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房,这是?”青衣的女子走近,眼里抑不住的惊讶。
“走吧,进屋再说。”
雪玉随着他的脚步走,却有点难过,这个女子,她想起来了,西门羽菲,他的青梅竹马。自己的执著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没有她,他的生活反而能更平静地延续,以本来的轨道。
粗粗一看,他们两人竟是很般配的模样。也是,二十几年的相伴,怎么会不配。
后来,张良对自己说,羽菲给他的帮助极大,她一直支持着他,她还救了他一次。
雪玉明白这一次是哪一次,可是在博浪沙明明是自己救了他,他却以为是那个羽菲吗?莫名的心凉。原来一直以来,执着的不肯放手的只是她一个人,从她消失的那时候起,恐怕他的记忆中就再没有她。
毕竟多活了十年的岁月,现在的自己对有些事总算聪明了许多。
这一执念,放不下也该放了。
可是就在雪玉好不容易愿意放下的时候,他却又来打破了自己的决心,打破的这样彻底,这样猝不及防。
那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一个夏夜,雪玉用小雪的身份留在他身边的第七个年头。
夏天的星空美得不真实。
他躺在一张竹榻上,一人举杯邀明月,少见的颓然模样,把玩着酒樽似在思索着什么。
雪玉默默坐到他身边,夺下他的酒樽。月色正好,洒在他的侧脸上,七年的时间,许多事情沧海桑田,他的模样却不再改变,初时雪玉也很奇怪,后来黄老头提点了她,因为她的血。
雪玉得知之后是很开心的,她想他永远都会是这么好看的模样。开心过后她又有点失落,要是她老了怎么办,虽然眼下顶着一张小雪的面皮永远都只这幅样貌,可是若有一天玉儿想回去了,想再见他的阿良一面,她却老的无法辨认了又该怎么办。每念及此,她便会很失落,其实她不知道,她的容颜永远只定格在十七岁最美的年华。
张良抬起微醉的眼,看到身侧的人,笑了笑,那样沉稳的笑意,不复从前的狡黠模样,雪玉叹口气,模样虽不再改变,有些事情确实再回不去从前。
“小雪?”
“你真的是小雪?”
雪玉笑,做了个手势给他,“是我。”
“你是小雪,那么玉儿呢,玉儿哪里去了呢?”他带着几分酒意的气息萦绕在她身边,雪玉一双眼瞪得老大,手里的酒樽一个不稳当,咕噜咕噜滚下地去。
“怎么这么不小心。”他轻笑,弯腰去捡那个酒樽,未束的发挡住了他的半面脸颊。
稳定了一下情绪,雪玉打个手势,“对不起。”
张良捡回酒樽,仍歪在竹榻上,眼底却带了一丝莫名的笑意。
雪玉回头看着他。从前曾对他开玩笑,问他到底是狐狸精还是兔子精。此刻的他,这么慵慵懒懒的撑着额头,眼里带着玩味的笑意,慵慵懒懒的歪在竹塌上,乌黑的发蜿蜒到竹榻之上,雪白的衫松松垮垮的裹在身上,真像一只慵懒的白狐。
雪玉呼吸一窒。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传来,“你的眼也像她,笑也像她,你够漂亮了,可是比不上她,你不会说话,但玉儿会,她会唱歌,很好听。看来你果然不是她。”
雪玉的心不知道漏跳了几拍,原来他是记得的。
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她打出手势,“玉儿是谁?”
“玉儿啊。”他转着酒樽似在思考,然后他笑,“她是个挺笨的丫头,连基本的女工都不会做,还不会梳发,她又很聪明,很能猜到别人的心思,做事情也很有判断力,学写字也学得很快,她挺贤惠,糕点做得很好吃,她又太顽劣,总要拉着我和她比武。”
“这个丫头总是不让人省心,却又让人心甘情愿的为她麻烦。我以为她是个挺柔弱的姑娘,没想到,她原来这么决绝,干干脆脆的抛下我,走得无影无踪。”
雪玉强忍着眼中快要溢出来的眼泪,我就在这里啊,我从来没有抛下你。我会离开,也是为了你,我回来,也是为了你,我在这个世界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一个你。想是眼泪忍不住了,雪玉抬脚便要走。
“玉儿,你还打算瞒我多久?”一双手突然从背后环住了自己的腰身,雪玉一怔。
“你以为用术法隐藏了血玉的灵力我便感觉不到了,你忘了血玉是谁给你的吗?”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嘲弄,一如当年的姬良。
雪玉的眼泪吧嗒吧嗒的落到他手背上。
“装哑巴?你下次若要骗人,最该换的不是脸,是眼睛,明白吗?装瞎比装哑,唔,好像是难点。”熟悉的戏谑语气传来。
“你,怎么知道?什么,时候?”雪玉艰难地开口,七年没有说话,果然真快成了哑巴。
耳边他轻笑,“我是有点笨了,被你骗了七年,你果然演得好。”
不等雪玉说话,他接着道,“我反应的太迟了,是不是,到今天才知道,让你苦了七年,对不起。”
“没有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雪玉终于忍耐不住,趴到他的怀里失声痛哭。
张良轻轻抚着她的头发,任她把自己的衣服当手绢擦泪了。
“那么,现在,你还要再骗我吗?”他勾起唇角,“小雪亦或是玉儿?”
她把脸埋在自己怀里埋得深深的,声音闷闷的道,“你怎么,这么讨厌,这个,时候,还要取笑人家。”
他哑然失笑,捧起她的脸,“你耍了我七年,就不能让我反击一下。”
“切。”雪玉嘟着嘴,破涕为笑。
他修长的手指触到自己面颊上,雪玉愣了愣才知道,他是在撕自己的人皮面具。
揭开这层面纱,雪玉真正的模样完整的展现在月光下。明眸善睐,唇红齿白,恬静如莲,仍是十七岁时的姣好容貌。
张良看了好一会儿道,“果然还是这张脸配这双眼最好看。”
一丝笑意从唇角绽开,她扑到他身上,“从实交代,你怎么会知道我是林雪玉的,明明演的那么辛苦。”
“因为,我们,心有灵犀啊。”他浅笑着抽开她束发的丝带,如云般的秀发铺展开来,洒落了一身。
“油嘴滑舌!”话毕,雪玉敛了笑意,“我好不容易遵守了七年的要求,今日全被你打破了,你说,该怎么办呢?”
张良笑笑,抚上她的脸颊,“什么怎么办,你觉得我还会再让你从我身边逃开吗?”
“可是我怕,这件事情,由不得你我。”雪玉躺在他身侧,一双眼睛光光的瞅着他,眼里笼上了一层哀伤,“我真的会害怕。我不知道我这样闯进来,历史会变得怎样。”
额上一凉,他俯身在她额上浅浅一吻,雪玉惊讶的望着深邃眼眸的人,他的声音恍忽忽的不太真实,“以后的事就留给以后吧。”
被他搂在怀里,雪玉觉得甚为安心,她终究还是没能放得下。
☆、往昔今夕
秋天的风真是有点凉意,离开国都往上郡的路途上触目即是荒凉。
一人赶着一辆马车匆匆驶过荒野。
车内端坐着一人,寻常衣裳,眉宇间却是掩饰不了的贵族气息,只是此刻他却有点疲惫。
扶苏不明白父皇为何要下令焚书,他这旨意下得甚无理,自己的据理力谏只换来一个被驱往上郡监军的结果。他只明白了一点,他的父皇离他是越来越遥远了。他忽而有点悲哀,若是这个世上你最亲近最信任的人也不盼着你好,这个人该是怎样的孤立无援,可现在他就成了这样一个孤立无援的人。
马车颠簸得厉害。
他有点累了,闭上眼,恍惚中却听到一个轻灵的女声。
她说“苏樱,我叫做苏樱”
蓦地睁开眼,耳边柔和的声音陡然一变。
“那你觉得我会喜欢上杀父仇人的儿子?”
扶苏皱起了眉头,那个声音却不依不饶。
“扶苏,要怪只能怪你太坦诚,对我说了实话”
额上渗出来点点汗珠,大堂之上,他的父皇,那一身玄衣的高傲帝王轻飘飘的开口。
“苏儿,你为人太过坦诚,坦诚固然是好品质,可惜你错生在帝王家,一个不需要坦诚的地方。”
他犹记得他父亲那双深邃的不见底的眼,犹记得那个明明很温柔的女子眼里透出的愤恨。
这两人,一个是他尊敬爱戴的父皇,一个是他一眼爱上的女子。到头来却是这两人把他逼到如此落魄境地。
他扶苏今生还能再信何人。
往昔往昔,不堪回首。
北方,这片土地是荒凉了点,却着实磨砺人。
这里的人似乎带着天生的豪情,这片土地生来便能转变一个人的个性。中原的将士一个个被打磨的犹如北方好汉。
扶苏在这里竟感到一种久违的亲切,这里是一个能够坦诚相待的地方。
蒙恬的军带的很好,将士相亲相敬,不是皇宫里的威仪相逼。
“公子!”一个白袍银铠的将军迎上前来,抱拳行礼。
扶苏笑,“都道北方人豪迈,入乡随俗,如今这些虚礼,蒙将军一概免了吧。”
“蒙恬不敢对公子不敬。”
扶苏看看眼前这个青年将军,好生佩服,不逊他的哥哥蒙毅的风采。
“公子,将士们知公子亲临,特地备好了酒席为公子接风洗尘,公子请!”
“请!”
觥筹交错,军歌剑舞,倒是别有一番情趣。
“早闻公子贤名,陛下竟派公子来此,实在是屈才啊。”一位头发半白的老将军不免为扶苏可惜。
“是啊,咱们虽是粗人不懂那些书啊墨的,可也觉得陛下此举不甚妥当。”
“陛下因此迁怒于公子,实在是,唉···”
酒过三巡,难免话多起来。扶苏听着这些人的言论忽而心热,这些人速来与他也无交往,却此番真心实意的为他打抱不平,实属难得。
“扶苏万分感谢各位,但父皇如此必有他的道理,我们也无需妄论。我倒是感谢父皇让我来此,能结识各位英雄将军。也算的因祸得福了。”
“公子好气量,喝酒!”
“喝!”
扶苏酒量本就浅,北方的烈酒更难当。
几杯下肚,便觉得头晕目眩起来,幸而他今日醉的爽快,神智倒也清晰。
酒席撤散也已入夜。
荒野的夜空也是泼墨般的豪爽,一两颗星子悬在远方。
扶苏一个人走出军营,方才觉得天地的广阔。
远处有篝火,有歌声有舞蹈,是边地的居民吧。
信步走去,却在路过一个小山坳时生生顿住了脚步。
那斜坡上立了一个人,袅袅婷婷的模样,是个女子,那个身影,实在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苏樱。
几年前,他奄奄一息的时候,她救了他,几年前,她决然的对他说我们两清了。今次在来上郡的路上,他的耳边还清清晰晰的萦绕着她的话。
怎么会有这般巧的事。
确然不会有这般巧的事。扶苏怕是永远都不知道,苏樱一开始便知道自己迟早要离开,所以她曾去见过雪玉。
怜雪宫里冷风送来阵阵梅香,女孩儿趴在石桌上,用了三根手指敲着桌面良久,缓缓道,“姐姐果然是真心爱他的吗?”
“姐姐这番爱的是个不该爱的人呢,若是姐姐执着,离开后便去北方上郡吧去秦军驻扎的地方,兴许你还能等得到他。”
“可是,姐姐,玉儿不希望你去,可我也不能拦着你,望姐姐考虑清楚吧。”
那时候,苏樱考虑了,认认真真,冷冷静静的考虑过了,她还是来了。
扶苏望着那个身影良久,此刻他既盼着是自己识错了人,又盼着没有识错。可没有识错又如何,是她又如何。
刚想不动声色的退回去,那女子却突然回过身来。
猝不及防的对上了他的目光。
多年不见,她清减了好多,夜色下看不清她的脸色。着一件粗布短衣,仍是她最喜爱穿的紫色,记得从前她便总是着一件紫色罗裙,飘飘然美若仙的模样。此番她的着装倒是寻常布衣人家,却是另一番韵味。
苏樱回头的时候万不想见到的却是他,呆了半刻,犹豫了半刻,还是迎上前去。自己本就是来等他的不是吗。
“前几日才听得将士们说皇帝着你来监军,本打算过两日我便走的,不想这么快便遇上了。”
扶苏愣了愣,待她走近,才看清女子的样貌,脸色不甚好,原本云叠堆翠的乌发,此刻只用一条发巾笼于脑后,总觉得太简朴了些。
“这么说,你是因我来了便要走的。”
苏樱浅浅一笑,风华如初。
这算什么,默认吗?扶苏心里竟狠狠地一颤。
“既如此,你刚才又何必走过来,直接走了便是。”
一针见血,苏樱有点痛心,原来我们的关系竟只能这样了,那我等了这么久,在这荒凉之地苦了这么久又算什么。
“军营在那边,不过顺路经过了你而已。”苏樱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稳步从他身边走过,暗想,这次,怕是要永久错过了你了。
一双手却适时地抓住了她的手臂,他的声音低低的,“你定要如此对我?”
“你说两清,你的恩情我答了你,那么,我给你一颗真心,你偿给我的却是什么?两清在哪里?”
苏樱一愣,没有回头,“你今日,真是喝醉了呢。”
扶苏定了定神,走到她面前,在她额上蜻蜓点水般的一吻,“你看我像醉了吗?”
随即又自语似的道,“在这里醉了也无妨,因为这里的人会在你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给你盖条被子,而不是在你脖子上架把刀。也没有人会在意你是嬴氏扶苏,还是山里的草树扶苏。”
苏樱仰头看他,眉眼如常,却有种深切的陌生。
“父皇说得对,帝王家要什么坦诚,阴谋诡计,残暴不仁又如何,得到手的才是真实的。”
“你们给我上了很深动的一节课,春秋尚书五经里都学不到的一节课。”
扶苏自顾自的走了。
苏樱望着他的背影,陌生的恍若隔世。
我要等的是这个人吗?
往昔不再,今夕难返。
☆、情字何解(一)
情这个字被千千万万人解了千千万万年也没解出个结果来。自然雪玉这初涉情场的更解不出来。
但是初涉情场的她有一天却突然悟了。须知于情一字有句老话叫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苏樱和扶苏应的正是这句话。还有一种,是雪玉妄自加上的,叫做我死了你得活着,雪玉估摸着她跟张良就得是这种情。
苏樱除了旅途劳顿,身体太过虚弱之外并没有什么严重的症状,可偏偏就是醒不过来。为此,雪玉去请教了她那颇不靠谱的师父。
那白胡子老头儿一副庄严的做派,盘着两腿静心打坐,见到林雪玉风风火火的闯将进来,眼皮抬也没抬。
雪玉师父长师父短的好话说了一箩筐,她师父总算抬了眼皮,第一句话问的是“你怎的找到我?”
第二句话说的是“看来老头子我又得换个地方休养休养。”
第三句话才醒悟般的道“想是你自己想清楚了认错来的。”
雪玉张了张嘴啊了半天,方明白何错之有,嘿嘿嘿干笑几声。老头摇摇头,叹道:“罢了罢了,既然他识破了你,可见的你们那点微薄的缘未尽,由你去吧。”
雪玉诧异“怎么是微薄的缘?”
“你们若真有缘,他见你的第一眼便应该将你认出,可是却过了七年,可见的你们并不是真的有缘,或是应了四个字有缘无分。”
雪玉呆了半晌,这老头子讲话果是一针见血。可雪玉一向不在意这样宿命论的说法,缘分缘分,本就是一个词,即是有缘何来无分,可雪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