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些都是后来,这该死的后来,这逃不过的劫难。
☆、谎缘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若是早能预知未来,当初苏樱绝不会救这个男子。可是未来却是不可预知的,所以当初苏樱救了遭人暗杀奄奄一息的他。
嬴氏,扶苏。
当这个男子在床榻之上悠悠醒转的时候,苏樱正趴在他的床塌边浅睡。
那男子从软榻上缓缓起身,清俊的面容上带着脉脉笑意,苏樱一抬眼便对上他的眼睛,那时候她不知道有时候一眼便是永远。
“多谢姑娘相救。”温和的嗓音,诚恳的谢意。
苏樱莹然如玉的面颊上现出一丝喜悦,“你总算醒了。”
“嗯,多谢您。”扶苏看着面前这个女子,荆钗布衣,美而不艳的容颜,温婉柔和。
“姑娘叫什么名字?”
扶苏不知道自己用的那样轻柔的声音,温和的笑容,打开的是一个长久的轮回。
苏樱微微错愕,旋即绽开笑颜。
“苏樱,我叫做苏樱。”
许久之后苏樱回想这一刻,如果不是他太坦诚,这会是一个多么美的遇见。
因为他告诉自己,他是扶苏,嬴氏扶苏。秦朝的大公子扶苏。
苏樱常常想,你为什么就不能骗我一次呢,你说你是扶苏,山里的草树扶苏也好啊,为什么偏偏是嬴氏扶苏呢。
秋季,满山的枫叶层林尽染,红花辞暮江山路,细碎的落叶飘落一地。
后山上的雏菊花笑得烂漫,花丛如初人不复。
苏樱轻声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原本是极浅极轻的,可是听者有意,又偏偏落入了他的耳朵。
“苏姑娘有心事?”
苏樱惊讶的抬头,看到不知何时起便站在自己身后的谦谦公子。他是个极温和的人,风度翩翩,温润如玉,苏樱有时候会想,为什么那样残暴的一个皇帝会有这样一个个性截然不同的儿子。
扶苏见苏樱不回答,并不在意,在花丛中席地坐下。
“这些雏菊开得到是好,苏姑娘喜欢雏菊花?”
“算是吧。”苏樱淡淡的开口,脑海中印出那个笑容灿若雏菊的女孩,爱屋及乌而已。
“是吗?”扶苏笑着,“人的喜好还真是天壤之别,我在王宫中见到的人大多都喜欢牡丹一类的富贵花,父皇最爱的是一朵血莲花,到少见人喜欢这样一类普通的小野菊。”
“可是雏菊虽小,虽普通却很努力地生长,去开花,去灿烂。”苏樱想起某个小丫头认真的神情。
“你这句话,我倒很耳熟呢。”扶苏笑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何况是苏樱这样心细如发的女子。
“你,还听谁说过?”她的声音带着期盼又带着恐惧,诚如扶苏所言,水陆草木之花繁多,不乏珍奇鲜艳的品种,会喜欢雏菊花的人实在不会多。可是她又害怕,若是这位秦公子见过雪玉,是否表示雪玉在秦王宫。
“那个女子,很特别。”扶苏抬头望天,似在回忆,“她大概是王宫中唯一一个不待见父皇的女人,也是唯一一个敢反抗他的人吧。”
扶苏每说一句,苏樱的心都抽紧一分,“这个人,是谁?”
“她叫雪玉。”
苏樱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情,同样的名,同样的个性,同样的喜好,除了她还能有谁。
难怪当初,她走的那样毫不留情,未留下一丝痕迹。
扶苏察觉到苏樱的异样,关切的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事。”苏樱轻描淡写的笑笑,“不过很好奇这样一个女子,始皇怎么容得她呢?”
“我想不过是因为她有几分像父皇曾经深爱过的人吧。”扶苏轻叹一声,父亲那样高傲的人,终究也逃不过一个情字。
那么我呢,扶苏看看眼前这个婉丽的女子,心动莫名。
“苏姑娘,这些天承蒙您的照顾,我也该回去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苏姑娘的救命之恩扶苏定会相报的。”
“扶苏,你能不能带我走?”苏樱脱口而出,此刻的她全然放下了矜持,只抱着一个念头,接近他也许便能找到雪玉。
“你愿意跟我走?”扶苏一脸不可思议,显然他完全不知道苏樱的想法,所以他理所当然的将这误解成另一个意思。
只是这一重误会,一步错,便步步错。
扶苏断不会想到他的坦诚换来的却是她的谎言,这样温柔的一个谎言。
☆、谎缘(二)
当苏樱千方百计才得以见雪玉一面的时候,雪玉正演完一场活色生香的后宫甄嬛传,意犹未尽。
当那个浓妆艳抹,堆环叠翠的美貌人儿捂着脖子上那一圈红印记,挟着一张花容失色的泪脸儿从苏樱身边一闪而过的时候,苏樱瞬间觉得是自己多管闲事了。
这个丫头向来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如今看来是更耗油了。
一旁的扶苏不明就里,只当苏樱是受到了惊吓,体贴的揽美人入怀,“不要紧的,圣女殿下只是很不喜欢这些妃子们扰她清净,她待我和亥儿倒是挺好。”
苏樱莞尔,随着扶苏进了怜雪宫。
莲花带着两人走进客室的时候,雪玉正提着把玲珑陶壶倒茶。
“不知大公子到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清脆的声音宛若银铃,悠闲自在的倒着茶,委实看不出她哪里有罪了。
可是当她抬眼,越过扶苏,看清他身后的人时,这悠然的氛围瞬时被打破,被一声脆响实实在在的打破。
“殿下,不要紧吧!”莲花慌慌张张的掏出丝帕要去擦她身上溅上的茶水。
雪玉轻轻抬手制止了,只是盯着那个一袭紫色罗裳,笑若三春之桃的女子看。
“怎么,圣女殿下认识这位姑娘吗?”扶苏看着雪玉直愣愣的模样,不觉奇怪。
雪玉轻轻摇头,“只是这位姐姐好生亲切,倒像在哪里见过一样。”这么多年,雪玉说的假话太多了,习惯成自然的,真话便也假了。
苏樱微微一怔,随即明白她这是为自己着想,笑道,“这座小院倒是很别致,不知道圣女殿下能否带我四处看看。”
“好啊。”雪玉掩饰着自己急切相认的心情。
扶苏是个宽厚的人,虽然觉得这两人似有意隐瞒着什么,但也不多在意。
出了正室,雪玉拉住苏樱就向后院跑去,待进了卧室,这才把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
“苏樱姐,你怎么会到这儿?”
“你还说呢,当初你走得那样突然,我倒想问问你怎么会到咸阳宫来呢?”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雪玉低了头,“苏樱姐,你放心,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苏樱嫣然一笑,“我本来还很担心的,可是现在看来倒像我多虑了。”
“苏樱姐,我不是那个意思啊,你不要误会,能再见到你,我真的很开心。可是你怎么会和扶苏在一起?”
“这件事啊,也算是很碰巧的了。”苏樱简略的将事情经过告诉了雪玉。
雪玉托着下巴不语,半晌才道,“苏樱姐,你这么做太危险了,若是他有一天发现你在利用他,那就糟了。”
苏樱脸一红,“我知道这么做不对,可是我真的担心你,我那时候早就把你当亲人看待了,所以我不想你出什么事。”
“姐姐。”雪玉心下很是感激,“我很好,你不用担心,你该多替自己着想,不要总是担心我了。你对我这么好,我却报答不了你。”
苏樱轻笑,抚摸着雪玉的头发,“既是姐妹,那用什么报答不报答的。”
雪玉抬头一笑,又沉默了半刻。
苏樱自然知道她的心思,“你还惦记着他。”
“不,这么久了,我几乎都忘了他的模样了,我只是怕我从前的任性会毁了他原本的人生轨迹。”
“玉儿,你对我也要说谎吗?”苏樱凝视着雪玉的眼睛。
雪玉一惊,果然在他们面前自己无处可逃。
“他去做他该做的事了,你不用担心,他知道自己的责任的。”
雪玉舒心一笑,那样最好。
“可是,姐姐,扶苏这边你要怎么办?”雪玉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苏樱一时语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对我坦诚相见,我却利用了他。”
雪玉盯着苏樱好一会,揶揄的笑道,“姐姐,我倒觉得你是假戏真做了呢。”
“你这个丫头,胡说什么呢?”苏樱不觉脸红。心里却漫过一丝异样的情感,真假难辨。
“姐姐,以后有事你便差个可信的人来找我,只可惜我们不能常见面的,就算是扶苏也不便往我这里来。”
“我知道的,我不过想确定你的安全罢了。”
雪玉点点头,拉着苏樱起身,“我们走吧。”
“好。”
见到雪玉似乎长大了不少,苏樱便也放下心来。
“圣女似乎挺愿意跟你亲近的,这倒是少见。”回去的路上,扶苏忽而轻描淡写的说了这么一句。
苏樱一惊,随即以一抹笑容敷衍过去。
“小樱,我总觉得你好像有事情瞒着我。”扶苏的眼里闪过一丝晦暗。
“没有。”苏樱说完,便装作看风景的模样,掉过头去不再看他。
扶苏看着这个仿佛从画中拓出来的女子,微微蹙眉。
“扶苏,你不是说要报恩吗,你就当我现在提的所有要求都是在让你报恩好了。”苏樱平静地说出这番话,压抑着心里万般丘壑。
“是,么。我明白了。”华衣的男子竟感到了一丝苦涩。
☆、在劫难逃(一)
王宫居然这么大,倒是雪玉始料未及的。
她无奈的看看四周,不错不错,看来自己认路的本领是一点儿没变,一如既往的差。
峰回路转,不知转了多少个峰回,雪玉迷迷糊糊的闯入了某个院落。
入眼即是一座荷塘,时值秋日,满池藕枯莲败。
绕过荷塘,又是一座荷塘,雪玉疑心,这院里住的是什么人呢,怎么这么喜爱菡萏。
临水一座凉亭,亭上似乎坐着个袅袅婷婷的女孩儿,雪玉迟疑了一下,这该不会是哪个后宫佳丽的住处吧,那我不是羊入虎口来了,雪玉想起最近不少到怜雪宫捧场的女人,不禁一阵恶寒。
可是既然这个主人是个爱莲之人,想必跟那些胭脂俗粉多少不同吧,这么想着,雪玉便向那人的坐处走去。
“你好。”雪玉走近了才看清,果然是个女孩儿,一身白衣纤尘不染。
那女孩闻声转过头来,雪玉一惊,天底下竟有这样漂亮的人。那人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还算个女孩。一袭白衣如雪绽开,黑发如云般泻下,发际间别一朵白色的堆纱花,一双如水的剪瞳静静地看着自己,带着与年龄不和的忧伤。
这样的姿色可担得上倾国倾城了。
“有事吗?”女孩开口,如莺啼般婉转。
雪玉收回自己痴痴的目光,“对不起啊,我不是有意闯进来的,我只是迷路了。”
“你是圣女?”女孩的声音带着七分肯定。
“你认识我?”雪玉惊奇,能被这样一个漂亮姑娘认识那可真是好福气。
“圣女姐姐在陛下登基庆典的宴席上公然拒绝被册封为妃的事情可是人尽皆知啊。”女孩宛然一笑。
雪玉强忍着揉额头的冲动,嘿嘿嘿干笑几声。
“可是我却是更早就见过圣女姐姐了。”女孩眼里透出几分狡黠,“没想到姬良哥哥居然将血玉给了你。”
姬良,好遥远的名字啊,雪玉如遭当头一棒,“你是谁?你是韩国人?”
“我是韩莲。”女孩突然收起了笑容,眼底波光潋滟。
韩莲,韩国的莲公主。雪玉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的人,她曾多次听韩宇提到这个骄纵任性胡闹的妹妹,可是韩宇口中的那个人跟眼前这个成熟知礼的女子是同一个人吗?
“你是韩国的公主?”雪玉极力克制着声音里的惊讶。
“公主?不过是一件献给嬴政的玩物。一个亡国的公主的命运还不如一只狗呢。”韩莲的声音里带上了悲愤。
雪玉一时语塞,在这样一个时代,女子的命再卑贱不过。难怪这个女孩有着这样深沉的悲伤。岁月与命运的玩笑,就这样葬送了一个年轻女孩的青春。
“圣女姐姐,我曾经听宇哥哥谈起过你,他说你跟我倒是很像呢,不过那是当时的我罢了。”微微一笑,“你知道那天在宴席上我有多羡慕你吗,你直到现在都没有改过自己的脾气,我却是一点一点的失去自我了。”
“韩莲,我们都是同样命运的人,我之所以敢反对嬴政不过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对于他而言还有利用的价值,要是哪一天没有价值了,我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雪玉心底一酸。
“有时候想想活着真痛苦,韩国牺牲了多少人,我却苟活着,活得比死更累。”韩莲眼圈渐渐红了。
“你不要这样想啊,你还年轻,活着才有希望啊。”雪玉听到女孩的话,吓了一跳。纵使自己再怎么失望,也断不会自寻死路,因为在林雪玉的世界观里,如果都有勇气去死,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可是她不知道的是在有的人的世界观里,活着比死去是更需勇气的。总归这两者都有道理,孰是孰非,岂能一锤定音。
“圣女姐姐可知道在劫难逃,我便是注定要受这个劫难的,躲不开,逃不掉。”
“在劫难逃。”雪玉喃喃念道,我的劫难又如何逃得掉呢。
告别了韩莲,心神恍惚的往回赶,脑海里都是那晚的情景。那天宴席上,嬴政虽然没有强求自己。
可是那晚,那几句话,明明醉得迷糊的人,怎么能那么清醒的说出那样的话。
好不容易山路十八弯弯到了怜雪宫,刚一进院,雪玉便觉得气氛沉闷的诡异,才抬脚进了大门,没迈二门,便听到好生“亲切”的呼唤。
“玉儿。”
雪玉一个条件反射,连踏进大门的脚都收了回去。
“你倒是好自在,这么晚了,还知道回来。”
雪玉低着头,刚好能看到他黑色深衣的一角,不用看便知道这会儿他的脸色肯定比这衣服还要黑。
“也没很晚啊,太阳高高的。”雪玉嗫嚅完了再抬头看天,余霞成绮,橙光如练。
雪玉眨巴眨巴眼睛,又眨巴眨巴眼睛,顿时感觉自己抓错重点了,回头看一眼某人,凤眸微眯,却在对上她的目光时透出一丝玩味的笑意来,雪玉后背一阵拔凉。
“啊,那个,我出去的时候确实是太阳高高的来着,没想到转眼它就走了,嘿嘿嘿。”一边干笑着,一边就要回屋。
在第四声嘿嘿还没出口的时候,一只手臂便被人拉住,两秒之后,一只臂膀从她的右肩穿过搭上了她的左肩,雪玉一惊,整个人已经被紧紧地锁在他的怀中。
这一变化实在意料之外,雪玉顿时僵得连个小脚趾都不敢动一下。
“以后出去,记得带上一个丫鬟。”不是建议,不是商量,是命令。
耳朵后面被他的吐气呵的痒痒的,雪玉忙不迭的点点头,点的相当的真诚。
一声轻笑,解除了束缚,雪玉顿时觉得周身的世界一派清明,天蓝蓝,花草香。
“进去吧,秋天夜凉。”
雪玉顺从的跟在某人身后,踏进了大门,又迈入了二门。
室内摇摇曳曳的烛光下,雪玉这才看到怜雪宫的丫头奴才大大小小跪了一屋子。
“陛下。”雪玉弱弱的开了口。
“你们都退下吧!”
听到皇帝的话,似乎不再追究了,一个个喜滋滋的谢了恩,鱼贯而出。
雪玉愣了愣,又呆了呆,才想起室内还有个人。
干站着总不是待客之道吧,雪玉想了想便回转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