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并不是不清楚自家女儿的性子,可到底慈父之心,难保不会对阿凝心软,虽说交易已经达成,可顾屿知道,瑞王一贯精明,不把一切能利用的东西榨尽最后一滴水分,不会善罢甘休。
闻言,镇国公叹了一口气,点头。
圣旨让即日启程,不过一般情况下,被派去外地的钦差特使都会顺延上一日半日,好打点行囊,除非紧急的大事,朝廷不会追究这些,这次去淮南道,一非平乱,二非赈灾,故而也可以顺延些时候。
顾屿却没有这个意思,请了圣旨和特使金印,着人收拾了几身常穿衣物并被褥之类的日用品,临到傍晚就启程出发,只带了十来个丫鬟仆役,周虎周豹两兄弟随行,从京城到淮南道有水路陆路两条路线可走,陆路多曲折,水路直达,有专门的官船以便各地官员往来。
官船不与民船共用码头,顾屿的车驾到的时候,码头上的小吏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接连确认了两遍,才在周虎周豹两兄弟虎视眈眈的视线里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笑容,飞快地给顾屿安排了对应的船队,召集人手都比平日快了许多。
陈若弱不知道顾屿是刻意赶着时间启程,还以为圣旨就是这样要求的,到了船舱里,把官船里随侍的人员都遣出去,才呼出了一口气,小声地抱怨道:“这圣旨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中午才到,晚上就让人出发,还好是水路有船坐的,要是陆路,那不是要睡到荒郊野外去了!”
“陆路也有官驿,不过官船更加舒适,还好夫人不晕船,否则……”
顾屿的话还没说完,陈若弱倒是奇怪了,“我从小到大也没坐过船,你怎么知道我晕不晕船的?”
顾屿铺床的动作一顿,背对着陈若弱,语气里却还带着好似稀松平常的笑意,“从我们上船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刻钟,夫人要是晕船,早就该晕了。”
陈若弱果然被带偏了注意力,有些新奇地动了动手脚,还跑到窗边朝着底下看,好半晌才略有些得意地说道:“应该是我会骑马的缘故,我哥说会骑马的人不晕马车,晕船和晕马车是一个道理。”
明明是一副得意的样子,竟然也不让人觉得讨厌,就像是一只翘着脑袋等表扬的猫,顾屿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在陈若弱的头上拍了拍。
这下倒轮到陈若弱不自在了,她摸了摸鼻子,小声地说道:“我去问问这里厨下在什么地方,折腾好久了,我去做几个菜……”
顾屿的手落在了她的肩膀上,脸庞靠得有些近了,陈若弱的脸霎时发红起来,然后就听顾屿状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夫人怎么就闲不下来呢,过了今晚,明日周仁赶上来,这一路上我和夫人就没什么独处的时间了。”
陈若弱这才反应过来顾屿这个正使都上路了,副使还没见人影子,只是她的思绪很快就被唇上的热度给拨乱了,唇瓣厮磨,陈若弱想要别开脸,却又忍不住闭上了眼。
一吻过后,陈若弱的脸更红了,几乎不敢去看顾屿,顾屿的脸庞上也晕染开了缱绻的潮红之色,整个人仿佛入了红尘的谪仙,一身沾染来的人间烟火越烧越烈,几乎要把眼前的人完全烧灼干净。
“还,还是白天……”陈若弱气息不稳,想要推开顾屿,只是一个微小的动作,却数度在顾屿的美色里溃不成军。
顾屿低声笑道:“无妨,很快就入夜了,还是说夫人想就这样……等到天黑?”
他的声音里带着难言的低哑,气息同样不稳,却比平时还要撩拨人的心志,陈若弱的手捏紧又松开,到底还是羞红着脸颊,妥协了。
船舱外,江面倒映着晚霞,夏风轻拂,带起一片波光粼粼,像漫天的星辰撒在水里,一闪一闪的,霎是好看。
周仁来的比顾屿预想得还要早一点,几乎是在得知他已离京的同时,周仁就匆匆收拾了赶来,官船为求平稳,开得很慢,临到三更时分,周仁的船就追了上来,不过彼时顾屿和陈若弱已经睡下,周仁也困顿得很,在主船上择了间空房,连行李都吩咐等明日再搬。
隔日顾屿起得极早,陈若弱抱着有些发晕的白糖还在睡,等到顾屿用过早膳,把太子着人送来的名单卷宗都翻阅过一遍,已经日上三竿,却还是不见周仁。
“回大人的话,我们家公子昨天半夜才上的船,今天快四更天的时候晕船吐了一场,现在还睡着呢!”似乎是怕顾屿误会,相府的小厮连忙又补救地说道:“公子原先没坐过船,不知道自己晕船,不是……”
顾屿点点头,说道:“先让医士看看,要是实在不成,到下一个渡口,你们就改走陆路,还是身体要紧。”
相府的小厮千恩万谢地退下了,周虎周豹互看一眼,周虎对周豹点了点头,周豹就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对顾屿说道:“公子,昨天晚上闹出动静的时候,我们去看过了,那个周副使是有些晕船,可反应过分夸张了些,应该没有他们说的那么严重。”
正副使同行,按理副使要第一时间来拜见正使,周仁刻意夸大病情,顾屿必然要去探看一二,就顺理成章省了拜见的环节,没有头一次的拜见确认主次,同握天子圣旨,同掌特使金印,日后行事可就有得说道了。
周虎和周豹虽然没有想得这么深,不过作为军中最好的探子,他们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个周公子的用意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
顾屿弯了弯唇角,并没有在此事上多做纠结,镇国公府并不是太子一脉的人,这件事情本不该落在他的头上,他大约只是一个吸引人目光的箭靶子,只是他这箭靶子并非是坐地等死,而是坐等揽功,明面上有了箭靶子,暗地里自然要有办实事的人。
退一万步讲,就是太子真的相信他可以办好这个案子,也不会不留任何后手,所以周仁要不就是那个办实事的人,要不就是那一道后手,按照如今太子一脉对镇国公府的态度来说,后者的可能性是极低的。
只不过,究竟是谁说负责吸引人目光的箭靶子,就不能同时办实事?他要的不是明面上的功劳,而是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顾屿抿了一口手里的茶水,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忽然变得有几分愉悦起来。
周仁原本以为会等到顾屿过来探看,不曾想小厮回来报,正使只说让医士过来看看,要是不成,就直接让他下船改走陆路,并没有要来看他的意思。
顾屿的反应虽然和他预期的不同,可却挑不出半点错处来,周仁才吐过一场,闻言脸更加黄了,连连干呕了好几下,才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让小厮退出去。
原先在东宫,这件事情已经定好了让黄轻和他一起去,黄轻这小子是个鬼才,比他年纪还轻,却已经是太子最得力的智囊之一,这些年处处提点着太子,基本上没什么错处,他对黄轻还是很服气的,不曾想早朝之后就换成了顾屿。
顾家和周家虽然有些交情,可他打小就讨厌顾峻带坏他弟弟,连带着对顾屿也没有太多的好感,这回又是他负责暗查,等于把所有的功劳都让给别人,这口气总要找补回来。
没想到顾屿比他的那个弟弟聪明得太多,初次交锋,就给了他一个不软不硬的下马威,周仁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已经预感到这一次的淮南道之行,不会像他想的那么顺利,只希望祸不要出在按察使自己身上。
第三十九章 留饭
淮南道下,共有十四州五十七县,治所在扬州,如今正值夏季,水流通畅,自京城出发,只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可以到达。
确定顾屿并不是误打误撞破他的圈套之后,周仁没有再继续装下去,隔日就穿戴整齐来主船正舱给顾屿见礼,和周仪不同,周仁是个看上去十分稳重的青年,说话也带着几分老成,顾屿没有为难他,反倒是十分和气地关心了一下他的病情。
周仁的神色里不见半分恼怒之色,闻听顾屿的关心,还格外感激地笑了笑,说道:“开余并没有什么大碍,用过了药,已经好得多了,实在是劳文卿兄挂念。”
手里的茶盏轻轻地拂了几下,顾屿没有在称呼上计较,似乎并没有看出周仁的试探,只是道:“客气了,船上无趣,开余兄若是有空,不妨多来找文卿品茶清谈,顺带讨论一下案情预期,等到扬州,也不至于两眼摸黑。”
周仁连连客气了几句,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和顾屿说话不大自在,简直像是在他爹面前一样,硬着头皮接了一会儿话,顾屿看出他的不自在,于是几次不着痕迹地中断了话头,但周仁就是不提出告辞,似乎想到了什么,顾屿微微地挑了一下眉,正在这个时候,船舱的皮制帘帐被轻轻地掀开了一半。
“夫君,我做了一些点心,拿给客人尝尝,你们谈完事情了吗?”
顾屿的神色随即变得温和下来,周仁总算来得及松一口气,与此同时也起了些许的好奇,顺着顾屿的视线看去,只见灰扑扑的皮帘边缘缀着一只玉白的小手,心下顿时了然,这位应当就是顾家新进门的长媳,宁远将军的妹妹陈氏了。
这位世子夫人才刚进门就把镇国公府积年的账翻了个底朝天,他原先只觉得这女人太急于求成,不过最终达到的结果是好的,还是府中夫人多了句嘴,才知道在短短一两日之内查清楚这么多账,是件很厉害的事情。
心里的想法转了一圈,周仁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不等顾屿说话,先笑了,语气调侃地说道:“嫂夫人还请进来吧,隔着帘子都闻见香气了,今日我有口福,文卿兄得贤妻至此,真是羡煞……”
“旁人”两个字还没说出口,陈若弱就掀开了帘子,她手里端着一个四四方方的乌木盒子,里头四样点心,两凉两热,两荤两素,两咸两甜,只是闻着都让人口舌生津。
然而周仁的注意力却硬生生地被陈若弱的脸给吸引走了,他张着嘴,直愣愣地看着陈若弱,顾屿蹙眉,冷飕飕瞥他一眼,他这才回过神,对着顾屿干笑道:“嫂夫人做的点心都把开余给看饿了,咳……这些瞧着倒像是宫廷糕点的制式?”
陈若弱并不在意他看自己的眼神,闻言反而笑了,一边先给周仁端去食盒上层的四样点心,见他连忙起身双手接了,又把下层同样制式的点心拿给顾屿,一边说道:“是一位流放的老御厨教我做的,大约受了些影响吧。在西北只能干听做法,如今什么都有了,就想着把师父教我做的东西都试试看。”
她说话清脆又爽利,再加上迎面而来的点心香气,即便对着的是一张有瑕的面容,周仁还是忍不住也跟着弯了唇角,夹起一只做成元宝形状的燕皮小饺,咬了一口。
喝了半肚子茶水,这会儿一口鲜美的肉馅下去,滋味真是难以言喻,紧实的肉馅里挤挤挨挨着些许脆嫩的笋粒,再加上燕皮的包裹,口感也是上乘,一只燕皮小饺不过是一口的分量,他咬了半边,竟然还有些许汤汁满溢出来。
周仁一连吃了两个,终于有些醒过神来,只是这会儿嫂夫人已经出去了,他微微抬头,见主位上的顾屿眸子低垂,也在吃点心,顿时松了一口气。
食盒里四样小点,一样五个,周仁惯爱把最喜欢的东西留到最后,于是筷子一转,对上了捏成雪白莲花状的面点,面点上头有染红的一个小点,是甜馅的意思,他夹起一只,原本以为会是像梅花糕一样的微甜,一口下去却是一惊。
热乎乎的流心甜馅从莲花面点的缺口处蔓延开来,金黄色的内里就像是莲花的花蕊,只是咬破了一个小口,却溢出了满口的甘甜滋味,压抑了一个早上的心情顿时变得松快了起来,周仁吃了一只莲花面点,就再也舍不得下筷,转而对向他最不喜欢的冷咸点心。
和其他形式精巧的点心不同,冷咸点心的外表看上去就像是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烧饼模样,只是要小得多,上面撒着密密麻麻的芝麻,他夹起一只,蹙着眉头咬了一口。
说是咸味的点心,其实烧饼小点并不是很咸,外层的面皮除了炒熟的芝麻香气,还有丝丝缕缕不容错认的奶香,内层是火腿油煎过的鲜肉丝,冷透之后,肉丝里火腿油特有的咸香味渗透出来,非但不会油腻,还越嚼越香。
周仁提心吊胆地吃了半盘子,一抬头,见顾屿还是低着头,顿时心更宽了,把莲花面点和燕皮小饺一扫而空之后,喝了半盏茶,又吃光了盘子里的烧饼小点,最后一盘团团簇着呈云朵形状的冷甜点,他也吃了两个。
其余三样都是带馅的点心,只有云朵小点是实心的,滋味也很单一,就是酥酥脆脆的奶香酥点,可要不是肚子太鼓,实在吃不下去了,周仁就是全吃了也觉得不够数。
从主船舱里出来,周仁差点连走路都要人扶着了,相府重养生,口味多清淡,用膳七分饱,他以前从来没有吃得这么饱过,也从来不知道吃饱肚子是这样一件满足的事情,满足得他都要叹出声来了。
“公子,这时候不早不晚的,顾世子到底留您饭了吗?”贴身小厮一见周仁,就惊讶地问出了声。
周仁刚想点头,就想起人家顾夫人送的是点心,压根不能算留饭,仔细回想一下刚才发生的事情,他的脸都黑了下来。
他原本的打算是就算去拜见顾屿,也不能太过退让,真的让自己成了臣属的身份,否则日后回了京城也不好相见,总要低顾屿一头似的,所以他特意去得迟了些,就是打着让顾屿留他一顿饭的主意,如此一来,拜见不算拜见,就像是寻常亲友上门相访。
要是来的人是黄轻,他根本不会这么考虑,因为太子一脉里的位置早已经定下,而他也服气。
可没想到,就这么一点小小的心思,还是被顾屿给识破了……不,也有可能不是他,而是嫂夫人察觉到了他的用意,于是特意做了点心来给顾屿解围。
越想越觉得是这样,周仁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想起自家除了游园写诗弹琴听曲,其他什么都不管不问的妻子,这口气叹得几乎有些沧桑了。
年少慕艾的时候,看的是模样才学,见了美色就动了心思,等到年纪渐长,才知道娶妻娶贤从来就是至理名言,如今事成定局,想再娶个贤内助只能等下辈子投胎,那句没说得出口的羡煞旁人,简直说出了他的心声。
“你家公子要是能多等几年,也娶个顾夫人这样的贤妻,真不知日子要比现在舒心多少倍……”周仁叹着气拿扇子敲贴身小厮的头。
贴身小厮苦着脸看他,“公子,这话传到夫人的耳朵里,您就等着大水淹相府吧。”
周仁的气叹得更沧桑了,把袖袋掏了掏,掏出两张皱巴巴的银票,放在桌上,“行了,这银子你收着吧,把夫人要的东西买齐了,要是还能剩,就给我兑成银子……还好吃住都是朝廷包了。”
周仁一走,陈若弱就进了船舱,见食盒里只剩下几块点心,顿时笑弯了眼睛,顾屿面前的食盒倒是没怎么动,每样点心都吃了一点,仍旧没给陈若弱一点摸清喜好的机会。
“原本想留他顿饭的,怎么把点心吃得这么干净!”陈若弱故意拿眼睛瞥着顾屿,带着一点得意又炫耀的语气,偏生又真的很惊讶的样子,看着几乎有些浮夸起来。
顾屿挑了一下眉头,道:“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陈若弱坐到顾屿边上的那个座位,见他的表情,顿时气了,哼哼了两声说道:“你别小瞧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知道他是故意拖时间的,一个早上的工夫,什么话都该说完了,硬生生拖到刚才,我给他端些点心来,他总不至于吃了点心还想留饭,然后过午再说下去吧?”
她说着,又哼道:“军中的那些个无赖最不要脸面了,每次休沐都是这样,我才不给他们留饭。”
顾屿的眸子里顿时泛上笑意,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正色道:“对,不给他留饭。”
第四十章 刺史
那日过后,周仁倒是真的消停了许多,也来找顾屿下过几回棋,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