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这般暗自想着心事,良久不曾说话,惹得董蓉还以为自己衣着哪里出了差错。她不着痕迹的低头扫了一眼衣裙鞋袜,见得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就大大方方上前放下茶壶,笑着行了晚辈之礼,轻声道,“冯大夫安好,平日常听柱子提起您老对他的关照,今日能请到冯大夫上门做客,实在是我们小夫妻的荣幸。小女子整治了几样粗陋吃食,还望冯大夫不要嫌弃。”
冯老爷子回过神来,尴尬的咳了一声,赶紧应道,“蓉姐儿不要客套,唤老头子我一声叔就好。柱子平日也没少帮我采药,是我该谢他才是。这些时日没见他在村里走动,我这老头子也觉无趣,这就撵到山上来讨杯酒喝,倒是让你挨累了。”
冯老爷子神色和蔼,穿戴也不同于普通农家人很是干净整齐,说起话来慢声细语,听进耳里极是舒坦。董蓉几乎是立时就喜欢上了这样的长辈,于是一声“冯叔”叫得极干脆,亲手为他倒好茶,然后又拍了一把兀自吃起点心的柱子要他好好陪客,末了才进灶间继续忙碌去了。
冯老爷子笑眯眯喝了口茶,又赏了好半晌风景,这才转向神色略带不安的弟子笑道,“上天仁慈,失之东隅,必然收之桑榆。曹婆子为了脸面给你买回个小媳妇儿,没想到居然是一个难得的好女子,你这小子有福啊!”
慕容怀德这半晌一直悬着心,他不愿深究自己为何如此在意先生对董蓉的看法,直觉里就是盼着她能得到先生的认同。此时听得这话,他忍不住脸上就漾起了满满笑意,温声应道,“多谢先生。”
冯老爷子想起两人初见的时候,自己这小弟子还是个七八岁的孩童,好似一晃眼的功夫,孩童就变成了八尺昂扬男儿,学识品德样样都是出色不凡,如今更是成家立业,而他却垂垂老矣。岁月当真是神奇又冷酷无情!
慕容怀德瞧得老爷子脸色有些黯淡,还以为他想起了与那人的旧事,于是赶忙寻了些平日的趣事说来解闷儿。老爷子倒也承情,很是捧场的哈哈笑个不停。
很快,董蓉又拾掇了茶具,转而把精心烹制的菜肴端了出来。冯老爷子年轻时候也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自认是个见多识广之人。他不能夸口说尝过天下美食,但也绝对不算孤陋寡闻。
可是这会儿,徒弟媳妇儿端上来的菜色,无论外形、色泽、香气都很是新奇特别。老爷子也没见外,当先举筷夹了一块红烧肉送进嘴里,那肉块几乎是入口即化,不需要咀嚼半下,带着浓郁香气的油脂就直接滑进了喉咙。老爷子忍不住连吃了三块,这才大声赞好。
董蓉心下也有些得意,说起来这大齐国不过是从三国鼎立之后分出来的一个时空岔路,烹制菜肴的水平还停留在刚刚懂得煎炒的阶段,比之前世那些五花八门的手段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她虽说不是什么美食家出身,但好赖不济在饭店后厨也做过两年杂工,半偷半学也练成个马马虎虎的大厨了。若是傻柱要宴请皇帝,她兴许还有些胆怯,但请一个乡村大夫喝酒,她自问还是能够做到尽善尽美的。
“冯叔,你老上了年纪最好少吃油腻肉食。来,您再尝尝这孔雀开屏和五彩豆腐盒,都是消暑解热的好菜。还有这道干炸黄花鱼,下酒最好不过了。”董蓉拿了一副干净筷子,笑意盈盈边说边给冯老爷子布菜。
老爷子是来者不拒,每尝一道都要赞声好,末了喊着一旁直吞口水的小药童,“清风,快把药篓里的酒坛子给我拿来!美食当前,怎能没有好酒?”
董蓉原本想说她准备了苞谷酒,但抬头瞧得清风手里的白底绘青花酒坛就赶紧把话吞了回去。酒坛已是如此精致,想必里面的酒水更是稀罕物,她那坛只值五百文的劣酒还是留着招待杂工们吧。
傻柱接了酒壶,笑嘻嘻给冯老斟满一杯,轮到自己就倒了满满一碗,直心疼的冯老爷子胡子乱颤。董蓉暗自偷笑,放心的留下傻柱陪客,然后告退去灶间端了一摞大陶碗和大盆的红烧肉出来。
赵青山等人生怕耽搁了主家待客,这会儿一直躲在房后树影儿里乘凉。突然听得董蓉召唤,于是各个带着满脸扭捏之意走了出来。
董蓉盛了一大碗红烧肉当先塞到赵青山手里,笑道,“这几日辛苦大伙儿了,正巧今日待客,菜色准备的多,大伙儿也跟着尝个新鲜吧。”
赵青山实在也没想到东家出手这般大方,这么一大碗肉怎么也有半斤了。他死死盯着碗里的大肉块,舌头都有些抻不直了,勉强推辞道,“东家,大伙儿有碗素菜吃就成了,这肉…这肉也太多了。”
董蓉手下麻利的继续装碗分肉,浑不在意的笑道,“赵大哥就别客套了,只要大伙儿好好做活儿,以后果园得了进项,说不得还会日日分肉吃呢。你赶紧端回家去吧,这会儿还能赶上家里吃午饭。”
正文 第四十二章 一碗豆腐
赵青山想起家里的老母和妻儿,他重重咽了一口唾沫,再次行礼道谢,然后小跑着就下山去了。这么一大碗肉,早些端回去让媳妇儿放些土豆回回锅,足够一家大小全都香香嘴巴了。
其余杂工也都是这般心思,接过肉碗连连道谢之后就陆续跑得没了影子。
董蓉不是个小气的人,每个杂工都分了上尖儿的一大碗,奈何她做了足足一大陶盆红烧肉,即便分了十几碗出去,这会儿还剩下一小半儿呢。她想了想又在树荫下放了一张小几,然后请小药童坐过来,单独给他开了一个小席面。
小药童早就馋得忍不住了,扭头瞧瞧老少两位主子都没有阻拦的意思,这才坐下来大快朵颐,直吃得嘴角流油都没空理会。董蓉怜惜他小小年纪就卖身为仆,抬手又多给了他一勺肉块。末了这才把剩下的所有红烧肉装进一只小陶盆,又包了十几条干炸小黄鱼,统统放进篮子里。
傻柱虽是陪着师傅吃喝,但眼角却一直留意着媳妇儿的动向,见此就问道,“你要去哪里?”
董蓉笑道,“我回村给爹娘和二姐儿送些荤菜,你好好陪着冯叔闲话儿,我马上就回来。”
傻柱应了一声,起身送她到路口,眼见她下山走远这才回转。
冯老喝了一口酒,再次赞道,“这董氏心地良善,行事又面面俱到,真是宜室宜家的好女子啊。就是不知董秀才那老古板怎么教导出这般好的女儿?”
傻柱不自觉的抬高了下巴,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笑道,“平哥儿品行也不错,读书又刻苦,将来说不定真会做个状元郎。”
没有外人在场,师徒两个自然没了顾忌,一边吃喝一边惬意谈笑,难得喜乐融融。
清风一口气吃得大半饱儿,眼见大碗里还有半下红烧肉就动了小心思。他眼珠转了转,端起大碗避过两位主子的视线,轻手轻脚跑到了茅屋后面,对着静悄悄的树林小声嚷道,“哎呀,这红烧肉真是太香了,走遍全天下也找不到比这更好吃的东西了…”
他正是得意洋洋的显摆着,不知哪里突然刮来一阵贼风,扬起沙土迷了他的眼。他赶紧蹲身放下肉碗一边咒骂一边揉了起来,待得他终于睁开眼睛却发现身旁的陶盘已是空空如也。
“啊,我的肉啊!”清风抱着空碗心里万般后悔,怎么就忘记甲一轻功了得呢。这下好了,显摆不成反倒吃了大亏,他气恼的压着嗓子嚷道:“甲一,你还我的肉来。这是夫人赏我的,你这偷肉贼!我要告诉公子和先生去,你欺负我!”
不远处一从茂密的灌木下,身穿墨绿衣裤的少年正翘着二郎腿,舔着嘴唇回味着方才那美妙的味道,末了慢悠悠抠抠耳朵,完全不把小药童的威胁放在心上。他早就垂涎夫人亲手烧的这道好菜了,上次在城外小院儿馋得淌了口水,差点儿被董家读书郎发现行踪。今日清风这般主动送到跟前,他怎么可能放过?
冯老和慕容怀德师徒听得小童叫嚷,猜到事情大概就都笑了起来。冯老喊了清风过来,伸手把桌上的肉碗推到前边笑道,“你啊,每次戏弄甲一都是不成,又总是不长记性。”
清风有些脸红,辩解道,“他仗着会武,总是使诈。”说完,他也不敢耽搁主子谈话,行礼道谢之后就端着肉碗下去了。这一次他牢牢的把碗抱在怀里,大口吃个干干净净,末了满足的打着饱嗝琢磨,以后一定要撺掇冯老多来山上走走,到时候他也能跟着多蹭些好吃食了。
不提贪吃的小药童如何盘算,只说董蓉拎着篮子回了曹家。曹婆子上午出门同村里的老太太们闲话儿,收获了无数羡慕嫉妒,心情大好。于是午饭时候难得大方,多炖一碗豆腐,里面加了十几片肥肉片。一家三口正铺了大块煎饼,打算卷了豆腐开饭,不想董蓉却突然推门走了进来。
曹婆子惊慌之下,伸手端了陶碗就塞进了衣襟底下。夏日本就穿的薄,豆腐又是刚出锅儿,直烫得她呲牙咧嘴,却死活坚持不肯拿出来,生怕儿媳留下吃饭,大好的肉片填进这外人的肚皮。
曹老头儿恼得皱了眉头,实在恨死了老婆子这吝啬的脾气。曹二姐儿也是羞得红了脸,她有心想劝几句又不好拆自己娘亲的台,于是赶紧起身上前招呼嫂子,“嫂子,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天正热呢,我给你打水洗把脸吧。”
董蓉早把曹婆子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她心里实在是好气又好笑,于是就装作半点儿不知的模样笑着拉住小姑说道,“二姐儿别忙了,不过几里路,我也不觉得热。”
曹二姐儿讪讪的收回脚步,再偷偷瞄瞄一脸痛苦的老娘,心里急得不成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曹婆子后槽牙咬得发酸,肚皮也被烫得没有知觉了。她低头偷偷嗅嗅仿似有股焦糊香气,于是越发害怕起来,有心扔了陶碗赶紧掀衣查看,又觉这般就白吃苦头了。正是犹豫的时候,曹老头儿到底不好看着老婆子难过,就干咳两声开口说道,“蓉姐儿怎么挎着篮子?可是山上缺菜缺粮,一会儿让你娘给你多装些带回去。”
曹婆子立时瞪圆了眼睛就想开口拒绝,可惜却被曹老头儿狠狠瞪了回去。
董蓉只是一时不忿,借机稍微惩治一下曹婆子,倒也不想做得太过惹得公爹和小姑不喜。于是她赶紧见好就收,掀开篮子上的布帘子把肉碗和装了小黄鱼的盘子端了出来,笑道,“谢爹惦记我和柱子,山上暂时不缺吃食。倒是我今日做了两道好菜,特意送回来给爹娘和二姐儿尝个新鲜。”
曹婆子一听这话赶忙抻头看向桌子,结果那大碗的红烧肉和金黄的炸鱼一映进她的眼里就彻底拔不出来了。她欢喜的起身就想把碗盘搂到身旁,不想却忘记了衣襟下还藏着豆腐碗呢。结果,咣当一声,豆腐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汤汁四溅。
董蓉皱皱眉头,上前帮忙捡了陶碗,问道,“娘怎么把这么热的豆腐碗放在肚皮上,万一烫坏了怎么办?”
曹老头儿瞧瞧桌上的肉碗,再瞧瞧地上的碎豆腐,简直羞得恨不能找条地缝儿钻进去。做人家公婆的居然舍不得一碗豆腐,倒是人家儿媳孝顺之极,大老远儿的也要送好吃食回来。
曹二姐儿也是脸色红得都能滴出血来,再也不肯帮老娘打圆场。
倒是曹婆子实在不愧是脸皮厚度堪比城墙的人物,她坚持把肉碗和炸鱼都搂到自己身前,这才伸脚把碎陶碗往桌下踢了踢,然后就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说道,“难得你还知道家里有公婆和妹妹,以后记得多送些好吃食回来。老话说,偷吃的媳妇儿是要遭天打雷劈的,我这也是为你好。”
董蓉抿了抿嘴巴,勉强把胸腔里的一口闷气生生压了下去。她狠狠翻了个白眼,暗自发誓宁可天打雷劈也再不给这老婆子半块肉吃了。
曹婆子眼见儿媳没有反驳,自觉找到了一点儿当婆婆的架势,还琢磨着再训斥几句,不想这时院门又被大力推开了。
“娘啊,你快休了董家那小妖精吧。我家隔壁的二狗子家正吃大碗肉呢,听说就是那小狐狸精赏的。你说她有肉都给外人吃了,咱们自家反倒没见到一块,这该遭瘟的死丫头…”
曹大姐儿扯着两个衣衫脏污、瘦骨嶙峋的儿子,身后跟着贼头贼脑的陈老二,一家四口大咧咧的闯了进来。曹大姐儿也是个眼神不好的,这般骂着一直走到桌子前才看见冷笑的董蓉。她立时大惊,但转而又觉自己占了理,于是一梗脖子就要说几句硬话。
可惜董蓉却是不耐烦听下去,伸手点点桌子上的碗盘,然后就拎着篮子一言不发的走了。
“姐,你真是…”曹二姐儿气得跺脚,小跑上前挽了嫂子送她出门。
董蓉不是个喜欢迁怒的,出了院门眼见小姑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于是就拍拍她的手笑道,“二姐儿不要多想,嫂子知道你的心思。以后有空儿多上山来玩儿,嫂子给你单做好吃的。”
曹二姐儿听了这话,心里愧意更深,眼泪再也忍不住噼啪就掉了下来。她抽泣着说道,“嫂子,咱娘和大姐不坏,就是…哎,你以后和我哥好好过日子,不用总惦记家里。”
董蓉淡淡一笑,抬手摸摸她的头就拎着篮子出村去了。
曹二姐儿擦干眼泪,怏怏不乐的回了院子。曹大姐儿正埋怨曹婆子没有事先给她提个醒儿,要知道她还打算巴结弟媳妇儿,然后把自家男人送进果园管事呢。如今倒好,昨日偷东西被抓,今日骂人又被堵了个现形。
曹婆子见儿媳走了,正心疼跌碎的陶碗,她弯身到桌下一边捡碎片一边喊着小女儿,“二姐儿去拿把扫帚来!都怪那小狐狸精,什么时候来不好,偏赶上饭口。好好的一碗豆腐都孝敬土地佬儿了!”
曹二姐儿听得老娘不但没有半点儿羞愧之意,反倒还是如此蛮不讲理,她也难得发了脾气,转身进了厢房不肯出来。
正文 第四十三章 酥饼
曹婆子半晌听不到应声,抬头正好看见小女儿的背影,于是气得就要扯了大女儿抱怨。不想伸手却捞了个空,原来曹大姐儿夫妻正带了两个儿子围着装肉的陶碗大吃特吃,满满一碗肉块转眼就剩了一个底儿。
曹婆子心疼得直哆嗦,赶紧伸手抢了陶碗抱在怀里大骂道,“你们这些没良心的,我和你爹还没动筷子呢,你们居然就把肉吃完了!”
两个鼻涕小子正吃得香甜,突然被姥娘抢了陶碗,立时放声大哭起来,“我要吃肉,我要吃肉!”
曹大姐儿也觉没有吃过瘾,又听得儿子哭闹就忍不住埋怨老娘,“娘,不过是一碗肉嘛,你这般心疼做什么,改日我买条肉还你就是了!”
曹婆子却不吃这一套,开口撵人道,“你自从嫁去陈家,别说肉了,我连个菜叶都没见着过。你赶紧领着孩子回去做饭吧,咱家粮食也不多了,以后少来蹭饭!”
曹大姐儿被说得没脸,气哼哼转身就扯了孩子走了。陈老二偷偷缩了手,讪讪给丈母娘行了个礼也赶紧追了上去。
曹大姐儿恨恨走在路上,嘴里数落着老娘如何不近人情。可她唱了半晌独角戏也不见自家男人附和,回身一瞧才发现,原来自家男人和两个儿子手里各拿了两条炸鱼正是啃得津津有味。她立时气炸了肺子,一巴掌拍在大儿子头上,抢了他的炸鱼就塞进了嘴里。
大儿子挨打又失了好吃食,扯着脖子就哭号起来。陈老二倒还算个好爹,赶紧把自己的炸鱼塞到儿子嘴里,终于算是得了清净。曹大姐瞪了他一眼,骂道,“你们就知道往自己嘴里划拉,怎么不替我也拿两条!”
陈老二嘿嘿干笑不肯应声,倒是二儿子一边舔着手指头一边说道,“娘最傻,只顾吵架。”
曹大姐儿哪里肯容得儿子嘲笑自己,脱了布鞋就要抽上去,吓得二小子一溜烟儿似的逃跑了。
曹家院子里,曹婆子正对着空鱼盘大骂,“这帮该死的白眼狼,什么时候把炸鱼也顺走了。如果被我抓到就打断你们的腿!哎呀,我的鱼啊…”
她有心想要寻人做主,可惜曹老头儿早气得