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朱青站在门口咳了两声,守在太医院的几个煎药生看清是皇上身边的朱总管,连忙站起来迎接。
太医院在宫里为各位贵人们医治看诊,除了尽心尽力竭尽医术,宫里的这些内监们也是他们要讨好的对象。太医之职,看似清贵,然而每日给贵人们看病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即遭大难,若是得罪了哪位内监,日子可就越发艰难了。
朱青环视一圈,皱眉道:“院判何在?”
“朱总管可是忘了?德妃娘娘染疾多日,久治不愈,这个时辰太医官们全都守在永宁宫里。”
“一个留守的太医都没有?”
那个煎药生道:“原本是按着规矩轮值的,但是德妃娘娘染恙后,大皇子和六皇子两位殿下把所有的太医都叫了过去……”
朱青冷笑一声,声音有些尖锐:“传皇上口谕,着太医给翰林院小文大人诊治,耽搁了咱家的事,你们哪个担当得起?”
几个药生慌忙跪下磕头,齐声道不敢,朱青只是站着不动。
另外一个负责配药的判官战战兢兢道:“皇上的事自然是重中之重,只是如今医官们都被二位殿下聚在永宁殿里,下官们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向殿下要人,总管大人饶了我们吧!”
朱青拖长了声音:“依你说怎么办?难道叫咱家空手而回?”
几个判官相互看了看,小心翼翼道:“不知道那位小文大人染了什么疾?这里还有一位医官……”
朱青眼睛一瞪:“既然还有医官,刚才怎么不说?!”
判官忙道:“是尹闻道尹医官……”
朱青皱了皱眉,想起这个叫尹闻道的医官乃是先皇时期的太医院院判,医术高超,深受先皇信任。后来给一位美貌宠妃看病时,药量放重了,导致那个宠妃一命呜呼。
先皇大怒,原本要把尹闻道削官为奴,后来看在曾经的功劳份上,除去院判一职,以后再没有哪位贵人再传唤他去诊脉,日子一长,众人就渐渐忘了这位曾经的妙手高人。尹闻道也只是留在太医院里混日子养老罢了。
朱青心里忖度着,那位小文大人虽然颇得皇上在意,但只是烫伤罢了,且看样子早已经上过了药,找尹闻道去看看,应该没什么问题。
这么想了一番,朱青心里有了决断,放缓了声音道:“既如此,就让尹医官随咱家走一趟吧。”
几个小判官哪有不依的道理,忙去后室把尹闻道拽了出来。
这尹闻道年岁已大,穿着有些旧却整齐干净的官袍,花白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拢在帽子里。尹闻道因长期不被重用,连几个区区小判官也敢动手动脚,被拉出来时,帽子已经有些歪斜。
朱青深知宫里的门道,即便连太医院这样的地方,也有踩高捧低的,见此只是皱了皱眉,也没有说什么。
那尹闻道听说要去给一位翰林院待诏看病,也不推辞,整了整帽子,背着一只旧药箱,一脸平静跟在朱青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向翰林院走来。
……
……
翰林院内。
文绣正坐在一张宽大的桌子后面,身体靠在椅背上,受伤的左手卷起袖子,露出一截纤细雪白的手腕,右手拿着一卷书认真研读。
花枝站在她身边,端着茶杯点心。楚云枫坐在房间的另一端,一抬头正看到花枝拿起一块点心放进文绣嘴里,文绣眼睛盯着书卷,看也不看便一口吞下。
楚云枫微微一笑,仿佛看到自己的宝贝妹妹云蕾儿时的娇蛮模样。
说来也怪,文绣带着花枝来到皇城里引发了朝堂上下的非议,但翰林院里却仍然一派祥和,除了刚看到花枝时吃惊一番,众人便各干各的去了,没有任何人对此发表意见。张老和罗棋圣仍然在院子梨树下喝茶下棋,后院琴声照常弹奏,各房编修和执事仍然安安静静抄写典籍,一切都正常的不能再正常。
直到朱青带着尹闻道来了翰林院。
“朱总管,您怎么来了?”张廷正看到这位内监第一人来了,也不敢怠慢,忙站起身招呼。忽然又看到朱青身后的瘦小老头,吃惊道:“尹院判?”
尹闻道苦笑抱拳道:“张兄休要再提院判二字,惭愧!”
原来张廷正和尹闻道是旧年相识,张廷正为当代大儒,尹闻道则是当时名满天下的妙手神医。当年何等风光无限,如今却一个待在小小翰林院中喝茶下棋,一个困于太医院中无所事事,备受欺压。
今日一见,倍感唏嘘。
问清原委后,张廷正深感诧异,皇上居然特意叫来太医给小文待诏看诊?这待遇级别是相当的高啊,莫非文待诏有何背景?再联想到早上文待诏被皇上召去却丝毫未受责罚而回,张廷正的心中便有了些思量。
原本朱青把人带了来就算完成任务,但是隐隐猜到文绣身份的朱青怎么可能放弃这么个以示亲近的机会?没有这点心机和手段,朱青也做不到今天这个位置。
文绣见了朱青放下书卷行礼,朱青的笑容充满暖意:“小文大人,皇上特意吩咐老奴请太医来给您把把脉。”
文绣有些受宠若惊,这位朱大总管可是内监第一人,即使那些位居高位的大臣们也不敢怠慢了他。忙道:“劳烦朱总管亲自跑一趟,深感不安。”
“小文大人客气了,这就请太医看诊吧。老奴等着消息以便向圣上回复。”
楚云枫避嫌躲到院子里看张老和罗棋圣下棋,房里便只剩下文绣、花枝、尹闻道和朱青四人。花枝掏出一方丝帕覆在文绣手腕上,尹闻道伸出两指轻轻搭在文绣腕上,认真诊断起来。
大景虽然风气开放,对女子约束甚少,但未嫁女儿却仍然不可随意让外男碰触,文绣虽不以为意,但本着入乡随俗的想法,便也随着花枝的意思做。
片刻后,尹闻道捋着胡子笑道:“文待诏脉象平和有力,身体可是康健无比。且让下官看看你的伤处。”
花枝小心解开文绣左手上的绷带,入眼一片红肿,衬着文绣白皙的手腕,甚是刺眼。连朱青见了也不禁皱了皱眉头。
尹闻道仔细看了看,点头道:“烫伤虽严重,好在用药及时对症,过些日子自会痊愈。下官带来的药却是不需要了。”
花枝忙问道:“请问太医大人,小姐手上的伤会留下疤痕吗?”
尹闻道之前看到花枝时就有些诧异,待听到她称呼文绣为“小姐”,便知道是这位年轻待诏的家奴,回答道:“文待诏所用的为玉露膏,已是治疗烫伤最好的药了。我观文待诏脉象,应该还服用了与玉露膏功用相似的内服药玉露丸,双管齐下,姑娘无须再担心。”
花枝这才彻底放下心,满心欢喜的给文绣又换了一遍药膏。
尹闻道见了摇头对花枝道:“此玉露膏甚为珍贵稀少,姑娘不必使用如此频繁。”
☆、第七十四章 朝闻道,夕可死
文绣听到尹闻道说玉露膏珍稀无比,忙命花枝把云蕾给的一瓶和景越送来的一瓶玉露膏一瓶玉露丸小心收起来。
想来他们也没有多少,这种珍贵的药还是省着点用为好。只是这样一来,又欠了景越一个人情了,文绣有些头疼的想着。
朱青见看诊结束,便道:“既然小文大人没什么大碍,咱家这就回复皇上去了。”
文绣忙起身再次道谢,虽然文绣心中很是厌烦这么多繁文缛节,但身在其中不得不如此。既然文绣想要独立自主舒舒服服的生活,就必须还得小心巴结着皇上,这差事还是需要用心努力的做着,该遵守的规矩,也一样不能少了。
京都生活大不易啊!
朱青走后,尹闻道也收拾自己的旧药箱子准备回太医院,文绣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问:“尹太医,我听闻德妃娘娘身染重疾,所有的医官都去侍疾,怎么你医术如此高超却没去,还特意来给我瞧伤呢?”
这时楚云枫走进来,刚好听到文绣的问话,忙对文绣使了个眼色,摇了摇头,让她不要追问这件事。显然楚云枫在外面的时候已经听说尹闻道的事情了,怕文绣的问题使老人家难堪。
文绣立即意识到不妥,刚想说话,尹闻道已笑道:“我这把老骨头,只能待在太医院里养养老,论医术还是要看他们年轻人的。”
尹闻道年轻时医术高绝,却因为一次意外,或者说是宫里的某些势力纷争而受牵连,导致几十年都龟缩在太医院里备受排挤,地位甚至连个煎药生都不如。
好在尹闻道天生心性豁达,否则也熬不下来这么多年的困苦日子。
文绣注意到尹闻道洗的发白的官袍和半旧药箱,想了想,问楚云枫:“云枫,云蕾今天在家吗?”
提起云蕾,楚云枫一脸暖意,笑道:“她哪里待得住,一早上就进了宫,说是来看看德妃娘娘。宫里几位娘娘一向宠她,来看看也是应当,也就随她去了。你找她有事?”
“昨天我听云蕾提及德妃娘娘的病症,略有熟悉之感,很像我以前在古书上看到的一种病症。云蕾听了便要我去看看,我想着我虽然略略知道方子,却不是正经大夫,如今既然尹太医在这,不如和我一起去吧?”
尹闻道面有难色,踌躇道:“倒不是下官不愿意去,只是……”
文绣坚持道:“医者父母心,尹太医这样医术高超的人,总不会眼看病人被疾病折磨却置之不理吧?”
楚云枫已经知道尹闻道的遭遇,忙劝阻文绣,几人正掰扯间,忽听外面一个尖细的声音叫道:“文待诏可在?”
文绣忙出来,只见一位内监站在院内,满脸焦急。
“我就是,公公有何事?”
那内监看到文绣盈盈而立在台阶上,眼前一亮,心道这位小文待诏果然和内廷里传闻的一样俊秀非凡
“奴才见过文待诏,安平郡主正在永宁殿里,吩咐奴才立刻请您过去。”
文绣听了心想,云蕾倒是和自己心灵相通,正在发愁怎么把尹老头弄过去,她就派了救兵过来了。
想到这里,文绣向那内监道:“请公公稍候。”又转头回到屋里,房里几人早已听到外面的说话,文绣苦着脸道:“尹太医您看到了,德妃娘娘已经知道这件事,我若是去了却治不好她的病,我这条小命可就难保了。”
楚云枫一贯温文儒雅的脸上也现出一些忧虑,显然没想到云蕾把这事当真了。连太医院的那群太医都没看好的病,文绣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能知道个什么?
尹闻道还在犹豫间,张廷和慢慢踱着步子走了进来,又慢吞吞说道:“老尹啊老尹,你也是一把年纪半截入土的人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朝闻道,夕可死矣,看来你已经完全忘了你取这名字的初衷了!”
尹闻道听了顿时一呆,想了半晌,脸上的皱纹慢慢舒展开来,整了整官袍,大声道:“说得好!我尹闻道一辈子无儿无女,也没什么可牵挂的,今天就豁出去舍命陪这位小朋友走一趟!”
文绣哭笑不得道:“您老人家可别说得像走黄泉道似的,若是没有几分把握,我也不敢硬拉着您老人家去。”
当下文绣主动背着尹闻道的药箱子,在永宁宫那名内监的催促下,直向永宁宫赶去。
文绣和尹闻道走后,翰林院里各房待诏和编修们都探头探脑打听情况。
文待诏来之前,这翰林院可从没这么热闹过。早上被皇上传唤过去,又派了太医过来,而且是大总管朱青亲自领着太医过来,这是什么待遇?朱青前脚刚走,永宁宫的太监又巴巴赶了过来,小文大人入职没几天,风头可是一天比一天劲啊。
在这皇城的各大朝廷衙门里,别的事都在其次,打听清楚皇上的喜好才是最重要的。翰林院这一上午的热闹场景,早已落在了无数有心人的眼里。
有那一拨人的想法是,区区一个翰林待诏,怎么会有如此待遇?早就听闻小文待诏美貌非常,难道皇上有那方面的意思?可若是有那想法,又为何让她进了翰林做官?万岁爷的心思果然不是常人可以理解……
还有一种漫无边际的想法是,文待诏和平西侯府的安平郡主以及定国公府的上官世子交好,这两家向来不大对头,难道是皇上对这两大势力有了什么想法?
再有极少数人想的更深些,莫非皇上对翰林院有什么打算?又想到大儒张廷和最近的举动……这些人心中不禁开始打起了算盘。
总之,朝廷里的势力和利益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任何一丝异常现象都会引发无数想象和行动。
就在这一切猜想的中心人物文绣拉着尹闻道去了永宁宫时,朝廷里又传出一件大事:大月氏的使团在回归大月氏国土时,遭遇山匪袭击,除了大月氏落月公主和落阳王子重伤逃走,其余使者全部身死当场!
此消息一出,朝廷上下尽皆哗然!
☆、第七十五章 猜测
文绣和尹闻道一路紧走慢赶,终于来到了永宁宫。永宁宫是文绣在这里见过的第四座宫殿,比不上皇后所住栖凤店的庄重大气,却无比辉煌奢华,进了高门,入眼院内遍种奇花异草,鲜艳明丽,风动花落,各色花瓣几乎铺满了地面。
进了殿内,自觉遍体生香,只见檀木为梁,珍珠为幕,华丽之处无法细细描述。文绣越看越是心惊,如此奢华远超皇后寝宫,却无一人提出异议,可见德妃娘娘受宠的程度和娘家势力之大。
正殿内,一群穿着官袍的太医官们正聚在一起交头接耳,他们大多眼泛血丝,脸色憔悴,显然多日没有好好休息了。
看到文绣和尹闻道走进来,太医们都愣住了。
前面穿着青衣文官官袍的少年他们不认识,但是少年身后那个满脸皱纹的瘦小老头,他们却是熟的不能再熟了,这不就是那个整天待在太医院角落里无所事事吃白饭,被人随意呼来喝去的尹闻道吗?
这个废物老头过来做什么?谁允许他来的?
几名太医的眼神顿时有些不善,开口斥道:“废物!你过来做什么?”
尹闻道脚步一顿,停滞不敢上前,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文绣生平最恨欺凌弱小者,听了那医官的话立刻怒气上涌,好在她还记得这里是皇宫,不是她能随意撒泼的地方。
压了压火气,文绣走上前道:“尹太医是我请来的,我来看看德妃娘娘的病情。”
众太医看着这位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郎,居然说要看德妃娘娘的病,如此大言不惭实在令人可笑。一名年轻医官嘲讽道:“你又是谁?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也敢来这里充大夫。本官不才,想请教阁下读过几本医书?”
文绣看也不看他一眼,向带领她们进来的那名内监道:“烦请公公向郡主通传一声。”
那内监立刻道:“郡主吩咐过,文待诏来了无须通传,直接进去即可。请随我来。”
文绣看向尹闻道:“尹太医,咱们走吧。”说完一马当先,跟着内监从那群太医身边绕了过去,完全无视了那帮自视甚高的太医官们。
之前说话嘲讽的年轻医官脸色涨得通红,一甩袖子走到一边生闷气去了。
先前出身斥责的那名太医看向站在中间的医官道:“大人,您看?”
被问的人显然是这群医官的头领,年龄四十上下,如此年纪能在太医院里做医判,说是天才也不为过了。他脸色复杂走了几步,沉吟道:“看看情况再说,若是治得好便好。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也与我们不相干,那老家伙早就是应该死了的人了。”
……
文绣被领着进入内殿,内殿华丽之处不必细说,自然比外面尤为甚之。里面围了一圈宫女,景逸、景澈二人站在床前,面色忧虑。
华丽绣床上躺着一位丰腴贵妇,肤色白皙,虽然年岁已大,但仍可隐隐看见年轻时的美貌。只是如今这位德贵妃褪去华丽的装饰,就如世间所有的普通妇人一样,已经被病痛折磨的精神萎靡、形容憔悴。
文绣放轻脚步走进来,正看到云蕾坐在德妃床前,拉着德妃的手絮絮叨叨说着什么。德妃只是微微闭着眼,似是毫无所觉。
云蕾确实是大景的一个特殊存在,从出生便被册封为安平郡主,渐渐长大后更是几乎受到宫里所有人的宠爱,风头直赶晴柔这个皇后嫡出的正牌公主。
听到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