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玉愣了愣,又呆了呆,才想起室内还有个人。
干站着总不是待客之道吧,雪玉想了想便回转身去,拿起小方案上的水壶,想要倒杯茶。
嬴政大大方方的坐在主位上,修长的手指搭在了案上放置的发着莹莹玉光的茶碗之上,没什么情绪的目光似有若无的落在某人微微颤抖的手上,于是乎,那双手抖得更甚了。
一阵叮叮当当的脆响过后,雪玉总算倒完了一碗茶,又颤颤巍巍的双手捧着送到看热闹的某人面前。
嬴政却不接,看了她一会儿,“你就这样怕朕?”
雪玉一双手愣愣的悬在了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硬着头皮道,“陛下是天下之主,九鼎至尊,我们无不尊重敬仰您。”
始皇帝又扫了她一眼,接过了茶碗算是接受了她这一套漂亮的官方话。
雪玉暗自松了一口气,可接下来的一番话,又让她的心提了上来。
“朕以为胆敢在群宴上拂了朕的脸面的人,是无谓尊敬二字的。”
雪玉一张脸瞬间煞白,她林雪玉向来是不怕死的人,但也不是个会找死的人,看来最近自己真是不知不觉的就干了许多找死的事。
嬴政不经意的瞥了她一眼,看到她一张粉脸挣得煞白,不禁觉得有趣起来,宫内几乎所有的女人见了他无不是面红甚桃花,见了他脸会发白的,怕只有眼前这一位。
“扶苏近日来过了?”
“嗯。”
“他倒是很看得起你,游学归来,便来拜访你了。亥儿也挺喜欢你的怜雪宫啊。”
雪玉一张脸霎时白里透粉,粉里透红起来。这算什么,老子跟儿子抢女人来了。
这种乱呼呼的关系,只有在这种乱七八糟的年代才有吧。
“玉儿,找准你的位置!”
一字一句落在雪玉心里,所谓一句一伤,就是如此感受吧。
可是偏偏伤人的人逍遥自在,被伤的人自舔伤疤。
☆、在劫难逃(二)
史书上载,嬴政每灭掉一个国家,便在咸阳北面的山坡上仿造该国宫室的模样,雪玉初来这里是便想,以后定要到咸阳看看,也算访遍了六国。
虽然之前确有点心理准备,但当她见到这气势磅礴的建筑群时,还是结结实实的吓了一跳。
高楼亭台,依山带水,天阶廊阁,架空越水。雪玉感叹了一声好气派,随即又感叹一声,难怪六国会灭。随即又带了点同情的眼光看着斜前方的黑衣君王,你这是自掘坟冢的节奏啊。后来一想,他确实在自掘坟冢啊,不是在骊山修墓吗。
心神晃荡之间,便已登上了上山的石阶。
雪玉一边走,一边啧啧赞叹,中国的建筑文化当真不凡。
“姐姐从前可是秦国人吗?”莲花突兀的问了一句。
“不是。”雪玉摇了摇头,又想了想,我算是哪国人呢,韩国吗,想毕又摇了摇头。
“莲花也不是秦人,莲花的故乡在齐地。”小侍女突然地红了眼眶,想是起了思乡之情。
雪玉心头一热,轻轻捏捏莲花的手表示理解。故乡吗,真是陌生的词,雪玉想想,同是中国人,在九州大地上何处不是家乡,可是没有家人相伴,又何处是家。何况自己的家离得那么遥远,无论在空间上,还是在时间上。
“玉儿,可想见见韩国的宫殿?”行在前面的皇突然停住了脚步。
雪玉愣了半晌,末了,点点头。
其实她见不见都无所谓,就算从前在韩国待过,对韩宫也并不熟悉。她对韩国的记忆,银钩铁画,不过剩了两三故人。
宫殿的女墙还真是高,不过再高的墙也敌不过刀枪箭雨,这是历史留下的教训。
雪玉正在兀自发呆,却见身后队伍中突然走出一名妙龄少女来。
白衣胜雪,黑发如云,发际别一朵纯白的堆纱花。
韩莲?雪玉心惊,还是有人对这韩宫念念不忘的。
白衣少女丝毫不顾一众人等的惊讶眼光,自顾自的向前走着,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雪玉看了看眯着眸子浑身上下透着危险气息的皇帝老儿,甚觉韩莲此番作为着实胆大妄为,又甚觉痛快淋漓。
“莲殿下!”人群中又跑出两个着翠绿青裙的侍女,似一团绿云,扑面而来。
雪玉低叹一声,从这衣着来看,还真是,额,低调的主子,高调的奴才。
那两名侍女刚想追上去,一转眼却瞥到阴沉着脸的某皇,顿时调转了方向,扑通一声跪在他脚边。
“陛下赎罪!”
雪玉瞅瞅这两个瑟瑟发抖的女子,又瞅瞅脸色差到不行的某人,犹豫的掂量着自己该不该管这个闲事。回头看看随行的人,几个穿红着绿侍女从从的妃子窃窃私语着,几个不知阶品的官员端着端庄的架子,一群侍卫一副事不干己高高挂起的模样,还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公子噌噌蹭几步跑上前来。
不等雪玉反应,那灵活的小猴子已经窜到前头来了。
“父皇,莲姐姐怎么上去了,亥儿也想上去玩。”
这一下气氛急速转弯,雪玉看看胡亥树袋熊般的黏住了他父亲,轻轻叹了口气,顺势抬起目光看看他那个父亲,思量着他面前的空气该结了几层霜了,着实看不清,便又轻叹了一口气。
“姐姐,那个莲殿下今日是怎么了,她这么做可真不怕陛下怪罪。”莲花悄悄地说着。
雪玉不答话,看着那个白色的身影,高傲而决绝。
雪玉一阵钦佩,这个女孩不但不怕死,还勇于找死,比自己强。
“来人!带她下来!”傲气的皇终于沉不住气了。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边有一小丛侍卫从旁而上。
那白色的身影已经爬得高了,此时却顿住了脚步,回过身来,似有若无的目光瞥一眼来势汹汹的人,继而接着迈步,莲步轻摇,没乱了半分节奏。
雪玉仰头看着,心下赞叹,不愧为一国公主,这种高大上的女神气质,临危不乱的镇定架势,宠辱不惊的高傲态度,着实不是一介草根练得成的。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的看着那个瘦弱的躯体,她已经踏上了城顶。
高处的风有点大,挟着秋的凉意,有点冷。
韩莲环视了一下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韩宫,这座高墙,挡住了她的童年,曾经她千方百计的想要逃出城墙之外。如今她却只是想若是能在这高墙之内过一辈子也好。
秋风肃杀,天边几朵黑云飘来,想来是要下雨了。
所谓秋风秋雨愁杀人,这样的天气,确乎很轻易地就带起了自己的记忆,愁杀人的记忆。
六月,芙蓉出水。
自己便是出生在这样的初夏,半亩荷塘,映日红莲,所以父亲才给自己取了这么一个近身的名字,莲。
从出生起,自己就一直在一座高墙之内,她恨这座墙,它毁了她的童年,毁了一个女孩该有的天真与欢乐。
自小,她便很反叛,三番两次的溜出宫去。她的脾气也很坏,时常打骂下人,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公主。
记忆中的自己大多时候都是孤孤单单的,三个哥哥中唯一愿意搭理她的便只有韩宇。她没有什么朋友,只有宰相的大公子姬良和中书郎将的女儿羽菲会真心待她。
其实谁也不知道,九岁的莲公主喜欢过一个人,那个人聪慧温柔,一袭浅蓝深衣,一头如墨长发,那时她唤他一声“姬哥哥”。后来她发现她的姬哥哥似乎喜欢的是羽菲姐姐,小小的韩莲纠结了好一阵子,她喜欢姬哥哥,也不愿伤害了羽菲姐姐,况且他们是两情相悦的,这场爱恋还没开始便迈入了结局。那时候,自己还以为自己很伟大,成全了姬哥哥和羽菲姐。
可是后来,就再没了后来。
豆蔻之年,她便背井离乡,只因为她的父王妄想用她向一个人求和。那时候她不明白,一场战争怎么能凭一个女子之力便停息了呢。事实也证明,一个女人,平息不了一场战争。
她这次不能反叛,她肩上担着的是一位公主的使命。
于是她来了,咸阳宫,又一座高墙,让她永生不能翻越的高墙,又锁住了一个女孩最美的年华。
她刚来的时候,还带着几分稚嫩。
第一次见那个一身玄服的人,是六月,满池的芙蓉花,开得好美。她一个人立在池边犹犹豫豫的想,是不是该唤这个人一声叔叔。
可是她还没开口,他便开口了,带着一种很陌生的气质,多年后她才知道那叫王者之气。
他笑,“传言不假,韩国的莲公主年纪虽小,姿色果然不凡。”
许久之后她回想他的眼神,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分明像是在看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可惜当时她不明白,他笑,她便也笑,满心的欢喜,以为这个叔叔很喜欢自己。
而后他转向身边的一个人,那大概是她见过的最美的女人。眉眼弯弯盛着笑意,温婉可人,却又在眼角盈出一丝狡黠,小巧的鼻,莲瓣样的红唇,这样一个精致的人儿。
当年的秦王笑问,“玉儿,这个丫头送给你可好?”
那个被唤作玉儿的轻启朱唇,巧笑嫣然,“好是好,可是这个丫头将来比我漂亮可怎么好?”
她听到秦王张扬的笑,“这天底下再不会有人比我的玉儿更美了。”
韩莲觉得自己的记性一向不好,可是这些,她偏偏记得好生清楚。
她曾经想了一些事情,想了好久,忽然有一天开了窍,她想明白了,她曾经对姬哥哥的感情是喜欢,可是对这个玄衣的叔叔是比喜欢更捉摸不清的东西,或许是玉儿姐姐说的爱吧。
她明白得有点晚了,她明白的时候,传来了韩国灭亡的消息。
那一夜,下着好大的雨,她疯了似的冲出自己的宫殿,疯狂的冲进了嬴政的寝宫,像一个真正的疯子一样对着他大吼大叫,涕泪交错。
他的神色晦明难辨,良久,他伸手抱住了她,轻抚着她的背耐心的等她平静下来。
韩莲后来想想那晚原是自己会错了意,他不过当她是一个闹脾气的孩子。
他的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丽玉。
从那以后,她再没见过他。
十七岁的时候,她已经完全长开了,身边的许多人都称赞她很美,她知道她们说的是真话,因为这些女人语气里含了醋意。
十七岁的生日,她再次见到那个人。那天的他挺颓然的,身边也没了丽姬的陪伴。
他看向她,一双漆黑的眼深不见底,可是她从他眼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雪白的衣,乌黑的发,发间别一朵白色的堆纱花。
良久,他说,“你长大了,果然美,可是仍比不过她,可惜她不在了。”
她没说话,一双眼死死的盯着眼前的人,是满满的恨意。
他一定是看出来了,但他却浑不在意似的笑,“这身白衣很适合你。”
那时候的自己一定是咬牙切齿的说完下面这番话的,“你该明白,我是因何穿上这身白衣的。”
话完,他的脸色似乎变了,很难看,“原来,你们是这样恨我,玉儿如此,你也如此。”
她是第一次听到他这么服输的话。
此后,也少见到他。
一滴雨落下来,打在额上,有点硬生生的疼。韩莲从记忆的潮水中浮出来,睫毛竟有些浸湿了,湿的睁不开眼。
这九尺高台上的风着实凉,韩莲不禁打了个冷战。
侧目一望,那些兵士不知何时已上城墙,将自己团团围在了中央。
韩莲优雅地一笑,似雨中开出的一朵芙蓉花,明丽而静好。她本是极美的人,如今配上这样绝美的笑容,有点让人不知所措,那些士兵一时不知进退。
雪玉看着楼顶的白影,有点恍然,这个女孩瘦小的身躯里藏了多少悲伤。
抬头望望僵在一旁的嬴政,他的眼里居然透出一丝担忧的光。雪玉一惊,他在担心吗,这样一个铁石心肠的男人会去管一个弱者的存亡?
韩莲跟他又有什么样的纠葛?雪玉是个极聪明的人,从前许多人都夸她很能懂人的心思,如今这样的光景,想也知道,这两人不寻常。
否则依着嬴政的性子,岂能容得一个女子这样无视他的存在,韩莲不等他的指令擅自登上了韩宫,视他若空气,面子这种问题是他这种人最在意不过的,韩莲这么做,只怕十个她都不够抵罪。
可是从刚刚到现在,他一直没所动作,不过一句轻飘飘的“带她下来”这么简单。这时候,由不得雪玉起了一颗八卦之心。
起初还是一点两点的雨滴,这会似乎大了些,成了一线两线的雨帘。
高傲的皇帝仍是无所动作,目光看得很远,不知道想些什么,只偶尔瞥一眼城楼上的情况。
韩莲在城上站得久了,有点累。其实这是这十九年来,她一直很累。
我不想再这么累了,心里一个声音悄悄地对韩莲说道。
“陛下,下雨了,且去躲躲雨吧。”李公公的声音突兀的响起。
嬴政仍是没反应。
雪玉犹豫了一下,“陛下,我跟莲公主也算同乡之人,让我上去劝劝她吧。”
半晌,一个回音,“也好。”
声音里浸透着无尽的凄凉,雪玉一震。
雪玉气喘吁吁的到达城顶的时候,韩莲正贴着墙站着,噙着笑意。
“你为什么要来?”
“我。”雪玉一时语塞,是啊,我为什么要来呢,是因为同命相连,可是我对韩莲并不了解啊。
雪玉沉思了一会,韩莲却开口了。
“圣女姐姐能否念在韩国也是您的故乡面上,让这些人下楼去呢。就算这不是韩宫,我也不希望秦人在这城楼上践踏。”韩莲的依旧噙着笑,笑容里却透着一丝捉摸不定的情绪,那样的情绪是雪玉一个21世纪幸福家庭出身的人永远都不能理解的。
可是那一刻,雪玉却觉得自己很了解她。
“你们下去吧,若是陛下问罪,都由我来承担。”
“这···”兵士犹豫着。
“圣女殿下,您也知道,陛下的脾气···”
“下去吧,谁想留在这,便留在这等死好了!”说话间一条银鞭已然扯在手上。
士兵终是开始后退。
“多谢姐姐。”韩莲屈身行礼。
“可是,你呢,你打算在这城上站一辈子?”
“不是一辈子,只是歇片刻。”韩莲敛了眉眼。
“韩莲,我虽然只见过你一次,也只同你说过一次话,可是我觉得我很了解你的心情,我觉得我能理解你。”雪玉说的恳切。
“你现在也许还不能理解,雪玉姐姐,你若是真的理解我,你也该和他们一起下楼的。”韩莲背对着雪玉站定,“姬良哥哥,与你,关系不寻常吧。”
雪玉万万想不到她会提到姬良,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韩莲并不在意,缓缓续道,“雪玉姐姐真是个很心善的人,自己的痛处不顾,反倒来劝别人。”
雪玉一震。
“从前是丽玉,现在是我,雪玉姐姐难道想做第三个牺牲品吗?丽玉是个性烈的女子,我倒觉得姐姐与她有几分相似,也觉得姐姐有几分终究比不上她。雪玉姐姐,我觉得你跟我们在某些方面很不一样,所以我希望姐姐是能改变自己命运的那个人。而我们,终究是逃不过劫难的人。”韩莲眸子一沉。
霎时,雪玉已经明白了韩莲想要做什么,惊慌的阻拦,“你不能这样轻视自己的生命,每个人的存在都是有价值的,有些事你不做怎么知道逃不过?”
“我早说过,姐姐并不懂我,姐姐若是懂我,就不会出此言。”韩莲直视着雪玉的眼。
眼底里波涛汹涌,雪玉一时愣住了,任凭她口才再好,有些事情远不是一两句豪言壮语,也不是一两句宽慰的话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