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樱不知道怎么读完了这封信,不知道怎么还有力气去他的灵堂守了一夜。
她听到一个惯跟随扶苏的小兵对她讲,“夫人,您来了真好,公子其实一直盼着能再见您一面,现在他泉下有知定安心了。”
苏樱苍白的脸紧紧贴住棺椁,声音温柔的几乎渗出水来,“扶苏,现在只剩我们两人了,你醒一醒啊,你不愿见别人,也不愿见我吗?”
北方的风挟着雨的湿气闯帐而入,有点冷。
静静的帐中唯有白烛星星点点的火光摇曳,风拂过重重白纱,扬起无边的静默。
“扶苏,当初我走得太匆忙了,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苏樱修长的手指轻抚着棺面,仿佛和他讲着闺房私话。
白烛的火光灭了一灭,北方的荒野上空传来一声鸦鸣,刺耳而过,空旷的惊心。
苏樱有一瞬的恍惚。
那天她趴在他的床塌边,他从软榻上缓缓起身,清俊的面容上带着脉脉笑意,她一抬眼正对上他的双眼。
他笑,“姑娘叫什么名字?”
他的长剑抵着她的脖子,声音冷冷的。
“你不过仗着我喜欢你”
“苏樱,除去这所有的目的性,你到底有没有一刻喜欢过我?”
他的双手死死扣着自己的手臂,“我给你一颗真心,你偿给我的却是什么?”
他迷离的眼望着她,“你是,不想我醒过来吗?”
“扶苏,我一个一个来回答你,好不好?”从回忆中清醒过来,苏樱的声音飘飘忽忽的。
“就算带着目的性,我还是爱你。”
“我偿给你的是我自己,我的人,我的心。”
“我怎么不想你醒过来,我一直在等你,等你醒来啊。”
这些话仿佛用尽了她一生的力气去说,她温柔的声音里带上了哽咽,“扶苏,我忘了告诉你,我们有孩子了,他很像你。”灵堂中空空荡荡的,她的话透过重重轻纱,柔柔软软的,像一句情话,她说给他的情话,可是,他却听不到了。
夜深的很了,凉意重重。
雪玉隐身在重重白纱之后,神色黯然。良久,她走出来,声音淡淡的:“姐姐,我们回去吧。”
苏樱的眼神茫然的落在雪玉身上,“扶苏在这里,我还回哪去?”
雪玉心里一怔。
她轻轻趴在他的棺木上,道:“夫君,你能不能带我走?”一如初见,她问他:“扶苏,你能不能带我走?”她的唇角渗出一丝血水。
雪玉一惊,连忙去拉她的手,“姐姐!”
苏樱一个不稳,跌在雪玉肩上,嗓子里腥甜的血液不住的涌上来,染红了她雪白的裳。
鸩毒!雪玉一双眼睁得老大,“姐姐,你不能···”
话还没说完,被她打断,“玉儿,姐姐求你照顾好宝宝好吗?我若是,早知道这样,当初,一定不会,生下他。”
“我欠扶苏的太多,便去,陪了他吧···”
“姐姐!”雪玉搂着她,失声痛哭。
第二日,天竟意外的放晴了。
北方的荒地上又添了两座新坟,相依相靠着。雪玉在坟上添一抔黄土,他们总算是好好的在一起了。
几天之后,雪玉偎在张良怀里赏月亮,有一搭没一搭的把一切告诉了他。
他静静地听了半晌,沉默良久之后道:“苏樱和扶苏之间终究是败在了一个字上。”
雪玉抬头,“可是情字?”
他没看她反而抬头望月,“是疑。”
“啊,是了,他们的姻缘确乎是从谎言开始的。”雪玉低了头,黯然道,“这么说,这可是拜我所赐啦。”
张良笑笑,“怎么会是拜你所赐?他们之间是因隔了太多的人和事,多半还是去世了的人。”
“欸?”雪玉不解,“不过东诚也曾这么说过。”
“东诚?”
“从前一个朋友,想来已经好多年没见了。”雪玉绕了几圈头发,恍然想起什么似的道:“那小娃娃还没有名字呢,你想想该起个什么名儿好呢?”
张良望着她,虽然有点转移话题的嫌疑,不过这的确是个问题。
“他的爹娘既是因为疑字纠缠了这么久,那便起个名叫不疑好了。”
“不疑,吗?”雪玉念了一下,她应该想到的,可是偏偏她没有想到,她好像忘了点什么事,忘的还挺彻底,一直都没能想起来。
她只是念了一遍,笑道:“挺好听,又有意义,便叫做不疑好了。”
张良今日说的和自己是英雄所见略同,以雪玉读了那么多的小说的经验来看,这个疑字确乎是情字的天敌,多少苦命鸳鸯都败在这个字上。
殊不知,苏樱和扶苏纠缠在许多故去的人事之上,若是两人之间还牵扯着另外的许许多多的人事,而这些人这些事却是鲜活鲜活的,这段情却该如何不疑,这着实是雪玉欠考虑的。
☆、赤帝之子
树林阴翳,透出几点森森然来。
一行数十人,衣着褴褛,蓬头垢面的模样。
“大哥,有个好消息啊。”一个精壮汉子匆匆赶来,与那领头的一人兴冲冲的道。
“哦?说来听听。”领头的一人叼着根狗尾巴草,两手抱在胸前,颇有点无赖样。
“一个叫陈胜的人起来造反了!”那汉子指手画脚的道,“听说这个陈胜原先不过是个屯长,现在自立称王了,他从前说过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是吗?”那领头的人吐掉狗尾巴草,现出一副感兴趣的模样来,“我早知道这天下必会有大乱,这乱来的比我想象的还要快嘛。”
“那陈胜说得对,我也不信王侯将相都是天生的贵种。”
“大哥,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一个斯文点的男子问道。
“是啊,咱们统共就这么几号人,可怎么成事?”那汉子挠挠头。
“萧何,你有什么主意没有?”领头的那人转向刚刚说话的那个斯文男子。
“大哥,这管账,筹粮之事你问问我尚可,这带兵起事,我可就不在行了。”
“哈哈哈???不急,等我们势力壮大了,这管账筹粮之事少不得要你操心的。”领头的那人笑的颇为自负。
突然一阵杂沓的马蹄声传来。
“糟了,大哥,莫不是山里的劫匪?”说话间,那汉子已然抽出了一柄大刀,明晃晃的闪着光。
“几个小毛贼而已,何要惊慌。”那领头的说着,也从腰间抽出一柄长剑来,“想我刘邦在这山间可也算的有一席之地了。”
剩下的人也纷纷亮出武器来。
那马蹄声来的甚急,不一会儿便赶到跟前来,当先一匹马上一个满脸髯须的汉子哈哈笑着。
“哥儿几个今日运气甚不错不知能从你们身上捞出点什么油水来!”
话毕,十来个骑马的人已将先前一行人团团围住。
“现在可还不知道谁的运气更好呢,咱们大贼遇小贼,兄弟那几匹马着实不错。”刘邦仗着剑,打着哈哈道。
骑马的人果然恼怒,“今日必教训教训你这小子,让你瞧瞧到底谁才是这山中的王!”
“山中的王我就不跟兄弟争了,我要争得可是天下的王!”话毕,长剑出鞘,银光一闪,直指对方。
“这小子忒狂妄,兄弟们,好好给他个教训!”
霎时刀光剑影,衬得树林里又多了几分森然。
“怎么有打斗声?”林雪玉四下里望望,不免奇怪。
她今日本是去集镇买药的,不疑那小娃娃生了病,她作为监护人当然得亲自出马替他买药。不想回来时,为了抄个近道,成功的在这山林里迷了路。
“总归有人就好,还能问问路。”雪玉想着,纵身上马,冲那打斗声源处赶去。
两群人打得正是难解难分。
“樊哙,你去护着萧何,他不会动刀动枪的。”刘邦一边抵着迎来的长枪,一边对身旁那个汉子说道。
樊哙一边应着,一边退到那个斯文男子身边。
“萧兄弟,你赶紧先走,我护着你退出去。”
“好。”萧何知道自己不会武功,在这也是个累赘,便随着樊哙撤退。
两骑马看出了他们的意图,先发制人困住了樊哙。樊哙正难脱身。
萧何站在一旁干着急,只顾着瞧着樊哙那边的情势,却不想一人已从自己身后杀过来。
一把明晃晃的刀从头劈下,他转过身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想着今日必是要成刀下亡魂了。却在此刻一条银鞭凌厉的闪过,架开了那把致命的刀。
“你没事吧!”雪玉翻身下马,一把拉过惊魂未定的人。
“没,没事。”萧何定睛,这才看清眼前的人,一身黑衣,腰间袖边都用红丝带绑的紧紧的,万千发丝梳于脑后,一张秀丽的容颜,原来是个女子。
“你往后站站。”雪玉紧了紧手中的银鞭,眼眸一冷,长鞭破风而过,直击刚才马上之人。
那人翻了个身,咕咚一声滚下马来。
萧何定定神,上前一步道:“多谢姑娘相救。”
“小case啦。”雪玉冲他摆摆手。
萧何一愣,没听明白。雪玉方才觉得自己得意忘形了点,夹了点英文,对着他甜甜一笑,“没关系的,不用谢啊。”
“可是你们这边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回打起来呢?”雪玉望望一边还混乱的情势。
“我们一行人遇到了山中的劫匪,这才打起来的。”
雪玉手搭眉骨做出个瞭望的模样来,“我怎么觉着是两队山贼在打架呢。”雪玉望望那些厮打在一块的衣衫不整,凶神恶煞的人,觉得自己说的很对。
萧何默了一默。
雪玉方才觉得自己说的似乎太实诚了点,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男子也跟他们是一伙的呀。
不好意思的一笑,“你别误会啊。”
萧何笑道:“姑娘真是个直率之人。”
刀剑声渐止,想是打完了。雪玉抬头望望,果然打完了。
身边的男子不知何时已迎了过去,看来是他们这伙人打赢了。雪玉正思量着要不要上前打个招呼顺便问个路,几个人已经走了过来。
“方才多谢姑娘相助。”领头的一人率先说道。
雪玉愣了愣,是了,自己好歹帮着他们解决了一个人,也算的相助了。于是笑笑,“没什么,顺便的事。”
仔细打量打量这个人,一身打扮虽乱糟糟的,其实为人还算的英气,不过总觉得给人一种痞里痞气的感觉。他身旁一人,身材魁梧,仗着一把大刀,凶煞的模样令雪玉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还有一人,便是她刚刚救了的那人,相比之下,这个人倒有几分书生气。
这三人站一起着实有点不搭调,雪玉忍了忍蔓到唇边的笑意。可是接下来一番话却让她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领头的那人道:“在下刘邦,这位是樊哙,姑娘方才救的那位是萧何。”
雪玉瞪了一双眼啊了半天,没啊出个所以然来。
这也不能怪她,她怎会料的这些山贼打扮的人便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呢。
太史公写史终没亲眼见到高祖的相貌,太史公言高祖其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雪玉又打量一遍眼前的沛公,高鼻梁是高鼻梁,须髯在哪没见着,何谈美。还有龙颜,龙颜是个什么样雪玉也没见过,但总归跟眼前这个样着实联系不上。据史书上载,沛公其人该是天生王者之姿,王者雪玉见过,嬴政可不是比王还皇的人吗,可面前这哥们儿,跟嬴政差了实在不止十万八千里。
可见这些写书的人终究有点扯淡,雪玉记起一位叫罗贯中的,写了本三国演义,这本三国中描述刘邦的后N代子孙刘备身长七尺五寸,两耳垂肩,双手过膝,目能自顾其耳,雪玉曾经一位好事的同桌将这位刘皇叔的相貌绘了一绘,结果发现绘出来的根本不能算个人,好歹不是个正常人。
如此想来,太史公还算客气,虽描述的与实情不太相合,总归还是有点合。
这一番头脑风暴过后,雪玉猛然想起,自己面前还立着几个人。
嘿嘿嘿干笑几声,“你们好啊。”
“敢问姑娘芳名?”
雪玉正思量着怎么开口问个路,对方又先开口了。对于常人,雪玉一向本着做好事不留名的准则,可是今番这都不是常人,今儿在这里站着的有自己未婚夫的未来上司以及各位同事们,这关系可得先打好了。
“林雪玉。”雪玉大大方方的报出了自己的名。
“林姑娘果然是女中豪杰。”
雪玉又嘿嘿嘿几声,委婉的谦虚了一番,又委婉的问个路。然后就变成现在这个情形了。
雪玉侧过头去看看一边走着的萧何,刚才其实没有仔细的观察过这个人,这会儿近距离的瞧瞧这个萧何虽一身粗布衣裳倒是很整洁也还耐看。
“林姑娘怎么会一个人到这山林里来呢?”
“没什么,原打算抄个近路来着,没想到迷路了。”说罢,不好意思的笑笑。
“诶,萧何,你跟着刘邦挺久了吧。”
“是啊,从沛县就一直随着他。”萧何奇怪的看看女子,“林姑娘为何这么说。”
“你觉得他是个能成大事的人吗?”雪玉目光炯炯,望着前方。
“林姑娘此是何意?”萧何大惊。
“啊,你别误会,我只是看着你们这行人其实不是久居人下之人,躲在这山林间是权宜之计吧。”雪玉双手拉了拉马绳,装作不经意似的道,“秦二世暴虐,秦王朝迟早得毁在他手里,你看现在起义的队伍不是越来越壮大了么。”
“林姑娘居然会关心这些?”萧何惊讶的看看身边这个女子,心想真是小觑了她。
“其实也不是我关心,我对这些着实没什么兴趣的,我一个朋友倒是很关心这天下大势。或许他跟你们怀着同样的想法也说不定呢。”
“姑娘是个聪明人,既如此,萧何也不瞒您,大哥如今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想要成事却苦于势单力薄因此才委于山林。”
“势单力薄?”雪玉望望萧何的模样,不像在敷衍她。
“是啊,那陈胜吴广揭竿而起,一呼百应,我们着实没有他那样的号召力。”
原来如此,雪玉想了想,说道:“萧先生可知道那陈胜是如何收服人心的呢?”
“这个,在下倒真不知道。”
雪玉轻笑:“陈胜起义之前曾有人捞到一条大鱼,剖鱼时鱼肚子里却有一张布帛,写着‘陈胜王’三个字。”说到这里,雪玉停下,她相信以萧何的理解力自然明白她这番话的用意。
果然,布衣男子浅笑,“那陈胜,很机智。”
雪玉也笑:“论小聪明,你们大哥该不比他差。”
萧何爽朗的笑道:“我倒是觉得林姑娘更胜一筹。”
“剩下的路我认得了,多谢萧先生带路。”雪玉翻身上马,冲萧何略一抱拳。
“今日还当感谢林姑娘救命之恩以及授教之恩。”
“不敢当。”雪玉笑道,“萧先生,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萧何望着她离去。
雪玉纵马而去,唇角绽开一丝笑意,后会的确是有期了。
接连三日都是半阴不阴半晴不晴的日子,雪玉坐在小院里摇摇蒲扇望望天,一边听着隔壁一位大妈絮絮叨叨的讲些奇事。雪玉一向不喜与上了点年纪的女人为伍,可是这位好心的大妈一直替她照顾着不疑小娃娃,因此待她不一般。
而今天这位大妈一边逗着摇篮里的不疑,一边讲的一件事却令雪玉感兴趣起来。
“听说啊,泽中一个人喝醉了酒,赶夜路,斩了一条大白蛇,啧啧,那蛇可大了。”大妈还要叙叙的描述描述具体的样貌。
雪玉不自觉的咳了一咳,她林雪玉也着实算的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位好汉,唯独怕一个种类的生物,那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