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民群情激奋,周虎见势不好,手里的佩刀一别,压得第一个想要上前袭击里正的老人膝盖一弯,冷声斥道:“你们做什么,退后!”
老人拼命地挣扎着朝里正伸手,周虎虽然能轻而易举地把他制服,但佩刀底下的身躯实在是太过干瘦,一层黄裂的人皮下包着支棱的骨头,他怕自己稍微用点力气就会把老人给打死,故而只是用巧劲制住了他。
“他再有罪,也得等我家大人结案之后再做处置,你们打死了他,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
乡民们大部分都是听不懂他说话的,瘦小男子连忙快速地用方言把周虎的话对乡民重复了一遍,随即用官话叫道:“大爷,我们都晓得的,再也不敢了,您快放开王老二吧,他孙子是被里正卖去城里做肉鸽的,这几年头脑都不清楚了,他不是有意的!”
周虎重复了一遍,“肉鸽?”
佩刀底下的瘦削身躯却是被这两个字刺激得一震,随即王老二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竟然挣脱了周虎,扑到了里正的身上,抱着他的脑袋,恶狠狠地咬了下去。
里正手脚都被捆着,只能拼命地挣扎,周虎上前,拿捏着力道,一掌拍在老人的后脖颈处,把人拍晕了过去,探了下鼻息,这才松了一口气,又问那瘦小男子道:“什么是肉鸽?”
瘦小男子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见周虎目露冷光,才吞了吞口水,说道:“扬州城里的老爷们说,人肉吃起来是鸽子肉的味,但要好吃多了,所以被卖去给他们吃的人……就叫肉鸽,平时买个人十两二十两银子,肉鸽要不超过十岁的小孩子,能卖一百两。”
周虎挺硬实的一个汉子,听了这话都生生地打了一个寒颤,顾屿听见外头动静,刚走出门槛,就听见了瘦小男子的话,脸上却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眼神一瞬间冷得像冰刀。
里正脸上被咬出了好几块血洞,堵嘴的布条拿下来之后,兀自痛叫了几声,见周遭人看他的眼神都不怎么对,才缩了缩痴肥的身子,不敢出声了。
顾屿一出来,原本吵闹着的乡民们顿时寂静了下来,即便不知道眼前这位怎么看怎么气派的高门公子到底是几品的官,也不妨碍他们理解,这是能替他们做主的钦差大人,没见里正那么容易就被收拾了吗?
周虎让瘦小男子把王老二扶到刚才安置他们的住处去休息,回头对着顾屿行了一个礼,想要把刚才的事情禀报给他,顾屿摆了摆手,说道:“我都听到了。”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能让这院子里所有人都听见,“请各位乡亲放心,盛世之下,如此恶行,如不严惩,天地共愤,此案一日不结,顾屿一日不归京,今日本官在此立誓,必惩凶除恶,还淮南道一个朗朗青天。”
顾屿很少发什么誓言,做什么承诺,对他来说,说不如做,与其做这些无谓的事情,不如踏踏实实定下目标,向着目标去做,但今日,对着这一张张愁苦干瘦的脸,他知道这个誓言,必发不可。
乡民们有很多都听不懂他的话,有人拉了拉瘦小男子的衣角,想问他钦差到底说了什么,却只见到瘦小男子睁着一双不大的眼睛在流泪,冲刷了脸上的黑灰泥尘,泪痕底下仍旧是皲裂黄瘦的脸皮。
里正被押下去录口供,周虎的动作十分粗暴,一副恨不得一把捏断他脖子的凶煞模样,里正吓了个半死,还没怎么用刑,就一五一十地把他所知道的事情都给说了出来。
原本他一听说周余还活着,就打定主意咬紧牙关绝对不招,毕竟堂堂三品道御史,想把他捏死就跟捏死一只蚂蚁没什么区别,可瞧着顾屿一副天不怕地不怕要把淮南道掘地三尺的样子,这个钦差的官职没准比周御史还要高!
他是歇了被捞出来的意思,只希望不要再把他和那些乡民们关在一起,他是真的没想到这些平时畏畏缩缩的乡民急红眼了能杀人,这会儿乖得不行,只是他知道得也有限,至多到扬州府衙的小吏级别,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些人后头站着的是谁,可毕竟没个直接的证据往来。
顾屿拿到口供也不意外,让周仁拿去整理了一下,正好周豹也回来了,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身边跟着一位四十来岁的厢军校尉,五百厢军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有钦差金印和手谕,调兵的流程走得十分顺利。
厢军校尉行了一个军礼,简单地自我介绍了一番,才冷肃着面容,对顾屿说道:“按察使大人派人持钦差金印调兵,不知是遇到了什么事情?钦差虽有调兵之权,但若只是让赵某带兵看门,那就只能恕下官不敬之罪了。”
顾屿语气温和,“赵校尉想多了,自然是有事请兵,现下正有一桩事情让赵校尉去办。”
赵校尉眯起了眼睛,就听顾屿语气温和地说道:“有劳赵校尉,带三百兵士去到扬州府衙,将扬州刺史徐景年及其治下所有官吏,一同下押大狱候审。”
第四十八章 赵狄
按大宁兵制,十人一火,五火一队,二队一官,二官一曲,二曲一部,二部一校,实权的校尉手底下掌管八百来号人,在西军不算什么,可在太平州府就算是个人物了。
赵狄来的时候满心不忿,是打从心底里觉得京城来的公子哥就是能折腾,府衙里的人手使唤不够,还要来调兵充脸,可听了顾屿的话,反应过来这里头的意思,他整个人都懵了,脑海里就只剩下一句话。
这他娘的还不如让老子来看门呢!
听听,这叫什么话,刺史以下官吏少说也有二三十人,全部押进大牢候审,这是要叫停整个扬州府衙!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也没有这么随随便便抓人的,就是真能判他们都有罪,那么多官吏,那么多职位,法还不责众,哪有这样的?
赵狄只觉得顾屿是个想一出是一出的公子哥,当下脸色都沉了下去,只道:“按察使大人调下官来这一趟,莫非就是为了耍下官不成?”
顾屿从周豹那里取回金印手谕,闻言似乎并不奇怪,抬眉道:“圣上派本官来,是为彻查淮南道欺民暴政之事,如今有民上告,证据确凿,本官既持天子钦印,当秉圣意昭彰,故押被告待审,有何不对?”
“可押下扬州府衙所有官员,府衙如何运转……”赵狄话未说完,就见顾屿眉头舒展,微微地笑了。
“一州之地,数县之大,本官白日坐堂,代行扬州刺史事,过午审查案情,至多数月光景,朝廷就会另派人来接管,又有何难。”
顾屿的语气轻描淡写,赵狄却是被惊了一下,他先是想反驳,可又找不出什么理由来,索性哼了一声,冷笑道:“行,下官就听大人这一遭,万一日后朝廷怪罪下来,不要扯下官的错处才是!”
他说完,连门也没进,留下二百兵士守在官驿门口,一转身就带着整整齐齐的厢军队列离开了,顾屿眯了眯眼睛,微微地摇了摇头。
早上带回来的乡民们一一录了口供后,就被留在了官驿外院的空房间里,陈若弱给那些被放出去的女子们一人一些钱财,叮嘱她们找个住处先住下,不要离官驿太远,这些女子倒都是有些成算的,纷纷应了。
只有彩悦,拿着身契和几两银子,站在官驿外头,整个人都有些茫然了,打从她被卖起,受到的所有教导都是如何去讨好男人,至于那些精明伎俩,都是下等的次品才要去学的事情,凭她的姿色,一辈子都不会落到那些可怜人的地步。
她是这么认为的,可事实是,她被人赶出来了,甚至都没怎么见男主人的面,拿着一点打发乞丐都嫌寒酸的银两。
红仙出来的时候,脸上的妆都洗干净了,还换了身布衣裳,一身的艳色去了八成,倒像是个相貌格外清丽些的平民丫头,路过彩悦身边的时候,步子停都没停,她得趁着天没黑找个地方租住下来。
明日是七夕节,原本就十分繁华的扬州城就更加热闹了,赵狄带着三百兵士浩浩荡荡地从官驿一路直行到扬州府衙,也没能引起多少关注,毕竟扬州是淮南道治所,江淮的小京城,百姓们也都是见过大阵仗的。
可当看到那些兵士气势汹汹地冲进了扬州府衙,把那些戴着乌纱帽,穿着青官服的官老爷们一个个地捆着揪出来的时候,扬州的老百姓们还是懵了。
“最前头的那个,是刺史大人?”
“可别胡说!快躲开,当心让官老爷记了脸,回头找你麻烦!”
“这是怎么回事啊?兵老爷们要造官老爷的反了?”
……
赵狄心里头冷笑,不是老子要造官老爷的反,是官老爷要造官老爷的反,这可是钦差的命令,就算日后追查下来,他是被钦差金印调的兵,可不关他的事情。
这会儿正是过午没多久,徐景年才用过膳,堂还没开,正准备去午睡,就被赵狄手底下的大头兵拎出来绑了,刺史主管州府政务,却也兼管厢军财政,这几年可着劲的贪,平日里这些个厢军没少骂徐扒皮,赵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没看到这回事。
徐景年头发散乱,身上只穿了件中衣,半点看不出平时的体面模样,他起初还满心的茫然,等到被拎出去让那帮低贱百姓指指点点的时候,他顿时就明白过来了,扬声大叫:“吾乃扬州刺史!你们无权抓本官,即便是钦差查案,也要有证据!否则本官一封折子上去……”
赵狄手里把着腰间的佩刀,舔了舔嘴角,趁着徐景年没朝后看,狠狠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边上两个架着徐景年的大头兵一时没注意,让徐景年正面朝前一扑,倒在地上摔了个鼻青脸肿。
“哎呦喂!是谁这么莽莽撞撞地不把徐大人扶稳了,快快快,把人扶好!”赵狄一副刚从后头挤过来的样子,一把扶起徐景年,殷勤地给他拍灰。
徐景年打被从府衙揪出来起,就没见正主,这会儿可算看到一个熟脸,也顾不得屁股和脸生疼,连忙抓住了赵狄的袖子,急声问道:“赵校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本官两袖清风,从无贪赃枉法之事,却受此辱,如不给个道理,日后又有何颜面掌管一州之政!”
赵狄心道你那政务可有人已经准备接手了,看上去却是长吁短叹地直摇头,徐景年是没什么底的,毕竟周余很可能第一个卖他,要是再给他一点时间,他确信能把自己做的事情全给抹了,可这到底……哪有钦差刚来第二天就抓人的!
“赵校尉!是不是钦差大人让你来抓我的?昨日我同钦差大人宴上有些误会,许是他在开玩笑……”
赵狄只是叹气,边带着徐景年走,被问得急了,才压低了声音说道:“徐大人,咱们也不是外人了,今天这事我心里还琢磨呢,刚才正吃饭,官驿来人了,说钦差有令让我点齐了兵士过去,谁知道是来抓您的啊,我还跟钦差说呢,您徐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咱们扬州人有几个不知道的。”
徐景年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闻言追问道,“那钦差大人是如何说的,他要定本官什么罪名?”
赵狄朝四面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是靠在徐景年的耳边说道:“钦差大人说了,他是打道御史大人那儿得的消息,生生要告您五条大罪呢!桩桩都是要死人的,下官看他说得有理有据,铁定是有了证据的,我看是有人要害您!您照实了说,钦差大人但凡讲理,一定不会错害了您去的!”
徐景年满头冷汗,心里差不多已经能肯定,这件案子上头一定十分重视,怎么着都要有个结果,所以周余想要过河拆桥,把他推出去做个替罪羊,那个京城来的镇国公世子,没准就是和周余身后的人有关联,打定主意要自己背锅!
他已经加紧派人去湮灭证据了,明明只要再晚上几天就好,明明只要再晚上几天就好……谁曾想,功亏一篑!
徐景年走着走着,渐渐地咳了起来,脸色发红,赵狄朝他看了一眼,忽然看他吐出了一口血,晕了过去。
顾屿在正堂和周仁整理里正招出的口供,能直接指认到扬州府衙的事情几乎没有,周仁有些发愁起来,见顾屿仍旧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说文卿兄,今天这摊子你算是开张了,没个生计还是得关门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能不能指教愚弟一二?”
顾屿瞥他一眼,手里的折扇一合,淡声说道:“不必这么阴阳怪气,我确实没有直接指证徐景年的证据,也确实让厢军去抓了整个扬州府衙上下的人,可接下来的几天之内,这份证据会变得确凿。”
周仁一脸的苦相,“多给你几个月,你是不是要把整个淮南道翻个天?文卿兄,你多来几遭,愚弟这心受不住啊!”
顾屿闻言,只是扬了一下眉毛,笑而不语。
赵狄回来得比顾屿想象得要快得多,不过小半个时辰,扬州府衙空,扬州大牢满,赵狄走路都直生风,只是一见到顾屿,就立时拉下了脸,一副迫不得已的模样。
“下官已经按照大人说的去做了,这些日子下官会带着人守卫官驿,还请大人放心,只是日后朝廷追究下来,还请大人照实了说。”
顾屿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道:“定如校尉所言。”
赵狄点了点头,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徐刺史出了些意外,先是摔破了相,又是怒急攻心吐了口血,下官让大夫去看过了,是中风的前兆,大人要是有什么急着问的,得赶在他下次犯病之前问清楚。”
第四十九章 至交
徐景年至多不过三四十岁上下,这个年纪中风是很少见的,看来朝廷派遣钦差下江淮的这些日子,他倒是没少操心。
顾屿的目标并不在徐景年的身上,闻言倒也没太急,问过了徐景年目前的情况,想了想,并没有像赵狄猜测的那样立即去提审徐景年,反倒是让人备了官轿,要去一趟扬州府衙。
赵狄才带着人马去踏过一回,自然知道府衙里头是个什么状况,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又在顾屿看过来的时候一脸正色,抱拳行军礼道:“接下来的几日,下官会随行钦差大人左右,大人若有什么用得上下官的地方,尽管下令。”
顾屿点了点头,让赵狄仍旧留下两百人守卫官驿,其余的兵士一半去护卫扬州大牢,另外一半由赵狄带队,在他身边守卫。
扬州府衙这会儿人去楼空,三班衙役及一些小书吏早被吓破了胆子,顾屿一来,他们就规规矩矩地站到一边,死活不敢抬头,好在顾屿也没有为难他们的意思,瞥一眼满地狼藉,只是说道:“两刻钟之内收拾好府衙,要是少了什么东西,找这位赵校尉。”
赵狄笑得憨憨的,似乎根本就没听懂顾屿的话,顾屿没工夫和他较真,走到公堂上取了纸笔,想也不想落下一纸近百字,叫来府衙里负责誊写告示的书吏,让他们誊上百十来份,由赵狄手底下的兵亲自布告到扬州城中各处的告示牌上,又余下几十张,交由驿站的快马,发到淮南道各处县衙,让他们自行布告。
书吏不是官员,没有品级,在平头百姓面前还能撑一撑官老爷的体面,到了真正的官员面前,就只剩下点头哈腰的份,就是没有刚才赵狄带兵来抓人的事情,见了钦差大人也是要敬畏的,更别提刺史大人都让关进牢里去了。
几个书吏战战兢兢地接过钦差大人手里的纸张,入眼就是一份清隽的笔迹,还来不及仔细欣赏,几人就被这纸张上写着的字给惊到了。
“天子闻淮南酷吏横行,使余代天巡狩至扬州,路遇乡民上告,今将扬州刺史徐景年及其部下一干人等下狱,自今日起一月之内,有冤者请至扬州府衙,事从急报,望奔走告之,一旦查实罪状,必有重惩。”
这,这是要翻了淮南道的天不成?
顾屿做过州刺史,做过道御史,也曾深入百姓之中,观听百姓疾苦,他深知要想让受屈蒙冤的百姓上告有恶行的官员,空口白话是绝不可能做到的。
百姓对官员有一种天然的敬畏,何况官场上,尤其是地方官员,最是枝叶相连,牵一发而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