那位带他进府的镇国公世子的夫人,顾世子金相玉质,夫人却生得如此丑陋,宛若美玉用粗布包裹,让人想忘记都难。
闻墨话里的意思陈若弱一点也没有察觉出来,拉了她一把,说道:“好了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吗?还得多亏他呢,不然难道摔了跟头就好啦?”
张才远心里暗笑,但面上还是老老实实地点头,“都是误会和巧合,咳,这院子是学生的住处,夫人要是喜欢,还是先让世子给学生换个住处,以后再来就清净了。”
陈若弱眨了眨眼睛,没想到闻墨说的闲置的地方是有人住的,闻墨更没想到,顿时有点脸红发臊,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能躲到陈若弱身后,低着脑袋拉她衣袖,陈若弱不觉得有什么,脸色稍稍严肃了一点,对张才远说道:“我来前还不知道有主人了,这里以前是周相爷住的地方,那棵银杏的树干上还有周相的刻字,也算是出过金凤凰的窝,世子把你安排在这里,看来对你的期望很大,过些日子就要秋闱了,你记得多看看书,少花点心思在画画上,不要辜负了世子的一番美意。”
这下不好意思的人成了张才远,他还提着一大盒的作画用具,是刚刚从城外采风回来的,好在陈若弱也没多说,和善地笑了笑,就带着闻墨离开了。
张才远回到院子里,看了看平日里习以为常的银杏树,立刻趁着没人到树底下反反复复看了好几圈,才算是找到了世子夫人说的,周相的刻字,也是有些年头了,看着模模糊糊的,刻得还低,不趴下来看还真找不到,他仔细地辨认了一遍,本以为会是什么名言警句,言志诗词,可却只是小孩赌气涂鸦似的对着两行字。
“肇源钝矣,彘似。”(肇源蠢得像猪。)
“左刻字者,彘不如。”(左边刻字的那个人,猪都不如。)
淮南道的案子是交由太子全权处置,虽然出现了一点偏差,但作为太子任命下淮南道的钦差,顾屿回京该去述职的对象就是太子,这些天太子在朝堂上碰了一鼻子的灰,平日里摔跤游猎骑马为乐的人也失了兴致,整天下了朝后就一个人待着,太子妃都劝不住。
顾屿来时,东宫不少人都在,太子在内殿里虎着脸坐着,和很多贵人的金银玉器不同,太子东宫里到处都是结实耐用的青铜器,原先还有木制的桌椅,这些天也都被太子妃做主换了青铜的,一眼看去,简直像回到了几个朝代之前。
刚要行礼,太子就摆手道:“免礼,文卿,你是这次破案的功臣,你来说说吧,在淮南道的所见所闻。”
顾屿却没顺着太子的意,只是简单地说明了一下抓捕徐景年和周余一行人的经过,对于这些犯官的罪行也都是轻飘飘带过,然而就是这样,太子还是听得怒发冲冠,顾屿看着上首太子的脸色,渐渐地止了话头。
太子有些不满地说道:“怎么不说了,这些畜生还有什么可替他们遮掩的?让他们都听听看,到底是不是我做得不对。”
“殿下,重安不是这个意思,殿下的做法没有错,但是……”站在边上的黄轻看了顾屿一眼,拧着眉头对太子解释道:“圣上的心思还要琢磨,这次淮南道的案子牵扯不小,我们是怕殿下做了别人的棋子,到时候被人利用事小,失了圣心是大!”
太子重重地拍了一下面前的青铜长桌,发出一声不小的闷响,少年才高多傲气,黄轻眼皮都没动一下,他也有些生气了,这些日子不管他怎么劝,太子就像是吃了秤砣一样,铁了心非要和淮南道的案子杠上,要不是做了皇亲,太子对姐姐也着实不错,黄氏全族荣辱都系在太子的身上,他何必日日对牛弹琴。
牛不肯听他的话,难道他还要按着牛的头吃草不成?而且越犟的牛劲越大,他就是想按也按不动。
东宫里气氛一时凝滞,顾屿微微地抬头,眉眼略低,做出恭敬的样子来,不带什么感情地说道:“文卿未曾想替周余等人遮掩,这些犯官罪行罄竹难书,个个该死,文卿知道这个道理,殿下也知道。”
这些日子难得有人给了他一个肯定的支持态度,太子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但仍旧带着余怒说道:“你知道,我也知道,可父皇和这帮人竟然谁都当不知道,君为舟,民为水,一旦民心松散,水可覆舟,处置这些犯官和犯人,给百姓一个交代,江山可稳,民心可稳,正义昭彰,明明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弄得这么复杂,从来没人给我一个道理,只让我不要失了父皇的心。”
顾屿听得出太子的委屈,心里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他抬头看了一眼立在太子身边的人,几乎都是黄轻周仁一辈的年轻人,谁都不傻,谁都是聪明人,越是聪明的人越是容不下蠢人,只有蠢人是棋子的时候例外,可偏偏这个蠢人就坐在储君正位上,是他们要效忠的主公。
只是,既然把太子当做主公,又知道他可能不是那么聪明,就该好好地给他解释清楚利弊,拨开他眼前的迷雾,一次这样,两次这样,以后他就会慢慢地学着沉稳,懂得去听取别人的意见,渐渐学会权衡得失,这些聪明的年轻人知道他蠢笨,也习惯了教他如何去做,却把他当做聪明的主公隔了一层,不解释太多,怕招忌讳。
前世他不能教,是因为那时的太子已经被逼得谨小慎微,每日生活在忌惮和怀疑之中,真正到了教他只能如何去做,不能解释太多的地步。
黄轻听了太子的话,清俊的脸上浮现出一点潮红的怒意,只是他刚要开口嘲讽,就听顾屿平稳的声音响起:“文卿昨夜归京时,在路上遭遇了刺客,为杀周余而来,殿下以为,周余当杀?”
“肯定是受了这贼子冤屈的可怜人想来报仇,要是父皇这次不杀这个周余,我就……”太子的话没说完,顾屿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说道:“刺客是为灭口,杀伤随行护卫多人,未能得逞。”
太子一愣,没有追究顾屿打断他的话,追问道:“周余的后头还有人?他是道御史,难道是和朝廷重臣有首尾?”
黄轻也愣了,没想到劝了这么些时日,太子居然是不知道周余身后有人的,顾屿抬头看了一眼太子的神色,心中有了数,于是简单地点了点头,说道:“文卿审问周余时,大概摸清了底细,掌控淮南道的朝廷势力以定国公为主,成国公,西宁侯次之,牵扯进去的勋贵重臣达六家之多,其中西宁侯长子是江南道御史,成国公早年在西北军中经营颇多,定国公……殿下该知道。”
定国公是比宁国公黄家更板上钉钉的皇亲国戚,太后就是定国公府出身,李贵妃虽然不受宠爱,也没有孩子,但这么多年在宫里的地位稳如泰山。
从来没人对太子如此详细地解释朝中重臣勋爵的身家来路,这么多年他也仅仅只是按照自己的理解来,顾屿一开始说出这几个勋贵头衔的时候,他也只是拧了一下眉头,没觉得这些人有多不可杀。
顾屿看着太子,太子愣神半天,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那,那也可以先把宋微调回来,军中这么多年换过三任主帅,成国公的势力再多也……”
他话说到后面,就有些说不下去了,顾屿静静地说道:“这些都要时间,就算圣上下定了决心,也不可能立刻就去实施,何况现在,圣上的决心还没定,假如殿下信文卿,文卿只能说,殿下要是真想彻底办了淮南道的案子,那有两条路可走。”
第七十七章 父女
黄轻立在一边,目光中带着些惊异,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安静的太子,以他对太子的了解,他是真的在认真地倾听并且努力思考着,这个顾文卿究竟有什么能力,竟然能让太子听话?
顾屿没有卖关子的意思,见太子并未发怒,心里大致有了数,就接着之前的话说道:“其一为缓兵之计,只诛周余并犯官,不牵扯其他,殿下只要旗帜鲜明不深入,那不仅圣上会痛快同意处置淮南道案,连带着定国公之流也会暗地里相帮,又可震殿下声威,待时机成熟,再行他事。”
这第一个法子其实和顾屿在淮南道用的没有太大区别,只不过周余势薄,他缓了一个月的兵,而太子想要铲除的勋贵势大,没个三五年绝不可能等到合适的时机,甚至可能要到他登基。
太子一听就坚决摇头,他本来确实只想处置周余,可听说周余身后有人,这么多年民脂民膏刮下来都填了那帮尸位素餐的老贼肚子,他就一阵憋屈,恨不能现在就提一把刀挨个上门把他们都砍了,别说暂缓,就是现在忍着没说话,都是看顾屿言辞实在诚恳的份上。
顾屿显然也是了解太子了,抛砖过后,便是引玉,他抬头看了黄轻一眼,微微地笑了,“其二,宁国公的意思是……”
“绝不可能!”太子断然说道,这些天黄家的人都在劝他忍下此事,连办周余都不要牵涉,还没有顾屿提的第一个建议让他满意,他怎么可能会同意。
顾屿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有些严肃地对太子说道:“殿下大约没有理解宁国公的意思,这次淮南道案,还多亏黄胜将军支持,若非如此,破案怕还要很久,宁国公素来恶贪好廉,非怕事之人,他让殿下不要轻举妄动,是为缓兵,殿下这边缓兵,背地里就可用兵,如殿下所言,折西宁侯人脉,弱成国公声威,断定国公势力,可殿下一连数日张扬,已坏了宁国公之局,所以我想今日,重安兄来,是为同殿下商议下一步棋。”
太子愣了愣,用怀疑的眼神看向黄轻,黄轻素来急智,顾屿给他搭了桥,虽然是座危桥,但对上太子的眼睛,再危险的桥也得接,他垂了垂眸子,道了声是。
要是换了旁人,这会儿就算气消了,也得为了面子再撒点火,可太子从来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