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浅璎岂能听不懂太后的言外之意?
她只是浅浅微笑。
“太后言重,民女不过一介江湖草莽,素来随性不拘小节,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太后见谅。”
言下之意就是,我是江湖人,不懂你们所谓的尊卑贵贱,更不懂你们贵族间的繁文缛节礼教规矩。所以就算有出格的地方,那也不能怪她,毕竟不知者无罪。
太后顿了顿,这女子比她想象难对付多了。
微一思索,她决定不再卖关子,单刀直入道:“行了,你也不要在哀家面前卖弄文字游戏了,你是个聪明人,既然如此,哀家就开门见山,直话直说了。”
她眼神瞬间黝黑一片,含带几分凌厉和逼视。
“哀家知晓你这次回来的目的—当年许贵妃私做主张与你母亲定下儿女婚约,本就荒唐之极。后来你母亲遇害,谁都没想到你还活着,但是皇家婚约却不能当做儿戏。”
她话到此忽然一转,语气听起来竟有几分温和。
“这是皇室与将军府的婚约,十多年来你音信全无生死无踪,皇室与将军府的婚约,自不能因你而终结。”
太后说到这里,苏浅璎已然明白她的意思。
无非就是想要狸猫换太子,由赵语心代替她罢了。
果然—
“心儿是你的妹妹,你们一脉相承,自该和睦相处。你生死不明之际,她秉着姐妹的情谊,替你守住了这段婚约。十多年了,在所有人眼里,将军府与皇室有婚约的女儿是她,而不是你。毕竟十六年来,她才是将军府唯一的嫡女。如今你回来,再想要履行婚约,不过是鸠占鹊巢而已。”
她端了茶杯不动声色的饮茶,神色从容威仪毕现。
“如今外界谣言纷纷,想来你也是知道的。”太后坦言,“人心是最不可测的东西,世人永远不会在乎什么是真相,只要无关乎自己,他们永远不会费心思考,不会去判断谁对谁错,对他们来说,这只是茶余饭后的笑料罢了。不可否认,你很聪明,但是,当三人成虎人云亦云的时候,就已成既定事实,你纵有三头六臂也无法扭转乾坤。”
太后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带几分淡淡的嘲讽和透彻的漠然。
这便是人性!
喜言是非,自私自利,永远事不关己高高在上。
雪中送炭那样高尚的品德,并非每个人都拥有。
落井下石才是普遍大众会做的事。
这些,苏浅璎如何不懂?
“所以太后的意思是,与其负隅顽抗两败俱伤,不如将错就错,或可全身而退,对吗?”
“没错。”
太后并没有否认自己的目的,一来她觉得没必要,二来苏浅璎是个聪明人,这个时候还拐弯抹角打哑谜反倒是显得自己太狭隘心虚。
“哀家知道,你觉得不公平,但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可言。否则就没有所谓的皇权,人也不可能分什么三六九等尊卑贵贱了。当然,哀家不会白白让你牺牲。”
她看着苏浅璎,定定道:“既然你今日能够逃出生天,那也是天意,天意让你命不该绝,哀家也不强求。只是你不能再留在京城,只要你离开,哀家会给你一大笔银子,还可以给你赐一桩好姻缘,让你下半辈子不必再过飘零凄苦的生活,一生荣华富贵。”
“前提是,必须交出鸾佩,对吗?”
苏浅璎平静的接过话。
当年定下婚约的时候她还未出生,所以婚书上没写她的名字和生辰八字,仅有鸾佩为铁证。
太后给她这么大一个甜枣,她自然得付出代价。
“没错。”太后眼中隐有欣赏,“而且你必须隐姓埋名,不能再以将军府的女儿自居。”
说白了,也就是让她自己承认,她不是赵志远的女儿,而是假的,为了攀上皇室这根高枝儿而冒名顶替。这样一来,外界那些对慕子奕与赵语心微不足道的非议也会荡然无存,反而变成同情。
她苏浅璎便是那个贪慕虚荣厚颜无耻抢夺别人未婚夫的冒牌货,一个丧心病狂的毒妇,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而赵语心,则成了为守护姐姐婚约却备受误会辱骂的无辜白莲花。
好一招釜底抽薪。
先恩威并施,再威逼利诱。短短几句话,就已扭转乾坤。
不得不说,太后的手段可比许贵妃等人高杆多了。
☆、第十八章 完胜
苏浅璎低眉浅笑。
“听起来,我好像已经别无选择。”
站在身后的锁烟已经气得面色冷寒,眼神愤怒。
真是没有最无耻,只有更无耻。
太后居高临下的看着苏浅璎,“这已是你最好的退路。”
明明是掠夺,却表现出一副施舍的表情。
真是不要脸。
锁烟已经快要气炸,若非苏浅璎拦着,她都险些直接对对方拔剑相向了。
苏浅璎依旧镇定自若,忽然道:“若我母亲还活着,若我未曾流落在外,太后还会是今天这番态度么?哦,我差点忘记了,若我母亲还活着,将军府也就没有第二个女主人了。”
她语气温和,说的话却直戳太后心窝。
太后眼眶骤然一缩,冷厉的看着她。
苏浅璎视若无睹,“或许我还是不够大度,在江湖闯荡了数年,依旧学不会委曲求全忍气吞声。大约我还是不够高瞻远瞩,在见惯了人性的狭隘自私虚伪无耻以后,依旧还是会为一些鸠占鹊巢的行为而感到轻视鄙薄。更或者,我还是不够大度宽容,依旧无法学会去原谅某些目空一切而又做着卑劣肮脏的强盗之事的行为。”
她微微一笑,“所以如此狭隘如此目光短浅如此斤斤计较甚至是睚眦必报的我,可能无法接受太后的恩赐和厚爱。”
太后被他温言软语却字字带刺的反讽激怒,猛的一拍桌子。
“放肆!”她双瞳漆黑幽深,沉淀着莫可逼视的寒意,“苏浅璎,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抱歉,我不善饮酒。”
苏浅璎依旧微笑自若,锁烟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
太后眼神沉如黑夜,目光愕然而愤怒,清寒而森冷。
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小辈竟是如此的大胆。难道她不知道吗,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谁强谁就有说话的权利吗?她一个无依无靠早已被家族所弃的女子,哪里来的自信敢与皇权抗衡?
就凭她自视甚高实际上在权利和军队面前微不足道的武功么?
有那么一瞬间,太后觉得苏浅璎不是太聪明,而是愚不可及。当然,前提是她不知道苏浅璎有任何后台的背景之下。
对于太后的怒火,苏浅璎显得十分平静。
“我自幼在山中长大,走的是江湖路,见的是江湖人,做的也是江湖事,性子嘛,也是一根筋,不撞南墙不回头。这般墨守成规一意孤行不懂趋利避害不识时务的我,想来太后也是不喜的。为了不在这里碍太后的眼,我想我还是回将军府比较好。”
她转身,“锁烟,走。”
“站住!”
太后骤然一声历喝,秋双已经挡在了两人面前。
“你以为皇宫是什么地方,任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
苏浅璎抬手阻止想要动手的锁烟,并没有转身,她看了眼涌进来的御林军,神容镇自若。
“还是这样直接的方式,比较适合皇家威严。”她嘴角噙几分笑意,“嘴皮子威胁总归还是太保守也太温和了。”
显然,软的不行太后是打算用硬的了。
太后的耐性已经被她耗光,“苏浅璎,哀家知道你武功高强,可双拳难敌四手,在皇宫,没有你选择的余地。”
“既然如此,太后方才何必说那许多废话?”
苏浅璎依旧没转身。
太后冷笑,“哀家原本想给你一条生路,可你既然自己不珍惜,也就怨不得旁人了。”
她懒散的向后靠了靠。
“本来有些事情由你自己出面解决最起码还能保住性命,可你过于清高自傲,不知进退,也就怪不得哀家不给你颜面了。两害相权取其轻,其实偷偷摸摸的活,总比死后被人辱骂诟病要强。只可惜,你的确不懂得趋利避害。哀家今日便教你一个道理,在你没有强大到别人对你俯首称臣之前,只能先低头折腰,忍气吞声。”
“不过,你已经没机会了——”
“太后娘娘确信…”苏浅璎半侧身,“今日杀了我,就能达到您的目的么?”
太后慢条斯理的用茶盖拨弄着鲜绿的茶叶,语气慵懒。
“不要试图在哀家面前玩弄心机,逞口舌之快。在这个地方,没有你说话的权利。”
“是吗?”
苏浅璎慢慢转过身来,面纱外的眼睛清亮而透彻,一如既往的镇定自若和波澜不惊。
“如果我说,鸾佩早已不在我身上了呢?”
太后拨弄茶盖的动作一顿。
苏浅璎继续说:“如果我说,如果今天戌时之前我没有出宫,明日慕子奕退婚的真相就会传遍大街小巷,皇室为遮丑而杀人灭口的行为也会传遍天下。更或者…”
她眼中笑光隐隐,温和中含带清锐,不怒自威。
“今年来天熙参加四国会盟的各国使者,对天熙皇室的秘闻比较感兴趣。比如说,堂堂公主,竟愿意下嫁给人做填房,而且还是在对方原配尸骨未寒的前提下迫不及待的出嫁。比如说,这位公主的女儿出生得,似乎有些早,早得大底会让所有行医救人的大夫因自己的学识浅薄而羞愧…”
“够了!”
苏浅璎的每句话,每个字,都让太后感受到了威胁。
是的,威胁。
一生好强半生尊荣从未唱过失败滋味的太后,今日,在一个十六岁的小辈面前,受到了威胁。
难以释怀的愤怒在胸中堆积汹涌,她却不得不忍耐。
是她大意了,若苏浅璎只是一个自持武功便目空一切的自负之人,怎会接连逃过重重杀机?若她没有足够的准备,怎敢挑战巍巍皇权?
太后的胸口起伏着,她拼命压抑住想要将那个微笑自若的女子大卸八块的冲动,咬着牙,冷声说道:“你还知道什么?”
苏浅璎启唇微笑,“太后不想要民女的命了么?”
太后脸色铁青,“哀家问你还知道什么?”
这句话,几乎是从她牙齿缝里蹦出来的。
苏浅璎却云淡风轻,“这个就不太好说了。方才太后说,在不够足够到别人对自己俯首称臣之前,要懂得忍气吞声。我觉得这句话说得十分有道理。然而我觉得在此基础上更重要的事,好好的活下去。比如此刻的我,在面对无法撼动的强权面前,只能牢牢握紧手中的把柄,而且不能一次性用完。我那个师侄儿曾说过,两军交战,永远不要让敌人知道自己的实力。保存底牌,或许在某个时机会达到意料之外的收获。”
她眼中笑意盈盈。
“太后,您觉得呢?”
☆、第十九章 吐血
夜色渐深,冷风侵袭,刺骨冰寒。
御林军铁甲森森,长枪骇然,人人表情肃穆而冰冷。只待太后一声令下,便可一涌而上,将苏浅璎和她的丫鬟全都斩于枪下。
对峙的双方——
太后脸色沉如死水,面目阴寒的盯着苏浅璎,气势摄人。
苏浅璎依旧舒眉微笑,丝毫未曾惧怕周遭的危险。
良久,太后终究败下阵来,她挥了挥手。
“都下去。”
“是。”
御林军立即恭敬有序的退了出去。
大殿又恢复了安静。
太后微低着头,沉沉看着苏浅璎,嘴角几分自嘲和苍凉。
“说吧,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和荣耀让她即便在被动的前提下依旧保持着盛气凌人的姿态。
锁烟不屑的冷哼。
这个太后真是越老越糊涂。明知自己的女儿是个什么样的货色,却依旧一味的纵容袒护,毫无公正严明,已然在步入丧失人性的深渊。
太后已无暇去处置一个敢于轻视她的丫鬟,如今更重要的是稳住苏浅璎。有些事情被时间掩埋得太久,但并不代表已经彻底烟消云散。关乎皇室的丑闻,关乎帝王家的颜面,她只得暂时妥协。
苏浅璎眉目婉转,笑意莹然,提醒道:“太后,戌时快到了。”
太后瞳孔一缩。
她无法分辨苏浅璎的话是真是假,然而却不得不有所顾忌。
心中一番思量,她已经下了决定。
“哀家凭什么相信你?”
“太后方才说,在这里,没有我说话的余地。”苏浅璎目光流转若惊鸿流光,“现在,我将这句话原封不动的还给您。”
太后呼吸一滞。
她的威严受到了**裸的挑衅,然而她却不得不咽下这口气,这种滋味,当真比吞了一万只苍蝇还难受。
“好,哀家可以放你走。”太后深吸一口气,冷声道:“但是你记住,不要以为你手里的把柄就是必胜的武器,有些事一旦捅出来,你娘也会受牵连。她已经死了十六年,作为女儿的你,不希望她死后还被人戳脊梁骨吧?”
攻心为上。
几十年的权力风云,太后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诚然。”苏浅璎依旧微笑,“所以作为妻子的太后您,应该也不希望已逝多年的先帝因为某些事被世人唾骂,更甚至会因此遗臭万年,九泉之下不得安宁吧。”
太后骤然脸色大变,眼神里浮现震怒和些微惊恐。
“你、你…”
“太后,戌时真的要到了。”
苏浅璎还是温柔浅笑,没有半分的盛气凌人,然而就是这般的从容淡定,却让太后感受到来泰山压顶的威胁和从骨子里升腾起来的寒意。
她颤抖着,眼神由最初的清锐逼人到现在的气焰全消,由最初的自信从容到如今的走投无路。这样一百八十度的转变,颠覆了她几十年来未曾失败的人生,心中又怒又极又无奈。
胸腔血液翻涌,几乎要冲破喉咙。
“太后…”
孙嬷嬷担心她受不了这个刺激,回头看着苏浅璎,沉声道:“苏姑娘何苦咄咄逼人?再怎么说太后也是你的长辈,想来令师也曾教导过苏姑娘,什么叫做长幼尊卑。”
苏浅璎依旧未曾动怒,含笑自若道:“师父也曾教导,若为老不尊者,无需一味的忍气吞声。”
“你——”
“够了!”
太后一声轻喝打断两人的争执。
她捏着桌角的手指骨节泛白,眼神沉如暴风雨前的天空,千万闪电雷鸣在眼底聚集,仿佛下一刻就要爆发。
然而她克制着。
“秋双,去安排马车,送她出宫。”
这几个字,几乎是从太后牙缝里蹦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恨不得将苏浅璎撕碎的愤怒和恨意。
秋双震一震,随即躬身道:“是。”
她转身对苏浅璎做了个请的姿势,“苏姑娘,请随奴婢这边走。”
等到几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太后才哇的吐出一大口血。
“太后!”
孙嬷嬷惊呼着扑过去,朝外面大声吩咐道:“快去请太医——”
太后病倒,得知消息的天熙帝带着皇后立即前往此案宫探望,宫中再一次闹得人仰马翻…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已经出了宫门。
上马车之前,秋双对苏浅璎说:“太后一生骄傲,从不服输,今天…”她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苏姑娘,你很厉害。”
苏浅璎笑容可掬。
“能成为太后的左膀右臂,备受信任,秋双姑姑也不简单。”
秋双只淡淡而笑,忽然道:“姑娘聪明过人,但宜清公主素来霸道强势,语心郡主也颇受好评,得罪了她们,苏姑娘日后在将军府的日子,还是小心些为好。”
她退后一步,微微俯身。
“言尽于此,奴婢要回去伺候太后了,苏姑娘慢走。”
锁烟看着她消失的背影,若有所思道:“姑娘,她这是在向你示好么?”
“与其说是示好,不如说给自己留条后路。”苏浅璎回头看向锁烟,道:“这就是宫中生存法则,任何时刻都要谨慎小心,审时度势。”
锁烟似有所悟,然后笑了笑。
“不过姑娘你刚才好厉害啊。那个太后老妖婆那么嚣张,结果还不是得乖乖放咱们出宫。我瞧她那样子,怕是急怒攻心,怕是要在床上躺好些日子了。哼,活该。”
她扶着苏浅璎上了马车,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道:“太后放咱们出宫是因为害怕自己女儿做的丑事被捅出来。她今日受了姑娘的威胁,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她不会派人跟踪监视我们吧?”
苏浅璎眼露赞赏,“聪明!”
锁烟皱眉,“那岂非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