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庇米修斯从地上站起来,手中长剑支在地上,他神情不似其他提坦人那么激动,只是低头唤道:“兄长。”
来人冲他摆了摆手,笑道:“从不曾看你打架,今天倒是开了眼。就是不知道你现在这样子,还能不能和我打一场?”
埃庇米修斯身子晃了晃,到底没倒下:“还是可以的。”
先见之明又笑了:“不过随口说说,我可不是来打架的。”说罢朝着身后挥挥手,歌舞声响起,一群舞姬扭着腰上前来。
他看了看周围一群打架打输了垂头丧气的提坦巨人,十分大方地给他们指引了一条明路:“我的这些个美人们,可是做梦都想嫁个提坦英雄。”
提坦人眼睛一亮,立刻摩拳擦掌去搭讪自己看上的舞姬,舞姬们也不害羞,看到看对眼的就会拉着跳上一番。
四周一片歌舞升平,潘多拉一不注意,怀里落下一个纸包,纸包温热,一打开,香气扑面而来,是条烤得很有水平的鱼。她抬头看去,却见那人就站在三步开外,隔着欢闹的人群,对她无声地说:“我走了。”
然后他真的走了。
那之后两万七千年,她再没见过他。
☆、第53章 大结局
两万七千年的时光,足够让人类忘记从前茹毛饮血的日子,对于神族来说,却是略有些简单粗暴。
事情发生的那一天,她正坐在宫殿的尖顶上擦着手里的盒子。至于为什么找了那么个地方,单纯是因为最近吃得有些多,找个机会爬爬罢了。
三万年前,她的神识散布于大地,不知道是哪一天脑子开了窍,明白自己不过是被人耍了。
那时她还不懂“利用”这个词,只是觉得心中很是不爽。她不爽的心境引起了被她烧死的神族的残肢的共鸣,他们腐烂的肢体把神族曾有的摆不上台面的玩意都给了她。
她憋屈地在大地上飘荡了三千年,三千年间她看到人类生活得多么富足多么快乐,那画面只让连个身体都没有的她更感憋屈。
最憋屈的时候,她竖着不知道落在哪里的手指头发誓,一定要让那个骗她的男人也憋屈憋屈。
三千年后,当她集齐了最后一片碎片,手中便多了这个匣子。
那匣子里躺着可以让整个大地都憋屈的东西。
她原本是这么打算的,既然憋屈了,就大家一起憋屈好了。
这个想法显然得到了圣山上几个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主神们的支持,想必神族的覆灭和人类的崛起让他们也不太舒服,几位主神一商量,竟然就把她包装包装送下来了。
只可惜原本带着积攒了三千年的怨气雄心勃勃要来复仇的潘多拉,在当夜把那骗子数落了一顿以后,发现心里的气已经消了一大半。
两万七千年前,她有了一个家,有了一个丈夫。她觉得很圆满,那些怨气渐渐被时光磨没了,就连那个男人的面容都渐渐模糊了。
他对她做过什么,他又去了哪,她已经渐渐不那么在乎了。
她觉得像她实在是报仇界的耻辱。
到了最近万八千年,她更是有些悟了。其实这件事上没有谁对谁错,这就好像一个屎壳郎正在滚粪球,她身为一坨屎偏偏看上了人家,非要凑到人家身边去,被屎壳郎顺手滚了,也怪不得谁,最多就怪自己是坨屎还往人跟前凑罢了。
有了对生命这么深刻的领悟,她这些年来过得越发老实。
直到那一天正在擦盒子的潘多拉,听到底下两个久不见的人在喊她。
底下站的两人,一个金光闪闪,一个大红配大绿。她仔细想了半天,才认出这不是奥林匹斯山上的太阳神阿波罗和冥王哈迪斯两位大神吗?
阿波罗俩人“嗖”地蹿上来,看见她一脸“我们熟吗?”的形容,咳了咳:“弗兰契斯科,有阵子不见啊。”
她愣了愣,半天回过劲儿来:“两位主神在叫我?”
阿波罗无奈:“你不会占着那泥人的名字久了,真当自己是潘多拉了吧?”
她脑子中电光火石一闪,忽然想起来了。
也不怪她忘了,确实是有些年了。
她扯了扯嘴角:“对,我忘记了,我是弗兰契斯科。”
哈迪斯是一位有同情心的神祗,他掏出个花花绿绿的手帕地给她:“其实咱们这次来,是主神召你回去。你知道两万七千年前,主神追海里的一个小妞失败了,脾气不太好,就想起之前众神灭族这个事,一想起来脾气就更不好,于是放出话要严惩当年偷盗天火的人。”
他 咳了咳,不好意思道:“其实这个话,我也不是有意泄给普罗米修斯那厮的,就是那天喝了点小酒,顺口和他说了。没几天他就被钉高加索山上了。后来我听说他自 缚了双臂上了奥林匹斯,站在宙斯主神前承认是他用芦苇杆从太阳车里盗了天火,没想到芦苇杆掉进了圣湖,天火顺着湖水而下才酿成惨剧。他都这么承认了,主神 也不好说什么,就判他被锁在高加索山上受恶鹰食肝之刑。”
她愣了,这许多年来,她知道那个男人不见了,全提坦找了他两万多年,没想到他跑到高加索山上喂鹰去了。
心里一抽,手上一松。等她反应过来,那近三万年都没被打开的盒子,直直掉下去了。
她反应过来时,赶忙跟着跳了下去。身体着地时全身都在疼,小腿和膝盖几乎摔烂了,血从撕裂的裙子里流出来,看着实在很豪放。
她爬到已经摔开的盒子面前,手忙脚乱将它关上。
可还是晚了一步。
天空被蒙上了阴霾,大地也变得灰扑扑。不远处原本正在合力立起一根神殿石柱的提坦人,忽然停下手中的事,彼此警惕地你看我我看你。
“你没有使力。”
“我在下面托着,如果你松手,我就被压死了。”
“我妻子昨晚没对我笑,她一定是有别的男人了。”
“凭什么殿下和神官们就能住这么好的房子,我们这些干活的却只能住破木屋。”
……
远远的有人朝她奔过来,他身上的大裘好似也染上了一层阴霾。
他奔到她面前,看见她一身鲜血淋漓命不久矣的模样,慌忙跪下身去要抱她起来:“潘多拉,你怎么样?你哭一会,我抱你去见医官!”
他身后跟着的大神官和小神官们眼里却满是怀疑:“潘多拉殿下,有人看见您刚刚从盒子里放了东西出来,还请您让我们检查一下您手里的盒子。”
她吓得将盒子抱紧,呆呆道:“不用检查了,刚才出来的是贪婪、虚无、诽谤、嫉妒、痛苦,它们很快就将遍布大地……”
神官们的脸色变了,埃庇米修斯仍是伸手要去扶她,他的脸色也很难看:“潘多拉,为什么?”
她 忽然觉得身上很疼,打开他的手,躲到赶上来看热闹的阿波罗和哈迪斯身后,咬了咬牙,狠心说:“为什么?因为我看不得别人好。我的盒子里还有希望,我偏不放 它出来给你们。我就是要看着大地变成一片炼狱。还有,不要叫我潘多拉,你的潘多拉早就死了。我是弗兰契斯科,不过是大地照着潘多拉的模样造出来的一个东西 罢了。”
一向温和的埃庇米修斯却不是个傻子:“你在骗我。潘多拉,你过来,我们先去看伤,别的事慢慢再说。”
大神官不干了:“殿下!这女人做出这种事,您怎么还能管她死活!”
她觉得很疼,那三千年都没有这么疼过:“埃庇米修斯,你别用那种慈悲的眼神。你知道么?我最讨厌你那副温和无害的样儿。明明就是蠢,还做出一副‘我只是懒得和你们计较’的派头,真是让人倒胃口。我嫁给你这么两万七千年都没让你碰,你还不知道为什么吗?”
他伸在半空的手僵了僵,半晌干巴巴地说:“你在骗我。”末了重复一句,“你在骗我。”
许是看不下去这种戏码,阿波罗把她拦腰一抱:“还和他们废什么话,我们先走。”
三人飞起来,地面上的提坦人越来越小,她于巨大的疼痛中,隐约看见那瘦弱的男人揪着比自己高几个头的大神官的衣领,茫然重复道:“她为什么骗我?你说,她为什么骗我?”
奥林匹斯山,宙斯主殿。
单这一个神殿,就有整个提坦地界那么大。
巨大的太阳车到了这里也显得渺小,山一般的十二主神像下,各自立了一座黄金座椅。
在正中的神像下,坐了一个桃花眼的男人,他正在低头捏手里的一个泥人。他的黄金座椅边立了一尊女人的木像。
捏好了以后,他对着泥人端详一会儿,忽然两手一挤,把泥人揉回成一团泥,混在膝头的泥盆里。
他拿出一只金手杖,把泥盆里的泥搅了搅,又从搅好的泥盆里揪出一团泥来,慢悠悠捏出一个和刚才一模一样的泥人。
干完这些,他看着手里新捏的泥人,问:“你们说,这一个,和之前那个,还是不是同一个?”
几位主神都不说话,只有大殿正中站着的一个血淋淋的女人抬头漠然回答:“自然不是。”
她说完,提起裙子艰难地行了一礼:“弗兰契斯科见过主神陛下。”
宙斯将手中的泥人扔回泥盆,拍拍手道:“弗兰契斯科,哈哈,弗兰契斯科。”说罢语气一冷,“我还以为你会说你是潘多拉。”
他桃花眼一斜,圣山都跟着颤了颤:“弗拉契斯科,你不过是神族的怨念造出来的一个魂魄,腐骨烂肉拼出来的身体,因为捡了一部分那泥人的记忆,就真当自己是那泥人了?”
他 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捏着她的下巴:“弗兰契斯科,两万七千年前我派你下界收回天火,你却把天火火种送给了提坦人;我让你打开宝盒给人类一个惩罚,你竟也 迟了快三万年才想起来。这些年我让你在外面逍遥,不过是因为你好歹还算诳了普罗米修斯那叛徒回来受罚。可是就在三天前,他从高加索山上跑了。我召你回来, 你知道应该怎么做吧。”
他挥一挥手,火神推着一辆烧的火红的囚车进来。宙斯亲手将她扔进囚车,交代道:“从现在起,到普罗米修斯来救你为止,你是潘多拉,那个为他死了的泥人。”
囚车被立在奥林匹斯山巅,任何神力高些的神祗都可以看到。
车里很热,她是有血有肉的身体,不比当年那个泥人。她在囚车正中间蜷成一团,尽量远离烧得火热的栏杆。
之前从高处跳下来时的伤还没处理,仍是血肉模糊一片。她拿裙子挡了挡,眼不见为净吧。
她确实不是潘多拉,不是那个天真无邪如同流星一般划过他生命的少女。她只是一个捡了些她记忆的冒牌货,所以才对他恨不起来。
因为他当年欺骗的,毕竟不是她。
只是他却为了自己默默吹了两万七千年的冷风,默默成了一向看他不顺眼的宙斯的阶下囚。
不,他并不是为了她,她是为了潘多拉,那个已经死了三万年的泥人少女。
太阳车从天边滚来滚去,一天又一天过去了,她的腿上流出脓水。她开始发烧,神智也渐渐模糊,迷糊中她一时觉得自己就是潘多拉,一时又觉得自己是弗兰契斯科,甚至还有的时候梦见自己身披金甲手拿长矛,赫然是一位威风凛凛的女战神。
好心的哈迪斯偷偷给她塞过一些药汁和几件干净的纱布。他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有一次他欲言又止半晌,才默默问:“你想起你是谁了吗?”
她摇头。
哈迪斯叹了一口气,看她的眼神更加奇怪:“你真的想不起来了?”
她仍是摇头。
哈迪斯长叹一口气:“其实我们都看出来了,只有你自己还没想起来。”
她觉得哈迪斯真是讲悬疑故事的一把好手。
最后;她没有等来普罗米修斯;却等来了一向不怎么看得上她的智慧女神雅典娜。
至于雅典娜看不上她这事;还实在是个大家都知道的梗。当年宙斯发话;剩下的十一主神谁没拿出点什么意思意思?只有这位据说很是豪爽的女战神;挥挥手表示自己没有任何东西给她。
其实她为什么这么做,也让人很容易理解。毕竟女人都希望自己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那个,现在要面对一个照着自己的脸捏出来的人,换作谁都有些不舒服。
千夜觉得有点上,她有点对不起这位女神。
结果冒着被宙斯处罚危险救她的,却是这位一直看不上她的雅典娜。
她把她扔在一个陌生的人类王国;冷着脸说:”你的死活我是不管;但我总不能看着他因为你再被锁到高加索山去。你最好聪明点别再被抓回去;不然我下一次会直接杀了你。”
说完扔下一面镜子就走了。
那之后一百年;她便成了行走于人类王国间的女巫弗兰契斯柯。
直到有一天;她披着黑斗篷独自横穿沙漠时;遇见了一个昏倒在沙坑里的女奴隶。
女奴隶的半个身子已经被黄沙掩埋;她的下唇箍着一只拳头大的唇盘。
又之后的两百年;她们结伴而行;那女奴隶竟也不像其他人类会老,倒好像和她一样被时间遗忘了。
她是问过几次的;可莫西用了两百年也没学会说话;每次只是默默地跟在她后面;为她抚平裙子上的褶皱。
三百年来;她一边东躲西藏;一边收集关于普罗米修斯的消息。她心里总有一个愿望;她想当面告诉那个男人;他的潘多拉早就死了;她不过是一个和他没什么交集的女人。害他被鹰啃了两万七千年,她觉得不太好意思。
她这些年总是在问自己;她到底是谁?可每一次都觉得脑子里乱七八糟一片;好像好几个人的记忆搅在一起。她开始做药;做一些能让人快乐的药。
喝完以后总是能把烦恼都忘了;有时顺道把不是烦恼的部分也忘了。
直到有一次;那药做的太猛;喝了以后她竟梦见自己在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世界出生;那个世界有四轮的汽车和能在天上飞的飞机;在那个世界里她是没什么特点也没什么烦恼的白开水女孩千夜,那个女孩在澡堂里捡肥皂。池水有点凉;她在里面泡得直哆嗦。埃庇米修斯也许是想到了这一点;顶着被火燎了一边的眉毛;探进池里要去抱她出来。
她看着他比三百年前还要瘦的身板;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我说。。。。。。病猫。。。。。。你不会因为我三百年前说了一句,才开始转型的吧?“
男人脸上一红,嘴硬道:”你想的美。“
她点了点,好像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我还怕你真的因为那句话才走了邪魅狂狷风。其实那几句我都是瞎说的。“
因为一句话把邪魅狂狷风走了三百年不复返的二殿下傻了,他几乎是跳进池子里去抓的她:”你!“
本来这三百年他也练出了一点气势,可惜被烧掉的半边眉毛实在是破坏了气氛,千夜扑哧一笑,忽然看见神殿里多出了两个人。
两尊神。
哈迪斯的品味依旧走在时代前沿,他身边那个披着黑斗篷的窈窕女神,正是三百年不见的智慧女神雅典娜。
埃庇米修斯看见雅典娜,刚才还略带红晕的脸一下子就阴沉了。他侧身一步掀起一波水花,挡在千夜面前低声道:”你又来干什么?“
雅典娜掀开风帽,露出和千夜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无视埃庇米修斯,只是问:”宝盒在哪?“
埃庇米修斯刚才抱着千夜不好拿长剑,现在只能抽了神像手中一把剑,怒道:“她的东西关你什么事?!”
雅典娜一哼:“关我什么事?我和你兄弟二人一起创造的人类大地,被她一盒子的污秽染成这样,最后的好东西还被她藏起来了,你问我关我什么事?”
埃庇米修斯还想说什么,却被千夜拉着袖子打断。
她汲水而出,坐在池边拧头发,又招呼埃庇米修斯过来,给他拧了拧大裘,才抬眼对雅典娜淡淡说:“盒子里的好东西。。。。。。只要盒子不打开,就永远是好东西。”
雅典娜目光一闪,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追问:“你什么意思。。。。。。?!“
千夜点点头,从半空中召出一只盒子,扔在地上。
盒子滚到雅典娜脚边,”啪“的一声开了,里面空空如也,哪有什么好东西。
千夜耸了耸肩:”人们都说我将希望关在了盒子里,其实这盒子一打开,希望才是真的碎了。“
她说完,不看雅典娜变幻莫测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